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寒假的第二天,皭发烧了。
昨日里他还能活蹦乱跳地在院子里扮演骑士,握着根木棍当成宝剑,骁勇得很,今天就睡倒在床上。
院长妈妈说他准是没好好盖被子。
昨天夜里很凉,樾盯着窗外浸在寒风里的树,又迷迷蒙蒙地睡着,缩在被窝里真是十分舒服的一件事。
樾的睡相很好,早上醒来时也只是较昨晚翻了个身,连被子都裹得紧紧的,未曾变样。
天亮得晚,樾总是隔三差五地睁眼,偷看着天光,想着今日何时变得明亮。
他最后一次睁眼,终于按捺不住,坐起身来,看了看四周,都是静谧的色调,偏蓝。
目光又落到皭的床上,呼吸声粗重,樾以为他还在梦里被寒风缠绕地出不来了。
樾不忍袖手,他唤着皭,终于唤到房间里的小男生都醒了,皭还在睡。
天光终于舍得大亮,皭也逃离了黑夜的诅咒,醒来时,就发现大家围着他的床,像是盯着什么宝物。
“你们没事吧?”皭想开口说,却觉得嗓子哑地话根本说不清楚。
后知后觉地,他感到鼻子也不透气,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堵住一般的难受。
使劲呼了两下气,也不见好转,反倒鼻子里面痒了起来,他预感到一场暴风雨,
“阿嚏!”终于这场暴风雨来临,又转瞬即逝,好在,樾有眼力见,提前给他递了卫生纸,不然在站的各位都在劫难逃。
皭先是感冒。
妈妈找来药,看着皭服下,然后又允许皭可以不用刷碗了,结果大家都期盼着皭赶快好起来。
皭不再见风。
院子里那汪水池,表面也结了冰,但仍清澈透明,池底的小鱼也不动声色地徜徉在倒映的蓝天的梦里,与白云同乐。
樾闲得无事,又跑到那方埋着皭的宝贝的天地,静静地等,看着那棵梧桐,梧桐看着路人,路人看着远方。
樾觉得冬天好静,除了冷冽的风时常滑过玻璃而发出的惨叫,就几乎没有什么声音了,人言少,兽语更少。
六爷悄无声息地出现。
他的身子颤巍,仿佛随时都可以倒下,他的面庞一如鲁迅先生再落魄不能的祥林嫂,他还是个活物。
他的嘴唇干裂又冻得发紫,连呼出的气都不甚有力,与樾呼出的白雾形成鲜明对比。
“六爷早上好。”
好一阵安静的时光。
“去,倒碗热水给,我。”六爷的声如同被打碎的玻璃,拼不起来一句连贯的。
樾起身,回到屋里。
气压有些低——
皭与院长妈妈一高一矮地对峙,分别站在桌的两旁。
桌上放着一碗热水。
“皭,你要再这样,下次就不让你吃药丸,我就看着你把一整碗又苦又难闻的药喝下去。”
“妈妈,我错了。”皭总是很快地认错。
旁边的继告诉樾,皭今天早上根本没吃药,他的药丸攥在手里呢。
樾看着皭把牙一咬,闭着眼,服了药。
喝完了的碗上方仍浮着白气。
躲在暗地里看热闹的都散了,樾才想起来六爷还等着呢。
他飞速地倒水,双手端住碗,两眼注视着里面晃荡的水,心里直念叨要稳住,不能洒。
可如若心急,手又如何能稳呢。
到达目的地时,碗边仍是沾上点点滴滴的水,樾也觉得有些烫手。
但对于大人来说,刚刚好。
六爷伸出掩藏在袖子里的,准确来说,是层层叠叠的破布里的,那双手。
穿过围栏,捧起了那碗温暖的源泉,眼中也升起了白气,他脸上的愁色与憔悴消去了大半。
樾只知道甘霖能滋润大地,不曾了解到热水也能浇灌生命。
许久,六爷才收回去满是冻疮的手。
“拿着,小子。”六爷欲将碗托到樾手里。
碗边的水打湿六爷手时,连带沾上他手上的泥土,干净的碗脏掉了。
“六爷,您不喝吗?”樾发问。
“喝了热水就喝不下冷水了。”六爷说,他还蛮羡慕这座孤儿院的小孩,想要什么有什么。
“人好惦记。”六爷又补充道。
“六爷,您每天都干啥?”樾问。
“睡觉。”
“还有呢?”
“在街上捡东西卖钱。”
樾点了点头,似是恍然大悟。
“问这干啥?”挨到六爷反问。
“我不知道干什么好。”樾答。
“因为你只是个小娃娃,时间多得是。”
一种沧桑感油然而生,六爷叹了叹气。
“你那些小朋友呢?”六爷问,慢慢悠悠顺着围栏坐在地上,上面停留的藤条也被打扰。
“他们在屋里,外面太冷了。”
“那边不还有一个?”六爷努了努嘴,目光停在不远处的盛身上。
“他不想被打扰。”
但其实,樾本来也没想出到外面来,盛硬是要拉着,结果他自己跑到一块小地方,研究起来泥土来,根本顾不上樾。
盛说:“妈妈肯定不让我一个人到院子里。”
所以就拉着樾这个大闲人了。
“六爷,您生病的时候有没有人照顾啊?”樾望着他瘦削的脸问了句,因为他想起皭。
“我不会生病。”六爷说。
“为啥?”樾感到奇怪,哪有人不会生病呢。
“他们说的,我本来也认为自己病得很重,结果医生告诉我,要好好休息,我待不住,就偷跑了。”
一阵阵寒风席卷着樾的发丝,却在六爷的脸上留下更深的沟纹。
“那六爷,您说人生病了为啥不想吃药变好呢?”
六爷很认真又很随意地想了想,
“因为逃避。”
他又接着说,“生病的时候,脑子不清楚,不用想事。”
“原来是这样。”樾念叨着。
六爷已经起身,拍了拍身后的泥土,是他自以为的干净,走了也没再回头。
樾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像只北方未南飞的大雁,形单影只,又凄惨。
天上正有一大团白色的棉花,悠然自得地游荡在蓝色的天空里,那是属于它的大海。
樾呼出的气一阵阵被风带走,消散,连带了他的思绪千丝万缕地飘向各个角落,直到盛尽了兴,他们才回到房子里。
“盛,你为什么不能单独出去?”樾问他。
却没有回答,皭用感冒特有的声音,想要小声,却大声地提醒樾,“他现在叫盛冬,冬天的冬。”
“盛冬?”
盛这才抬了头,看向樾。
樾有点不好意思了,皭就替他问,“樾问你,为什么不能单独出去?”
其实皭知道答案,但他不是当事人,不好说。
“因为有一次我掉到水池里了,没人在院子里,我就泡了好一会儿。”
“所以妈妈说必须有人在院子里我才能出去。”
镜头拉远,皭趴在洗水池边,樾和盛刷着碗——这次除了皭,他们俩是平手,仿佛事先商量好一般。
皭感到头重脚轻,鼻尖也是红红的,呼吸也重,他觉得日子好漫长。
下午,皭说得对,庙钟响了三声,过后不久,就是昙和宁的来访。
昙的脖子上围了厚厚的围巾,整个小脑袋缩在里面,很是娇小。
宁拉着她的小臂,脖子上空荡荡,脸也冻得通红,鼻尖挂着若有若无的涕丝,眼圈也红红的,她说是冻得。
风就很顽皮,扒开人的眼,非要使那泪一层一层地生出来。
待到天上有白白的絮子飘下来,皭抵在二楼的墙边,看到此景,眼睛瞬时睁大,“樾!你的第一场雪!”
他奔下楼,一时的兴奋冲上脑子,便什么也顾不得。
昙和宁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的眸子更是亮了亮。
“是真的,真的下雪了!”宁的情绪也波动起来,脸还是通红。
一楼的厅里聚了越来越多的小孩,他们都在期待着皑皑白雪覆盖的世界,寒冷的天,却变得热闹。
等啊等,外面的地也只是湿了,未曾见白。
皭的头越发沉重,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于院长妈妈不让他出去。
“樾,你的梦想是什么?”宁突然开了话头。
“我?我没有梦想。”樾答。
“我要当一个作家。”皭等樾说完,宁的目光未达,他的话语先出,鼻音很重,兴致也不高。
“我知道昙的!”宁说。昙抬眸看她,目光澄澈,又迷蒙,仿佛她也不知自己有何愿景。
像是得了默许,宁说,“昙要……”
院长妈妈突然打开门,外面的雪也进来做客,不过很快化掉。
“把衣服穿好再出去。”院长妈妈提醒,大家看着彼此,按捺不住喜悦,如同上战场的士兵穿戴好铠甲一样的正式。
雪几乎是狂欢着,越来越大。地上,衣袄上,全铺上一层厚霜。
孩子们几乎也是狂欢着,风里夹着笑声,吹过皭的望眼欲穿和无可奈何。
他更悲伤,小小的辫子耷拉在后脑,头是又痛又热,想玩但诚然也想睡觉。
昙在一旁安抚他,“皭,我陪着你。”
实情是院长妈妈也不让她出去。
“同病相怜。”皭脑中蹦出这么一个词,忘了是从哪看到的。
直到他睡倒过去,眼里最后一幕还是樾和宁在院子里与碎琼乱玉争斗的“狼狈”模样,他轻拍了拍昙的手,似是安慰,“我陪你。”
“嘿,还挺暖和。”宁拿她冻得通红的手放在皭的额头上,不禁感慨道。
此时的皭被厚厚的被子包裹,院长妈妈说出了汗就好了。
雪人没堆成,雪仗没打成,这雪就不再多下,停了。
世界出奇的静。
告别了昙和宁,她们和来时的唯一差别就是宁的脖子上多了条围巾。
那条是院长妈妈的。
樾猜对了,昙那两条围巾的其中一条是宁的,毕竟她那么喜欢姐姐。
天黑地透彻,没有春天的声音,没有夏天的声音,没有秋天的声音,只剩冬天的寂静。
但是皭粗重的呼吸太过不应景,樾不免地为他担忧。
“都睡了一下午了,怎么还不见好?”院长妈妈试了试皭的额头,又把手贴在自己头上,道。
樾在一旁看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想来他也安慰不了院长妈妈,因为没人安慰他。
“药也吃了,觉也睡了,怎么回事?”院长妈妈琢磨着。
提到吃药,樾想起来,今天给六爷倒水的时候,皭无奈地服药,不过樾明白,那药没真咽下去,
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嘴里含着的药吐到了水池里,
这一切樾看在眼里。
他不敢声张,不然等着皭的就是一碗苦口的药,会难受。
可相比于眼下,樾有些后悔。
“不行,得请医生来。”院长妈妈留下这句话,就出了门。
樾向各路神仙祈祷,觉得不够,又求了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