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田明亮醒的偏早,来到会客厅时,只见刘明颓然坐在那里,似乎灵魂已经出窍。
“刘老先生,可是为贼军围城而担忧?”田明亮关切地问。
刘明振作精神,淡然道:“军不像军,官不像官,边军作乱,尤甚匪徒,乱世已至也!”
“老先生何必如此感伤?”田明亮劝慰道。
刘明继续感慨道:“孙先生常教导老夫,无论乱世盛世,弱肉强食,方是根本。而老夫以为,正义方是根本。如今看来,孙先生真是一语中的也!田公子,如今形势,你以为该何去何从也?”
田明亮愣了一下,思索片刻道:“在下才疏学浅,不敢妄自尊大。然,在下以为,边军虽勇猛残酷,但毕竟多数是难民投军,各自怀着求生存、求富贵的目标,不是一条心,而是六百条心。要瓦解贼军,还得从内部找到突破口也!”
“突破口在何处?”刘明眼睛一亮,急切地问。
田明亮继续分析道:“在下逃离边军之际,王国已开出许多空头支票。据在下猜测,以王国的脾气,这些承诺应尚未兑现。今金县已凑军饷六千两,又兼抄没县衙数千两,边军银两空前充足。如此,士兵期望值空前,若王国仍不发放饷银,士兵之积怨亦可能集中爆发也!”
“那以公子之见,王国会否发放饷银?”刘明急切地反问道。
田明亮坚定地说:“不会!余观延绥边军之行径,王国自始至终就未曾真心想过,要进军直隶拱卫京师也!今其夺取金县城池,想来是因金县地处边陲,朝廷鞭长莫及,他欲在此坐拥自大也。”
“田公子是说,王国要反?”刘明追问道。
田明亮点点头:“王国之行军路线,并非进军,而系逃跑也!进军是为朝廷卖命,尚且没有军饷。逃跑可以烧杀抢掠,还有军饷军粮,如今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即占据一座城池,何乐而不为?”
“那公子何以断定,王国不会发军饷?”刘明更加疑惑。
田明亮分析道:“王国此人,老谋深算,心狠手辣。这些边军多数是难民,眼界浅,若是发了饷,必然作鸟兽散,各奔前程去了。而留在军中,起码能有饱饭吃。所以,从一开始,所谓的军功,所谓的饷银,都只是一个幌子,永远不可能兑现!”
“老夫明白了。现在,我等要设法点燃边军内部的引线!而这一引线,便是饷银!”刘明有些激动地说,“田公子可有高招?”
田明亮如实说:“在下尚未想到可行之策也。”
“实不相瞒,老夫已安排家仆三人投军,系老夫安插的暗子,或可利用也!”刘明低声道。
田明亮有些惊讶,真没想到,这刘明还安插了卧底进入边军。
刘明继续道:“让此三人在军中挑拨离间一番,煽动士兵要求发饷,也许会有所波动也!”
“即已投军,老先生如何沟通?”田明亮疑惑不解。
刘明解释道:“老夫自有办法。”说着,吩咐道,“且备二十坛好酒,牵一头肥牛,某要去城卫军营地犒劳边军将士!”
须臾,家丁禀报已准备妥当,刘明骑着马,带着四个家丁,牵着牛,拖着两车酒,每车十坛,都是二十斤装,朝城卫军营地而去。
城卫军营地与城门、县衙构成一个品字,分列在金县县城的三端,几乎呈等边三角形,距离三里左右。新投军的金县新兵,均在城卫军驻地接受训练。
到得营地,边军已结束操练,正在就地休整。两个士兵拦住去路,厉声斥责:“军营重地,不可擅闯也!”
“军爷日夜训练,颇为辛苦,老夫备了薄酒几坛,耕牛一头,以犒劳各位军爷,还请笑纳!”刘明笑呵呵地说。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刘明还带了厚礼,两个卫兵笑着接受。
刘明笑呵呵地说:“老夫的侄子名叫刘二,投了边军,在此地训练,不知可否探望一番,说两句话就走,绝不打扰军中训练!”
“军中明文规定,将士一概不得与金县百姓交流,怕是……”士兵正色道。
刘明塞了两块碎银在两个卫兵手中,“求二位军爷行个方便!”
卫兵喜笑颜开,一人继续把守,一人去通知刘二。
须臾,刘二过来。刘明意欲拉他到一旁,悄悄叮嘱,卫兵迅疾制止:“二位有什么话,就在此说!”
刘明皱了皱眉,但很快恢复正常,故意压低声音,装出神秘兮兮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刘二,边军赏罚分明,如今饷银充足,听说要给士兵发饷!你需勤学苦练,多立军功,饷银自然少不了你的!”
“知道了,伯父!”刘二憨憨地点头。
刘明又叮嘱道:“此乃老夫打听到的内部消息,切莫告诉旁人,新投军的人员众多,尔需占得先机,早日在军中崭露头角也!”
“知道了,伯父!”刘二再度憨憨地点头。
刘明对两个卫兵拱手施礼,告辞道:“多谢军爷开恩,老夫告退!”
看着这个老头子的背影,两个卫兵有些忍俊不禁。一人嘲笑道:“发饷银?我怕你是在做白日梦吧!”
城卫军营地的统帅是张宇,听闻有人犒劳,心生疑惑,但这活蹦乱跳的耕牛,和满坛满坛的酒,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
他当即命一个士兵逐一偿了二十坛酒,确认无毒,顿时大喜,传令下去,午后加餐,并令将士宰牛烹饪。
很快,营地的伙房飘来牛肉的浓香。从午时开始,三百将士开怀畅饮,十分热闹。很快,就有士兵酩酊大醉。
刘二找到另外两个同伴,悄悄合计一番,开始到处散播消息——边军今日晚间要发饷。一时间,这一消息快速散播开来,士兵们一个个如同打了鸡血。
刘府。午后。刘明正和田明亮、孙菁二人聊天,一个家丁进来,颤颤巍巍汇报:“老……老爷,边军在城门口盘问出城者,抓住了吴老爷家丁一人,从他身上搜出一封信,乃是……乃是老爷墨宝……”
刘明脸色微变,严肃地说:“边军有何动作?”
家丁更加恐惧,噗通跪在地上,禀报道:“边军说,让老爷天黑之前主动前去受死,可既往不咎也!”
“知道了。”刘明淡然道,“吩咐下去,即刻备一桌好菜,好酒也备一坛!老夫打猎时常骑的马备好,梳洗干净,喂饱了!”
家丁领命退下,逐一吩咐下去。
孙菁焦急地说:“刘师兄,不若联络乡绅,整肃各家之武丁,在此汇合,固守宅院也!”
“城内实为散沙一盘也!”田明亮分析道,“今城门边军由李自成统帅,在下与其是故交,不若在下前去求个情,兴许他能给在下几分薄面!”
“二位不需多虑,老夫自有应对之策!二位且休息片刻,老夫到后院办点事。”刘明说着,独自进了后院。
后院的一个小屋里,供奉着刘明祖人的牌位,还有兵器架。
刘明穿戴一身软甲,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把长柄大刀,祭拜了先祖,仆人已准备好饭菜,进来请他用餐。
他叮嘱仆人,把田明亮和孙菁二人抓起来,关进各自房间,严加看管,不得离开半步。
很快,尚不知情的田明亮二人,被十几个强壮的家丁抓起来,反锁在了各自的房间,门外和窗外都有专人把守监视。二人的房间只隔了一堵墙,此刻均是破口大骂,却无人理会。
孙菁大骂道:“尔等蠢货也!刘师兄恐要只身赴死,尔等不思阻拦,却将我二人囚禁,还不速速放我们出来!”
“刘老先生平日待尔等不薄,然当此危难之时,尔等将我关闭起来,任由刘老先生意气用事,简直胡闹!”田明亮也责骂道。
刘明爽朗大笑道:“你二人且消停片刻,老夫去取贼军项上人头,去去就回,何足挂齿?”
“老先生此乃无妄之举也!”田明亮争辩道,“边军把总李自成,骁勇善战,老先生断不是对手,不可白白送命!放我出来,我能说服李自成!此人系在下结拜兄弟!”
刘明叮嘱道:“田公子,老夫别无他求,只拜托公子莫要意气用事,全心全意护孙菁周全,送她回到孙先生膝下,老夫才不妄为学生也!”
……
接下来,刘明不顾田明亮二人的叫骂,饱餐一顿,跨身上马,孤身一人朝城门口而去。
而那些忠诚的家丁,也是毫不动摇,死死看守。田明亮和孙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也只是徒劳。
街道上,刘明的背影,有着迟暮英雄的沧桑,亦有孤身赴死的慷慨,和敌虽千万人我亦勇往直前的孤勇。
夕阳西下,天边的晚霞如血,金县弥漫着死寂,满街上见不到一个百姓,连偶尔出现的野狗野猫,都谨小慎微。
一人一马大摇大摆朝城门口而来,正是七十五岁的刘明,长刀拖在地上,发出铿锵之声,也是这座县城唯一的硬气。
但凡守城,都是守的城外,这支军队却是守的城内,颇有几分滑稽。
刘明一边策马前行,一边用嘶哑的声音大吼道:“边军围城,滥杀朝廷命官,强征爆敛,祸害我金县百姓,今老夫刘明赴死一战,不求斩敌一兵一卒,只愿唤醒我全城之青壮,武装起来共同御敌也!”
他的声音如此沧桑,如此具有穿透力,却又如此弱不禁风。
百姓纷纷关紧门窗,好像很怕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但在门窗之内,很多人都侧耳聆听,试图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明很快奔向城门,直奔守城的边军阵营,大声叫阵:“贼军首领何在?金县刘明,欲与尔决一死战,取尔项上人头,可敢迎战也!”
边军哨兵禀报李自成,说一个老头骑马来挑战,自称刘明。李自成十分诧异,但也不敢大意,迅速披甲上马,迎着刘明而去。
这个写下血书的刘明,李自成也曾粗略打听过,是个七老八十的书生,他先前传令让刘明来受死,不过是随便一说,有羞辱之意,他料定对方压根儿不敢来。哪里想到,这人居然真的来了,而且不是来求饶的,是来挑战的!
二人在城门口对峙,刘明目中无人,再度叫嚣:“老夫乃金县刘明,尔系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延绥边军把总李自成在此!”李自成虽然无视这糟老头子,但还是自报家门,叫嚷道,“你既一心求死,某今日就成全你!能死在某之刀下,也不枉你来这世间一遭!”
“杀!”刘明扬起大刀,策马朝李自成袭去。
李自成也不甘示弱,更不敢轻视,调整状态,亦是策马扬刀,飞奔向刘明。
边军士兵纷纷助战,城内的百姓也渐渐探出头看热闹。一时间,议论最多的是,这老头子真是不要命了。
转眼间,李自成同刘明已缠斗在一起,二人你来我往,亦攻亦守,大刀在空中频频碰撞,发出锵锵锵的鸣叫。十几个回合下来,完全看不出谁占优势。
观众的风评开始调转方向,赞叹这老头子的彪悍,城内的百姓也开始在心里为刘明加油。这一刻,刘明俨然已经成为金县之脊梁。
巡视至此不远处的王国,和随从一起停马驻足,看着这场意外的单挑,表情凝重而阴冷,陷入了沉思。他也没料到,这金县城卫军已被瓦解,居然还有人胆敢叫板边军铁骑。
转眼,李自成和刘明已大战三十几个回合,依旧旗鼓相当。金县百姓也悬着一颗心,为刘明捏着一把汗。
“刘员外好样的,杀死他!”不知何处传来一个加油助阵声,点燃了百姓心中求胜的激情。陆续有胆大的百姓叫阵助威。
王国的脸色死灰般难看,拳头紧握,眼底闪过浓浓的杀气。
李自成心中大惊,自己还真是小瞧了这老书生,自己逐渐用上九分实力,对方居然硬是没有落下风。
他不敢再当儿戏,使出全力,猛然攻击,也不顾防御,招招直奔刘明要害。投军将近半年,除却当初挑战十强榜斩杀张军一战,自己鲜少遭遇强敌。
又是十几个回合,李自成和刘明的脸上手上均已挂彩,马儿亦是未能幸免,鲜血汩汩,胡乱踢腾,二人强行压制着吃痛的马儿,继续酣战。
“射杀暴民!”王国阴沉着脸命令道,如此简短,如此低沉,却充满力量。
随行的三个随从纷纷搭箭上弓,拉成满月,嗖嗖嗖三箭齐发,射向无暇他顾的刘明。刘明正对着箭来的方向,三支箭统统射中他的胸膛,其中一支贯穿他的心脏。
“贼军偷袭!”刘明怒吼一声,象征性地做了一个挡刀的动作,滚落下马,口吐鲜血。马儿失去控制,嘶鸣着围着战阵乱跑。
残阳如血,晚霞无声。拍马赶到的田明亮和孙菁,刚好远远地看到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