皭没有看向樾,他说:“妈妈,那是我打碎的。”
那一刻,宋樾的心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甘愿陷在沼泽之中,内心却在挣扎。
“我只想告诉他们,我就是草丛里的毒蛇,湖底的水怪。”
他的舌头像是被荆棘缠住,太痛,张不开鲜血淋漓的嘴,咽下和接受自己的无助,一句话也未曾出口。
或许这件事无关生死,无关痛痒,但却承载了一个孩子的懦弱,另一个孩子的真诚。
今天周六,就在不久前,皭翻出那个弹弓,他兴冲冲地说道:“樾,你会不会玩这个?”
樾摇头,但他的眼中透出小小的渴望,皭像是灵敏地抓住了这份渴望,亦或那本就是他的渴望,他说:“我教你。”
皭找到那个窗台,与院中那棵大树等高。他四下张望,确保没有人后,他找出一颗玻璃珠,紧扣在弹弓上,闭着一只眼睛,另只眼睛瞄准那片最顶端的树叶。即使它在风中摇晃,皭一松手,那珠子仍不偏倚的碰到它,只不过一瞬,珠子就掉了下去——皭没有怎么发力。
玻璃珠穿过层层树枝上的叶茂,缓冲着落到草地上,小狗渼闻声,赶来查看是什么天外来物。
樾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看过皭脸上的这种得意了。
“樾,你也试试。”
看着简单,樾上手时觉得橡皮筋太紧,他有点拉不动,纵不像哪吒轩辕箭满天拉,他也使出全力,脸上的每个毛孔仿佛都憋着一口气。他没来得及闭眼,手上已经泄劲,珠子已然出走,落到了院中的水池里。
皭没想到,他是真的不会拉,可当初他第一次碰到宁的这个弹弓时,他也只是偷摸地瞧了一眼,自此他便自然而然地就通晓了。
他倔,他一定要让樾学会。
一次又一次地递给他玻璃珠,甚至于樾发射每一颗的行程都不同。
直至没有珠子了,皭才下楼去捡。
樾也不甘心,他一遍一遍弹着空的弹弓,对着蓝天白云,他刚刚都没注意到今天的云这么白,白得亮眼,他撇开目光,看向了那个小铁盒,他不抱希望,却仍是翻了翻,终于他眼里的光被那最后一个珠子放大,小心地拿起被布片掩盖的它。
他拉起弹弓,侧着站在离窗口远点的地方,这次他瞄准白云。
“樾!”皭突然大喊。
宋樾慌神,弹弓也偏了向,打到了一旁柜子上的花瓶。
皭听见破碎的声音,暗叫不好。转身上楼,再一次进到那个房间里,首先是窗外的黄昏短暂地遮挡了他的视线,然后他看见一个人影逆在光里,脸不甚清楚,虽然他知道那是宋樾,但他从没见过如此陌生的宋樾。
樾正低头,看着狼藉的花瓣满地都是水,孤独的根茎凄凉地躺在地板上,他满是无措,或许他的心里正经历一场风暴。
他在责备自己吗?
可是小男孩调皮一点不是很正常吗?
宋樾一生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甚至有恐惧,无以名状的恐惧。皭感受到宋樾在崩坏,一个花瓶的破碎好像连带了樾的破碎,他又不解。
“你没事吧?”皭走近,打量着樾,此刻他才看出樾眼里的水光正映着夕阳的余晖。
再也没有比这更昏黄的黄昏了。
随后孤儿院的门口有了动静,是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妈妈带着弟弟妹妹们回来了。其实皭刚刚就是因为这个才喊的樾。
皭的眼光慢慢移到自己手里五彩斑斓的玻璃珠,心里作了郑重的决定。
他轻轻拿走樾手里的弹弓,捡起地上的玻璃珠,“你别说话。”皭的声音融进了天光,然后消散。
“皭,宁在的时候我就和你俩说过了对吧,这种小珠子万一被弟弟妹妹们吞了,你说要怎么弥补啊?”妈妈比上次要严厉了点。
樾的手绞着衣服,瞳仁不住地在地震,他埋下头,等待着最后的暴风雨,或许是再一次的抛弃。
皭将他的宝贝上交,然后背着手站好,“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花瓶又是怎么回事?”
“妈妈,那是我打碎的。”
后来就是,妈妈判了,明天一天,皭也不准出到屋子外边。
晚饭依旧是皭吃得最慢,樾却十分勤快,他帮着一次次的搬碗筷碟盘,一点点擦试着碗上的残渣,他在愧怍,他想弥补。
可他也知道,他勇敢的机会被当做懦弱使用了,他始终不说话。
直到睡觉前,皭先开口:“樾,你明天帮我个忙吧。”
樾认真地听:“你说,我一定帮。”
今晚还是圆月呢,美得不似在人间,可宋樾别开头不看。月光太亮,照在皭的床上,他觉得自己不应该看,因为自己怀揣着黑暗。
他回想起在家里的时候,他蹑手蹑脚,在二手烟的烟雾缭绕中降低自己的存在,他从来不会喊饿(以至于后来院里的那些小朋友都认为他不会饿,他自己寻东西垫肚子。那时候太小,想要的东西够不到,他搬板凳,可无论五指怎么努力,还是会差那么一寸。
他终于因为踮起脚尖和板凳的不稳固而摔倒,他跌坐在桌腿旁,霎时,耳畔响起陶瓷碎掉的声音——桌边的碗学着宋樾摔下。他的手撑在地上,周围全是碎片,稍不留神就会见血。
大人闻声赶来,“你在干什么?”,那是他的妈妈,那位吞云吐雾的妈妈,那位一边说爱一边抛弃的妈妈,“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宋樾撇着嘴,眼泪汪汪,本来没那么疼的,一下子却像剜心的疼,“别给我哭,一点出息也没有,你自己打碎的碗。”
樾紧紧咬住嘴唇,又不敢眨眼,怕眼泪掉下来。
但是他还记得妈妈把他从破碎中抱起,那时候他没有被摔碎,所以还是完整的,妈妈把桌上的糖给了他,“等我收拾了你留的烂摊子,再给你做饭,先让你饿着长教训。”
迷糊中,宋樾觉得有人拍他,一下又一下,轻飘飘,他睁了眼缝,凑巧,眼泪就都掉出来。
是院长妈妈,她拍着宋樾,“没事的,没人怪你。”
啊,原来院长妈妈也知道我的软弱啊。
原来她在等我开口啊。
原来什么事都瞒不了大人啊。
原来我睡觉的时候也会有人拍着我啊。
原来我也是能被爱的啊。
原来我也是能被原谅的啊。
一瞬间,樾觉得窒息,他的眼泪到了尽头,无法再表达,他的黄昏已安然度过,他又一次迷失在睡梦里。
宋樾回过神来的时候,远处的庙钟已敲响三声,皭说了等钟鸣三声时,去院后的一处地,那里栅栏上的珊瑚藤被分向两边,可以看到外面那棵路口处的梧桐树。然后等,宁会来的,她上次说好了的。
此外,皭还交给樾一块巧克力,让他带给宁。
可是那块巧克力因为夏天的热情化得不成形,黏腻在包装上——皭等了两个星期也没能送出去的,那块巧克力化了凝,凝了化。
所以他的夏夜也是这般,在风到不了的地方,糊成了一团。
“樾!”是记忆里宁的声音。
“怎么,皭没来?他不是一直怪我没来吗?他怎么自己不守约了?”宁的鼻尖上闪着亮亮的汗珠。
“他不能出房子。”樾用很低的声音答。
“这样啊,那他找到我的宝贝了没?我去看的时候已经被挖出来了。”
“找到了。”
“你也看到了是不是?很棒吧,那个弹弓可是我亲自做的,玻璃珠是我攒的。”
“很棒。”樾的心里有些复杂。
“刚刚我碰见院长妈妈了,昙去检查身体的时候,院长妈妈也带着继和逆他们去了医院。”
是的,他们去体检。
樾拿出巧克力给宁,“皭给你的。”
“可是都化了。”
“对不起,我握地太紧了。”
“不,是天太热了。”
他们又聊了几句,樾向昙问好,宁向皭问好,然后,“明天见。”
直到樾离开了那个位置,宁走到梧桐那,才又拍了拍脑袋,“忘了告诉他我们已经搬回来了。不对,院长妈妈会告诉的。”
“又忘了问皭为什么不能走出那个房子。”
这个天应李白的词“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树上的墨绿泼出了金蝉的夏日图卷,蝴蝶飞扬,始终逃不开一朵朵小白花的引诱,裹挟着清之又清的花香。
皭钻进书房,沉浸在自己的书中世界。
是《夏洛的网》,他也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墙角,并无什么丝丝分明的蜘蛛网,可能是妈妈太爱干净了。
皭非常容易共情,他一边挤掉眼泪一边翻着书页,小杏还趴在他身旁,垫着下巴,眼睛时不时转两下,尾巴竖起缓缓地摇,还总打到皭的肩膀。
他看到一双鞋停在自己跟前,他抬头仰望,看着来人是樾,他不顾眼里的泪,笑着问,“宁来了吗?”
“来了。”樾答得快。他又顺着在皭的身旁坐下,手里把玩着一个树叶,他注意到树顶上的那片叶子掉了,他就在树下找,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那片,他犹豫着,要不要给玛和瑙。
忽然,继从一旁的书架蹦出来,大叫一声,将两个人和一条狗都被吓得震颤,随即就是他的大笑充斥着房间。
他们定下神,嬉笑着:“继,你等着瞧。”
继不示弱,“谁怕谁是小狗。”
小杏摇着尾巴,抬起头。
“你不是在练琴吗,怎么来这了?”皭发问,与窗外的鸟鸣同步。
“我找琴谱,原先那份已经会了。”
樾看着他,眼里钦羡,皭替他说:“好厉害。”
“你们要听吗?”“好啊好啊。”皭望着樾的眼睛,点着头欣然答应。
普普通通的一首《小星星变奏曲》,樾在悠扬的琴声中,思绪也跟着飘向远方。
皭藏了那颗玻璃珠,那颗致使花瓶破碎的凶手,他并不是没有看到它被掩盖,他是舍不得用,他从自己妈妈的首饰盒里找到,那么清澈透明,如同皭的妈妈每一次望向自己的目光。
樾帮他将装有那颗珠子的盒子又埋到那块与宁相见的地方,待到再一次抬起头,他碰见一双瞪着他的眼睛,正在栅栏外。
那人的衣服破烂,头上说黑不黑,说白不白的头发结块垂成一条一条,肮脏,胡子拉碴,面目完全与“善”字不搭,黝黑,全是沟渠,脸上精瘦,目光死死盯着樾。
樾站起身,逃离仰视又恐惧的状态,与之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