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夏天过得也很快,随时间长河流逝,他们在长大。
早秋,气候宜人,不似夏热,不似冬冷。
水,很凉爽很舒服。
海,很漂亮很广阔。
皭几乎是一眼就爱上那片海。
院长妈妈带着稍大的孩子来看海,靳医生也要来。
一路上,皭都很兴奋,以往只是在电视上,书上接触过海这个名词,终于有机会一睹它的真容。
一路欢声笑语,一路的风景填满车窗。
只要皭还不承认,这个夏天就还没过去,所以有理由为他的创作一拖再拖。
他的口里仍喊着“盛夏”。
樾拿他没办法,但他也不着急,着急的总是宁。
可惜的是这场欢聚昙和宁没能来,昙咳嗽得更重了。
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明媚得挑动一批又一批游客的心弦。
那里的海蓝得很,如此澄澈神秘,令人又敬又畏。
海鸥浮在天空中,一声声叫喊彰显大自然无穷的魅力。
海波阵阵,海风习习。
樾观望着那一朵朵的浪花,如同即将熄灭的火柴,在沙滩,礁石旁停留一阵便消失殆尽。
院长妈妈嘱咐好后就放手让其尽兴,可终是没一个娃娃逃出她的眼睛,都被关注,被留意。
靳容微微地笑着,看着水天在远处相接,他也仔细地在背地里照顾这些孩子,尽管他从孩子过来也没几年。
可生活还是要继续,爱不是难事。
他的头发被风卷起,轻柔的发丝,清秀的眼目,还是像个少年,还是像个孩子。
站在院长妈妈身边倒也显得般配。
皭回望着他们,看到靳医生的那副嘴脸,哼哼几句,
“大人的事我才不要管。”
“妈妈你得小心了。”
缃,霰奔跑着,赤足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浅不一的脚印。
玛,瑙逮住小鱼小虾就又放回海里。
继把手指插进沙子里,湿润的触感让他更深刻地感受到手指的存在,待到潮水涌上来,他便将其抚平,如此如此,不厌其烦。
逆独自堆起他的城堡,哪怕不是坚固强硬的,哪怕是毫无意义的,哪怕一阵海浪就可以冲垮,他认真专注。
小孩子哪讲求意义呢。
皭和樾就看着那片海,感受不到时间的存在,感受不到他人的存在。
呼吸,心跳,目光停滞在面前的海。
他们无言,但大海的声音已经够振聋发聩,有力,蓬勃,震撼。
广阔无垠的海和渺小的人类。
傍晚,夕阳残存着一口气,留在天边,留在海的尽头,云朵不惜牺牲自己的白,换一场轰轰烈烈的燃烧。
它们好像在尖叫着围着太阳,因为太阳比燃烧的它们还要耀眼夺目。
如此灿烂,但樾还是更喜欢月亮。
樾和皭坐在海边,双腿对着大海,手撑在沙子里,打上来的潮水刚刚好就碰到他们的脚跟。
大一点的浪涌来,他们的裤子就沾上水和沙。
也不顾人声的吵闹,皭静静看着这片海,
“樾,你听过大海的悲鸣吗?”
“什么是悲鸣?”樾问。
“悲伤的鸣叫吧。”皭说。
“我不知道大海还会鸣叫。”樾说。
“我也不知道,但书上有写的。”皭伸手划了划水流。
远处的海映着天色,仿佛海也正在燃烧。
“那海还会哭吗?”樾问。
“会的,只不过它把眼泪藏在肚子里。”皭羡羡地觉得大海那么广阔,那么自由。
但他不喜欢大海的懦弱,是个连哭也不敢光明正大的胆小鬼。
“就像你一样吗?”樾问。
皭的世界停止转动,喧嚣也充耳不闻。
樾知道!
樾知道自己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什么也不告诉他。
樾知道自己是个胆小鬼。
“樾,我饿了。”他答非所问。
他们起身准备回去。
皭迎着海风,双眼被熏得生出泪来,半滴半滴地掉,樾装作看不见,又蹲下去抓了两把湿湿的沙子,从背后糊到皭的两颊,硬是用海水盖住他的泪。
“樾!我妈妈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说罢,皭也蓄着力捧着泥沙倾在樾身上,却给他躲过去了。
皭不甘心,一路追着他回到院长妈妈那里。
夕阳终于溺在海里,霞也追随而去,只留一些再多望着这人间一两眼。
满眼的幸福,满眼的盛情。
人们不舍地离开,脸上有餍足神色的少之又少。
被爱的人搂在怀里,被爱的人牵着手,被爱的人擦着头发。
其实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看一场海上的日出,也就是说,重头戏在明天一早,所以今晚大家早早地歇息,这次樾终于不用刷碗了。
被安在海边的小旅馆,樾怎么睡怎么睡不着。
闭上眼过会就睁了眼,不知这样了多少次。
房间里有了别的动静,樾再次闭上眼,这次是为了装睡。
等到安静的夜又一次回来,樾再睁开眼,坐起身,环顾四周,也未曾觉得有什么异常。
再偏过头来时才发现皭不见了。
樾拨开窗帘,看到有人影朝着大海过去,八成是皭了。
樾也偷溜出去,跟着皭的步子。
终于,皭停在海的跟前,攀上那块岩石。
夜中,他小小的身影与石块融在一起,模糊。
满眼的又是月光,一地清晖。
月亮将它所有的温柔打碎,散在海面上,风儿尝试将它们拼凑起来,却换来暗涛涌动。
那时候蛊惑人心的再不是那价值连城的蓝宝石,令人心驰神往的也不再是那高远浩渺的星空,
皭专注地爱着眼前的那片海,尽管他摸不透爱是什么具体的感受。
樾也被吸引,世界总有这种神奇的力量,比魔鬼更会引诱人。
他驻足,望着望海的皭。
一片静谧中,皭回过神,他听见了声响。
那是异常违和的声音,是生命被压制被吞噬的声音,他皱起眉,更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静,摒着呼吸,只有心跳的节拍,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没有声响,他送了送眉头,小心翼翼地呼吸着。
不会那么巧的,这个时间点了除了自己谁还会来看海,更不会溺水。
巧得不真实,充斥在他耳边的分明是海风的呼吸,填满他视线的是被风吹开的海水,与明月。
皭回头看了看,根本就是空无一……
他看到了樾,樾也看到他回头。
两个人之间隔了那么远,却觉得彼此的灵魂靠得那么近。
不对,就是有那种奇怪的声音。
皭再一次摒着呼吸,仔细听着。
这次他验证了自己的想法,吞水,无法呼吸的挣扎,能出口却不愿出口的“救命”声。
皭立即地冷静下来,这个距离不可能再跑回去叫人。
皭找了块石头,狠狠地朝着樾扔过去,可惜扔得不远。
够了,樾看到就够了。
果然,樾转身跑回去,旅馆的灯登时大亮起来,大人冲出来。
皭还在认真地仔细地辨别着溺水的位置,人们的声音很快靠近,皭就只能告诉他们大概的位置。
他们寻着,院长妈妈搂着皭的肩,焦急地遥望着,什么也没说。
靳容的表情也严肃,樾靠在他的旁边,剩下的小朋友挤在旅馆门口张望。
这时候的海面还像丝绸一般,平滑。
他们寻到了,是个大姐姐。
皭也终于把那口提着的气呼出来。
樾看着被救上来的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靳容连忙上去查看一番,所幸没有什么大碍,人还是清醒的。
灯光照亮了半个海滩。
她的头发浸着水,一缕缕沾上细沙,面容上也全是水,有点分不清海水还是泪水。
通知了她的朋友,才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看到她,着急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对他们道谢。
她裹着毛巾,头发乱糟糟地却仍能看出是个美人,睫毛上挂着水珠,明明是一副姣好的容颜。
她的朋友领着她慢慢回去,她才启口:
“项链丢了。”哭腔。
“就为这个?你就跳海?”她朋友问。
不懂得珍惜生命,樾想,他也无意听她们的对话,准备撤退,接受院长妈妈的暴风雨。
皭倒是听到她的名字:篮球。
哪有人会给女生起这么怪的名字。
剩下的就都没有听到了。
“篮球”被她的朋友说道:“不就是条项链吗,再给你买一条就是了。”
“姐,那是蓝得送的,掉海里了。”她哭了,绝望地哭。
“没事,没事,先回去,蓝璆,回去再说。”
樾和皭并排站好,接受了别人的道谢,夸赞,又要接受院长妈妈投来的眼神,神情很是不自在。
最后院长妈妈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他们,只是嘱咐一定要注意安全。
皭,樾偷跑出来是错。
但却因此救了人,且没有盲目的自信,自己跳到海里救人,是值得表扬的。
靳容笑着看他们,一手一个地揉着他们的头发:“干得不错。”
皭嘴角上扬,偏过头,不让他看到。
樾还是一愣一愣的样子,头发被揉乱。
他们又回到安静的夜里,睡了不一会儿,又被喊起来看日出。
睡眼惺忪地顶着蓬乱的头发,他们看到天色与之前不一样。
皭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破晓时分,在夕阳位置对面的天边的鱼肚白升起一轮绝美的太阳,不曾见过的美。
甚至于美得庄严,美得隆重。
皭仿佛听到太阳对他的夸赞,心里美滋滋的。
樾也惊诧沉浸在日出的美,竟然眼泪就流出来。
光照在脸上。
夺眶的泪流下两行,顺着脸颊汇到下巴尖上,掉落。
没感觉,就这么哭了。
后来樾还想着当时为什么哭,想不出来。
他只是后怕,如果自己没有跟出来,皭会怎么样。
他会因为一个人跑回来而没能救下人而自责一辈子吗?
还是会因为权衡过时间,自己跳下去,像六爷一样溺死吗?
樾无从得知。
那时候他只知道,死了就看不到这么美的日出了。
日出的前一天,皭就对樾说:“妈妈和靳医生一直盯着我们。”
“他们要保障我们的安全嘛。”樾说。
“可我们也不小了,不会出事了啊。不然妈妈就不会留下弟弟妹妹在院里。”皭说。
“也是。”
“那我们就自己保障自己的安全呗。他们不就不用盯紧了。大海多自由。”皭说。
皭的目光又落到旁边的岩石,“樾,如果我们当中谁出事了,就朝对方扔东西,逼退对方,去找人,去找,大人来,你说行不?”
“行。”
樾那个时候还想告诉皭,但一直没说出口。
皭,尽管大海很辽阔,很美好,很,自由。
但我并不希望你去成为海,你去当月亮吧。
回去的路上,只有樾和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