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找谁?”樾许久开了口。
对方咂了咂嘴,“你叫什么名字?”宋樾有了一丝丝的迟疑,但还是,
“我叫宋樾。”
“你藏了啥?”
“玻璃珠。”一问一答的形式让宋樾感受到被动与压抑。
他想走开,但脚底生了根,挪不动步子,他怕面前的人。
此时,蓬头垢面的那位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他不客气,“你去找点东西给我吃。”
见樾没动,他又朝着他嚷,“去啊,不白吃你的。”听来只觉沙哑。
宋樾终于逃离,逃离了那块让人不舒服的地方,他缓了又缓,呼出口气。他跑到院中的那棵树下,小狗渼来凑热闹,它刚从水池里游过泳,浑身滴着水滴,打一个激灵,随即像洗衣机一样甩啊甩,水溅到地面上,打出个个大小不一的黑点,很快又被阳光涂抹。
宋樾不可避免地被误伤,他抹了把脸。
每靠近这棵树,他总想起那顶端的叶子,今天起床的时候没有看见它,八成被风吹掉了。
小孩好像很容易把事情都抛到脑后,只想着眼前的,执着。
他开始找,在那么多绿叶中挑了一个有眼缘的——这些叶子都太相像。
他不再回到那块地方,将其忘却,转身,
他回到书房。
曲停,皭认真鼓掌。樾回过神来,勉强地微笑着。
小杏也嗷叫了两声,引得渼也叫。
空气在流淌,穿过他们的生命又流向远方,那时候的日子总是如此飘忽,随风一吹就消逝。
日复一日的上学,他们因为期待着放学后的时光,也不厌倦。
宁和樾说他们以前没事做的时候,就会演戏,什么《白雪公主》,《拇指姑娘》,《灰姑娘》和《小红帽》等等,都已经将每一个场景都印在脑子里了,有时间一定要让樾也参与。
宁还说,她最喜欢自己扮演后母,昙演公主,因为这样她就有理由相信童话里的每一个人物都是好人,因为她爱着她的姐姐,后母爱着公主,多好啊。
“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拥有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宁故作一副姿态,对着空气问。随即又变换声音,表情也不再浮夸,扮演着魔镜,“当然是宋樾,他拥有皭,昙,还有宁。”“我真是太羡慕他了!”她又变回了“王后”的声音。
皭在一旁笑,前仰后合。昙一边笑一边轻咳,又有泪光。
“说真的,皭,你看书多,你给我们大家写一个故事吧,这样更好玩。”宁提议。
樾和昙齐刷刷看向皭,“当然可以,只不过需要时间。”他应。
差点,宁差点就高兴地跳起来。
隔天下了场大雨,打得世界的一切都湿漉漉的,尤其是晚上,皭特别喜欢听着雨声睡觉,总有一种悠扬,放心的感觉。而樾不同,他的一夜被噼里啪啦的雨声分成若干部分,时不时被吵醒,时不时又睡熟。
水珠将小草当作滑梯,一溜烟落到土地里,空气中那股专属于雨后的味道,如此令人心愉。
他们和它们竭尽所能地生活。
自从昙和宁搬到镇上后,皭除了在学校,几乎是每天都能和她们玩上一阵,有的时候见不着,是昙去检查身体了。
宋樾每每回想起那段时光,都是他们在奔跑追逐,他们在齐看风筝,他们在角色扮演,他们偷偷去青山探险。
有一次,他们在青山那棵杏树下皮闹的时候,一个女人经过时突然瞪大了双眼,朝着他们大喊:“你们是哪家的!大人呢!现在的小孩什么也不怕了!”
皭伸头看清她的脸,连忙答道:“对不起,我们这就回去。”
说罢,离开了杏树,离开了青山,那女人嘴里仍念叨,
“一定要等到出事了,才能注意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到时候肠子怕是早悔青了。”
“胡闹。”
声音渐远,日头渐沉。
皭说她就是那位孩子被狼咬死的妈妈。
樾不由得同情,不由得也悲悯起飞过的大雁,与片片落叶,一晃,他们的时间被无名氏偷走,秋已至。
穿上了秋天的衣服,已然是属于秋天的人,昙咳得厉害。
终于,她好久不曾来上学。
宁也不能拿全勤,她们正在被秋天遗忘,但夏天保留了她们的身影,樾和皭也时刻念想,昙说那就够了,她知足,她不贪。
皭真的在留头发,他每次爱惜他的头发时,总说:“我是在替昙保养头发。”
皭的头发见长,很快盖过脖子,妈妈所说的“后果”如期。
“妈妈,我不想剪头发,他都留了那么长了。”小男孩对他的妈妈说,指向皭。
“你跟那种小孩比什么,他又没爹没娘的,别人都由着他们。”尽管他的妈妈压着声音,可空气还是将声音递到了皭的耳边。
他低下头,想要不去在乎,但很困难。
小男孩继续道,“反正我就是不想剪。”
“你看你不剪头发就像他那样,丑死了,小同学都不爱和你说话。”
小男孩被说服,被拎着走了。
樾也听见,但不知道皭为什么会忍住不说话。
不对,他应该为皭出头的,他突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忍住不说话。
还是那么懦弱,那么残忍地让皭一人承担。
“不管他们怎么说,我不会半途而废的。”皭说这话的时候,将最后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樾说:“我支持你。”
除了语言,樾再没有别的诚意,他被风吹得有点冷,他的身体发抖,但他的声音坚定。
当樾看到路口的那棵梧桐树叶变黄,他的心里总要想起那位讨要吃食的人。
天凉了,他是不是还吃不上饭,如果那个时候去厨房拿一块馒头给他,是不是现在就不用挂念着他了,樾后悔了。
以至于,樾每天早上都要掰半个馒头用东西包着,揣到厚衣服的口袋里,如果一天都没看到那人,那他就自己吃掉,哪怕撑,噎,也是自己造的罪。
妈妈说不能浪费粮食。
皭每撞见他偷吃馒头,还以为是他饿了,也顺半个馒头,“慢点吃,我不抢你的。”
皭看着他吃得狼狈,又不似在享用。递给他自己留下的馒头,樾撑着鼓鼓的腮帮子,看着那馒头,又转而看向皭,屋外的青蛙先生一首歌奏完,他们间仍无言。
樾拼命地咀嚼,他看起来更狼狈了,皭用手顺着他的后背,“你别噎着。”
好不容易吃完了,皭又去为他倒水,硬是将自己的那份馒头硬塞到樾手里。
有点感动,有点好笑,有点可怜。
樾张嘴咬了下去,有点无奈,有点苦涩。
负罪感一直持续到那人的再次出现才消散。
他的形象和上次一样,只是换了件更破更脏的衣服,又层层叠叠,估摸着是穿了好几件薄衣服才抵御了寒冷。
宋樾等在那块熟悉的地方,形形色色的路人如同水般地流淌过他的眼睛。
他拖着步子,往那里一站,遮住樾的视线。
“小子,还敢在这待着呢,你晓不晓得我上次等了你多久?”他伸出皮包骨的手,经络分明,让人联想到一个词,
油尽灯枯。
他的手拎住樾的衣领,却不是很有存在感,无力,随意。
樾没说话,他的眼睛似乎在说“我终于等来你”,那人一时被看得懵,没有记忆中的眼里那份恐惧,明明是同一双眼睛。
这小孩怎么回事,他的手松了松。
宋樾从口袋里拿出那半块被袋子包好的馒头,放到了他的手里。
这片天空怎么这么明亮。
他的眼睛怎么这么澄澈。
他怎么这么让人怜爱。
那人收回手,连带沉重又滚烫的那块吃食,离去,扬起路边细小的尘土。
“下次见要叫我六爷。”一如那次的沙哑。
宋樾心里那道坎跨过去了,馒头再也不会噎着他了。
天渐寒冷,闲时的乐趣便是呼出一口白气,看它飘向何处,至少樾这么觉得。
冬天时他和妈妈最像,吞云吐雾。
皭和宁说:“我想看看昙。”
宁说好,但是得翻过青山。
皭说他可不嫌麻烦。又看向樾,“你也去吗?”
“去。”
皭的头发已经到了扎小辫子的地步,头发又顺又直,可能有些雌雄不辨。
他们终是挑了个风和日丽去了山的另一边。
这青山说高不高,说矮不矮,一来一回便是大半天的行程。
早上去,下午回。好一点的大医院就在山的那边,昙被关在那里。
她可怜无助,皭觉得。
医院里怪异的味道,总让樾排斥,他撞见窗户就要去到那边透气。
昙的病房不止她,昙的人生不止她。
他们的父母围着他们转,只有昙的病床,三个小朋友围着她转。
他们并无要紧事,也不会谈风花雪月,更不会言及爱恨情仇,只是简单的几题脑筋急转弯,足以让他们开怀。
皭一字一顿地学着诗人,“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他们盼着明年的春再次上演《白雪公主》。
昙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他们告别,他们离去。
青山途中,宁问:“皭,你的故事什么时候写好?”
他含糊其辞,“我们得走快点,不然又得挨说了。”
小鸟也叽叽喳喳地应和,打断了这个话题。
“六爷?”他们回到镇上,樾看到那位衣衫褴褛的六爷,叫出声。
他窘迫着,不像之前般居高临下的气焰。
他的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那么鲜艳光泽,与他如同枯槁的手格格不入,他站在那处栅栏外,鬼祟地遥望着。
他听到声音,缓慢回头,脸是那么憔悴,眼球浑浊,看到樾时又透出些光来。
他拖着步子,三步并作两步,整个人看起来都十分奇怪。
他又咂了咂嘴,“哎呀,还有两个小朋友。”
他那一串糖葫芦有些突兀,他完全不似之前,有点慌张,有点着急,他把东西塞到樾的手里,“那你们分着吃吧。”
他就想离开,“六爷。”樾又喊住他。
“我吃了好多呢。”他急着回答,似挽回自己的自尊,六爷举了几根光秃秃的串子,确实是有吃过的狼藉。
他拐进了狭窄的小巷,远去,他步子的拖沓声仍回荡着。
皭与宁相视,准备套话,准备截胡,再平分秋色。
在此前,六爷拿着他那几枚硬币,一点一点从他手里漏进小贩的手,拿了那串糖葫芦,又从地上捡起别人吃完丢掉的串,去等宋樾。
“又没钱吃饭了。”
“但我没白吃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