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二人一直未曾合眼。这一夜,田明亮和孙岚想了很多办法,有最笨的办法,也有一些小聪明的办法,都不凑效。
田明亮找到一块石头,得有一百来斤,双手举起,一下一下撞击着栓链子的石槽,撞得火星四射。他砸了得有半个时辰,手上磨了几个血泡,毫无作用。
他又想到了去砸那石槽上的铁环,倒是砸变形了,完全贴在了石槽上,却怎么也砸不断。
夜显得很短,时间是如此不够用。不然他真有信心砸破那石槽,然后慢慢砸碎,这样虽然没有解开枷锁,但也摆脱了一千斤的重负,足以让孙岚离开这鬼地方。
田明亮好奇地问:“孙兄,你说这些村民,在这半山腰弄个牛棚,何苦来着?”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关在此地三年,大致有些了解。此地叫刘家庄,地势险要,乃兵家必争之地,鞑靼土匪和官军经常出没,每每均是洗劫一空。兄台可知,对农民来说,什么最重要?”孙岚解释一番,反问道。
田明亮一脸茫然,猜测道:“土地?”
“非也!是耕牛!”孙岚不无得意地解释道,“没有耕牛,种地的效率会降低一半以上。为避免耕牛被劫,他们就想到了这一出。”
田明亮更加疑惑了,不解地追问道:“耕牛自然是用来耕地咯,这悬崖绝壁的,猴子爬上爬下都得眩晕,耕牛怎么出得去?我怕这些耕牛,跟孙兄一样,只能困死在此地吧?”
“田兄说话怎地如此难听?”孙岚生气地怼了一句,还是耐心解释道,“这不有地道吗?田兄不就是从地窖钻过来的?到了耕种季节,就把牛儿牵出去呗!”
听孙岚这一解释,田明亮都有些佩服这些村民了,赞叹道:“挖这么深的地道,还专门做这么一堵坚不可摧的墙,还有复杂的机关,这得花多少钱吗?值得吗?”
孙岚淡然一笑,解释道:“兄台有所不知,此地位于边境,前面孙某已说过,是兵家必争之地,自古以来即多战乱,很多设施都是古代留下的,祖祖辈辈利用,并逐步改造完善,直至今日。如此宏大的工程,哪里是一朝一夕能形成的?”
“孙兄如此渊博,在下佩服!”田明亮真诚地说。他自己是个学渣,就羡慕别人有文化,会侃大山,说到哪里都能信手拈来。
孙岚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赞叹道:“兄台不愧是从过军的人,身手敏捷,杀伐果决!若非兄台出手迅速,直击要害,你我兄弟二人此刻还需隔墙对话也!”
田明亮苦笑着,陷入了回忆:“想当初,我走投无路投了军,正好碰到主帅争夺指挥权,边军训练残酷,通过公开挑战,确立强者地位,并淘汰大量人员。承蒙兄弟照顾,我侥幸留队。不料行军不久,粮草断绝,边军血洗两个村庄,抓捕无辜村民,反诬陷为暴民,拿俘虏当活靶子,练习杀人以壮胆……”
“兄台,不必如此失落,都过去了!”孙岚抬手,搭在田明亮肩上,安慰道。
田明亮毫不客气地躲开,淡然一笑道:“你的手太脏了,见谅!我曾被逼无奈,而杀死了一个被绑的死死的俘虏。杀人,或者被杀,我还是选择了杀人。就如今天一样,杀人,或者死,我选择了杀人!人就是这样,当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他人的生命便不再重要。”
他的肩膀上,已留下一个黑色的手掌印。
孙岚也感叹道:“乱世即是如此也!家父本是反对我游历山河的,然孙某年少无知,空有一腔热血,执意离家出走,要看一看这世间百态……”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田明亮附和道。自己在二十一世纪的父母,都是小市民,做点小生意,平日里十分世俗,对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也是颇多微词,他与父母犹如仇人一般水火不容,但此刻却是有些想他们了。而且,他莫名其妙地想回忆一下,户籍信息里记载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孙菁主动介绍道:“家父孙传庭,善骑射,精文章,系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原稽勋司郎中。昔阉党专权,家父不甘与之为伍,愤愤辞官闲赋在家,可惜了一肚子的文韬武略!”
听孙岚自豪的口气,他父亲应该还算个人物。但田明亮真没听说过这个人物,也搞不明白这稽勋司郎中是个啥官,这官名他是念都念不明白。
不过,田明亮大致知道,这人很有学问的,在古代,进士可不是遍地都有的。
“令尊之大名,在下有所耳闻!在下乃米脂县人士,祖父田欢,万历三十年进士及第。”他莫名其妙想起户籍信息里关于祖父的描述,自我介绍一番,违心恭维一句。
孙岚倒是来了兴致,亲切地说:“田兄一定听闻过家父的这首诗了,《闱中与许亦龄张斗垣二明府夜集》!银烛辉煌照素秋,芳樽凉夜对清幽。香飘玉树风生户,翠拂金茎月满楼。车马昔怜燕市别,文章今作兔园游。酒阑忽漫谈时事,万里边声起暮愁。”
田明亮彻底懵了,老子人都没听说过,你给老子说诗。他连忙转移话题,询问道,“若是逃出此地,孙公子下一步打算何去何从?”
孙岚有些失落道:“回故乡吧,还能怎地?游历五年,盘缠花光,家丁亦全员损失,有些想爹娘了。”
“如今兵荒马乱的,你孤身一人独行,太过危险。我虽拳脚功夫不咋地,对风土人情也不熟,但愿意给你做个伴,护送孙公子回家,不知孙公子意下如何?”田明亮自告奋勇道。短时间的相处,田明亮觉得孙岚人还行。患难之间相遇,是难得的缘分。
孙岚也不掩饰自己的期待,爽快地说:“只要不耽搁田兄的行程,这样甚好!”
“实不相瞒,在下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田明亮解释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跟随兄台一道返乡,于在下来说,也算是开开眼界,长长见识,求之而不得也!”
“好一个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田公子谈吐不凡,让我有种茅塞顿开之感!能与孙公子同行,我不甚荣幸!”孙岚用欣喜的目光注视着田明亮,显然对这句话并不熟悉,但却无比佩服。
田明亮意识到,自己引用的古话,恐怕是之后才流传开来的,现在还不是名句。自己一个学渣,此刻倒成了谈吐不凡,若不是古装剧看得多,装腔作势学了些不知是对是错的古代话,他连话都不敢说。
他不好意思地撒谎道:“先祖乃进士出身,在下从小耳濡目染,粗通文墨。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正是先祖教导在下的话,孙公子见笑了!孙公子乃名门之后,能为孙公子当一回护卫,在下亦是三生有幸!”
“回到故乡,本小……孙某要亲手给田兄做油泼面!”孙岚兴致很高。
田明亮提醒道:“你我说了这么多,可别忘了,兄台还被一个笨重的石槽困着呢!”
这一句话,彻底把天聊死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孙岚突然一拍脑门,大叫道:“这里颇多硝土,我们何不试试自制炸药,把这劳什子炸碎呢?!”
“不好意思,此事已超出在下认知。”田明亮耸耸肩。心说,老子就是个学渣,化学知识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老子连火药都不会做,你却要老子制作炸药,你真是太瞧得起老子了!
孙岚得意地笑道:“我有办法,你只需按我说的做即可!”
“首先声明,有生命危险的事,我不会做哦!”田明亮振振有词道。制作炸药,免不了反复实验,那可真是有生命危险的事啊。
孙岚轻言细语安抚道:“田兄莫怕!不需要兄台亲自动手做!正所谓艺高人胆大,有孙某的经验,有田兄的胆大心细,断不会有半点危险!”
“好吧,田某就信你一回!”田明亮下定决心,大声说。
“那你且按我说的办!”孙岚于是安排道,“先取一些硝土和干枯的肤盐木来。东西找齐了,兄台就不用管了。”
田明亮茫然地望着孙岚,无奈地耸了耸肩,啥是硝土他可不认得,肤盐木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孙岚一阵无语,解释道:“硝土就是类似于冰霜一样的玩意儿,白色偏灰色,带一点晶体结构,你到牛圈外去找,这岩洞里到处都是。肤盐木就是一种树,枯死的肤盐木树皮很干燥,呈黝黑颜色,有小小的斑点,树皮看起来随时要脱落,外面崖壁上也有。另外找点引火柴。”
田明亮一边念叨着,一边在脑海中构思着这两样东西的轮廓,再度出了牛圈。
借着月光,田明亮总算找到了这两样东西,还找了些干枯的树枝作为引火柴。其实,准确地说,他也不确定啥是肤盐木,所以把自己认为有嫌疑的树弄了五六种,让孙岚去辨别。反正这周边的树种也不多。
回到牛圈,把这些东西摆在孙岚面前,田明亮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诞,现在就算是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这些枯枝败叶和土灰,能制作出威力巨大的炸药。
孙岚虽然双手被锁,但还是比较灵活,从一堆枯树枝中找到了肤盐木,然后一只手将硝土研磨成粉,然后试图从胸前掏出什么东西,掏了半天也没成功。
田明亮急不可耐,凑上去,伸手在孙岚胸前掏了一番,掏出一个火折子,一个小瓷瓶,“是不是这两样东西?”
“你……混蛋!”孙岚暴喝道,“谁许你乱碰的?”
“我靠!一个大男人,你以为本大爷想碰?这不是时间不够吗,真是奇怪!”田明亮莫名其妙。未必在古代,男人碰男人都不行?这也太封建了些吧!
孙岚没好气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旁人怎可如此无礼也?生一堆火!把肤盐木烧成木炭!”
“老学究!还口口声声已有家室,那你夫人岂不是也不能碰你?”田明亮一边吐槽,一边用火折子生火,漫不经心地烧着所谓的肤盐木。
山洞的牛圈里,升起了一团火,冒着清香的烟。亏得是夜里,没人会注意到这里。肤盐木一边燃烧,一边发出噼啪噼啪的炸裂声,像爆竹哑了火炸不响一般,红星子跳跃纷飞。
不一会儿,肤盐木就烧成了木炭,孙岚也顾不上生气,将木炭研磨成粉末,和硝土末混合在一起。
然后命令田明亮道:“我戴着枷锁,两只手碰不到一起,帮忙把这瓶子打开。”
田明亮不知道这瓶子里装着啥玩意儿,小心翼翼地帮忙打开,递给孙岚。
孙岚将瓶中的粉末缓缓倒出来,和前面两样粉末混在一起,用棍子一边搅拌,一边解释道:“此乃雄黄,出门游历的人,一般都带着,可驱蚊虫毒蛇护身。硝土,木炭,雄黄,此三样混合在一起,便成为火药。你且弄一点,在火上试试!”
田明亮将信将疑,用棍子粘了粉末,凑到火上,“呼啦”一声响,五彩的火焰升腾而起,如此灿烂,硝烟味弥漫在空气中。
二人喜出望外,田明亮赞叹不已:“孙兄,你可以啊!以前莫不是修仙炼丹的吧?但这只是火药,你说的炸药呢?你不会要我用这玩意儿炸开石槽吧?”
“当然不会了!”孙岚若有所思地说,“拿什么当外壳呢?拿什么充当弹片呢?有了,田兄且把那羊皮水壶取来!还有,你的军刀不是碎了吗,收集些碎片来!”
田明亮不知道他要做啥,但还是照做了。天已经要亮了,他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如果孙岚的办法真能制造出炸药,那就越早越好,不然天亮了,爆炸声必然引起村民的注意,一旦那些彪悍的壮汉包抄过来,大概率又逃不掉了。
找来这两样东西,孙岚小心翼翼烤干了羊皮水壶,将刚刚配制好的火药填塞进壶里,掺合了些军刀碎片,用棍子杵得紧紧的。
然后,孙岚在田明亮身上扯了一块布条,包了些火药,捻成一根一尺多长的绳子,塞进水壶,用火药塞严实口子,得意地递给田明亮说:“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土雷!如果不出意外,这玩意儿的威力,足以炸裂这该死的石槽!待我躲在牛儿身后,田兄且将这土雷放到石槽上,用石头固定好!”
说着,孙岚匍匐着,躲在了一头牛的身后。
“接下来怎么办?”田明亮放好土雷,用几块石头塞严实,不解地问。
孙岚深吸一口气道:“点燃引线,往外跑,有多快跑多快,有多远跑多远,不要回头!”
田明亮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他对这所谓的“土雷”毫无信心,但万一爆炸,搞不好就炸个粉身碎骨。这几天,他已确定,自己彻头彻尾就是个怕死的人。
“还愣着干啥?天都要亮了!”孙岚催促道。牛儿开始疯狂踢腾,孙岚的双手紧紧抓住了牛尾巴。
田明亮也不敢怠慢,捡了一根一米长的燃着火的棍子,隔着一段距离,颤颤巍巍点了几下,终于点燃,引线快速燃烧,发出“噗嗤噗嗤”的欢叫,冒着灿烂的火星。
“快跑!该死!这引线燃得真快!”孙岚大吼道。
田明亮飞奔向外面,屁滚尿流地翻越栅栏,重重摔在地上。
“卧倒!”只听孙岚一声怒吼,田明亮死死贴在地上,恨不得钻进地里。
“轰隆!”一声闷雷般的巨响,随之而来的是山摇地动。田明亮只感觉耳朵都要震出血,有一只牛腿飞射而出,掉入深渊。木栅栏早被炸得四分五裂,只有最下面两根木头还保持着拦截的姿态。
整个洞穴都充斥着浓烟,弥漫着硝烟味儿,让人忍不住剧烈咳嗽。
“哞!哞!哞!”牛的惨叫声继而传来。
洞口开始掉落树叶、粉尘和碎石,哗哗啦啦,好不热闹。洞内也是一样。
“孙兄!可还好?”田明亮不敢抬头,关切地问。
“咳咳咳!死不了。咳咳咳咳!哎呦!哎呦!”孙岚答应着,听这声音,并不好受。
田明亮也剧烈咳嗽着,刚要爬起来,一头牛飞奔而至,踩了他几脚,扑向了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