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献忠被同乡所救,一路昼伏夜出,躲躲藏藏,历经十几日,才到得定边地界,彻底摆脱了追击。
本就元气大伤的张献忠,又遭遇路途的饥寒交迫、颠沛流离,算是大难不死,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
回到故乡,张家却是披麻戴孝,中堂摆着一个灵位,道是“张四娃之位”,张献忠的老父老母哭的悲天动地。
两个同伴用一块木门抬着张献忠,丢在张家门口,匆匆离去。
张家是四合院,瓦房,与周围的房舍比较起来,还算新,一看就是殷实户,家庭条件显然比李自成家要好得多。
不过,因为家中只有两个老人,有疏于收拾,显得比较冷清和杂乱。
张献忠匍匐在木门上,如一摊烂泥,动弹不得,浑身是血痂,还有冻伤的痕迹,面目全非。
张献忠奄奄一息,用力睁开眼睛,眼睛看不真切,但隐约发觉自己家是在办丧事,疑惑地询问:“此乃何意?”
“秉忠!是秉忠回来了!”老母亲老泪纵横,颤抖着说,蹒跚凑近门板,蹲下来,小心翼翼抚摸着张献忠的伤口,“秉忠,你咋这般模样了?老天爷不长眼啊,四娃才送了命,秉忠又如此,造孽啊!”
老父亲颤颤巍巍凑过来,表情有些呆滞,没有言语,只是眼泪汪汪。
张献忠大概听明白,丧事是为弟弟张四娃所办,悲愤道:“父亲、母亲,孩儿不孝,在外闯荡,不仅没能照顾双亲,反而险些送了性命!孩儿本该给您二老磕头,奈何身受重伤,动弹不得……”
“你这是咋回事啊?”母亲抹泪追问道。
张献忠轻描淡写道:“孩儿在军中遭奸人陷害,挨了一百军杖,还被除了名,不碍事!”
“回来就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父亲的牙已经掉光,说话漏风,“秉忠,回来就好!爹去给你找郎中!”说着继续颤颤巍巍离去。
老母亲继续痛哭流涕,捶胸顿足道:“秉忠,你大哥走得早,四娃刚走,你又这般,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娘也就随你兄弟三人人而去了!”
“娘!休得如是说!”张献忠哽咽道,“四娃不是在米脂县当差吗,到底是何故啊?”
老母亲泣不成声道:“年前,县衙里的犯人逃了出来,杀红了眼,四娃成了冤死鬼……”
“犯人姓甚名谁?”张献忠惊呆了。他下意识地想到,李自成就是在县衙越狱,投奔他而去的。杀害自己弟弟的,不会是自己这个结拜兄弟吧?
此前,张献忠也曾问过李自成,自己的弟弟在县衙可好,那家伙还说许久不见。当时,张献忠就觉得有些诧异。按说,张四娃是县衙门子,和驿站打交道的机会应该比较多啊。
老母亲从袖口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告示,咬牙切齿道:“为娘虽然不识字,但三个仇人的名字,为娘却到死都不会忘记!李鸿基,田明亮,李过!老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混账!李鸿基,田明亮,李过,老子一定要亲手杀了你们!”张献忠咆哮着,挣扎着,如同疯了一般,竟然从门板上滚落在地,伤口噼里啪啦裂开,血水汩汩往外冒。
此刻,张献忠真的要疯了。因为阵营的敌对,因为巴结新参将不成,张献忠此前确实对李自成有些不满,但还没到恨的地步。平心而论,自己这个结拜兄弟,为人处世确实还算凑活。这几天逃亡的路上,他甚至都想通了,都没那么怪李自成了。
想当年,弟弟前去米脂县时,张献忠还给李自成修书一封,托他照应。李自成也回信,信誓旦旦。他如何能想到,李自成竟然会杀自己的亲弟弟?
因为怒火攻心,张献忠哇一声,口吐鲜血,晕了过去。
张母愣了一瞬,像一截木头,噗通一声倒在地上,没气儿了。
张父寻了郎中回来,见此情形,顿时傻了眼。
郎中给二人把脉一番,摇摇头说:“夫人已驾鹤西去,节哀顺变!令郎脉搏微弱,仅余一息,在下医术浅薄,实在爱慕能助,告辞!”说着,同情的看了一眼张父,脚步沉重地离去,自言自语道,“哎,老张家恐是要绝户咯!”
草草葬了老婆,一连三天,张父都用一架手推车推着张献忠,到处寻访郎中,郎中们都表示爱莫能助,并劝他早些回去准备后事。
张父绝望地回家,完全放弃了挣扎。张献忠已多日不进食,甚至连水都未曾喝一口,只是搁在床上等死。
这日傍晚,天下着雪,一个叫花子模样的人出现,瘦的皮包骨,嘴唇干裂,结着血痂,赫然正是吴毅。他身上披着雪衣,在门口叩门询问道:“天色已晚,不知可否在此讨个住处?”
门内没有应答,吴毅饥寒交迫,雪越下越大。因为长时间干旱,沙尘颇多,这雪都带着黑色。吴毅只感觉一阵眩晕,慌忙扶着门,门只是虚掩着,不受力,咯吱一声打开,吴毅毫无防备,摔进了屋内。
张父听到响动,从内间出来查探,便见到了奄奄一息的吴毅。
他蹒跚着扶起吴毅,端来一碗水喂吴毅喝下,又弄来一些粗糠面糊,吴毅贪婪地吃下,这才恢复了一些元气,连连道谢。
这些天,自己逃难在外,吃了无数的闭门羹。如今饥荒连连,饿殍遍野,像张父这般慷慨之人,确实少之又少。
张父关心地询问道:“听口音你不像本地人,何以流落到此?”
“实不相瞒,在下系米脂县乡野郎中,遭奸人陷害,迫不得已逃难到定边地界。或是天无绝人之路,在下遇到了大爷。大爷的救命之恩,在下定当全力报答!”吴毅感激涕零。
张父一听吴毅是郎中,黯淡的眼睛再度发光,急切地凑上前,噗通一声跪地,抓住吴毅的手,颤声道:“恳请郎中救一救犬子!”
吴毅惊慌失措,连忙扶起老者,“大爷使不得!令郎有何疾病?”
“郎中且跟老夫来!”张父拉着吴毅,朝张献忠的卧室而去。
吴毅查看了一下床上的张献忠,疑惑地问:“怎么伤成这般?”
“哎,家运不济啊!老夫有三子,大儿子多年前已病逝。三儿子张四娃,之前在你米脂县投了县衙当了下人,前番遭犯人杀害,尸骨未寒。二儿子秉忠投靠边军多年,家业全赖秉忠在外打拼置办,白手起家也算殷实。然天有不测风云,前番秉忠遭奸人陷害,被打了一百军杖,好容易才捡了一条命回来!贱内不堪接二连三之变故,撒手人寰……”老人悲痛地述说着遭遇,看起来益发苍老。
吴毅与张四娃是故人,没想到逃难竟然逃到了张四娃家。只是,如今物是人非,张四娃已成为冤魂野鬼。
此前看到通缉令,吴毅就猜测,衙门里的人恐怕不是田明亮他们所杀。当随后自己被人追杀时,吴毅更加确信这一点了。
那么,张四娃等人,恐怕是被灭口了。而自己仅仅是曾经在衙门当过书吏,也被列为了灭口对象。
吴毅对张父的怜悯之情更甚,叹息道:“乱世将至,黎民遭殃啊!大爷,令郎伤势严重,在下医术浅薄,不敢做任何不切实际的承诺,但也定会拼尽全力!”
“只要郎中能救犬子性命,就算拆屋下瓦,搭上老夫的一条贱命,老夫也在所不辞!”张父悲喜交加,激动地说。
吴毅屏气凝神,望闻问切,当然问的是张父,因为张献忠已是不省人事。
“令郎体内瘀血不畅,又遇寒气侵袭,耽误了治疗。如今更兼肝火中烧,淤积在内,病已入骨髓。恕在下直言,若是剑走偏锋,死马当做活马医,在下或可一试。但在下不敢保证,在下的偏方,不会加速令郎的逝去。”吴毅心里也没底,毫不遮掩自己的没底气和犹豫。
张父连忙抓住吴毅的手,眼神坚定无比,正色道:“郎中且放心大胆治,你已是犬子唯一的希望!放心,不管结局如何,你都是老夫的恩人!”
“好!那在下就试一试!取瓷碗若干,剪刀一把,油灯一盏,木盆一个!”吴毅吩咐道。
张父也不问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快步出得卧室,须臾就拿来了吴毅要的东西,并歉意地说:“瓷碗比较稀罕,家里拢共就四个。”
“够用了。掌灯!”吴毅吩咐着,拿起剪刀,噗嗤噗嗤剪掉张献忠的衣服,露出了血肉模糊的后背。
张父点上油灯,随着“啪”一声响,吴毅摔碎一个瓷碗。
吴毅在地上拾起一块儿尖尖的瓷渣,高高举起,像打针一般,狠狠扎在张献忠背上。
然后,吴毅扯开自己的棉衣,撕了一撮棉絮,捻成一条,在油灯里洗了个澡,徒手点燃,放在刚刚用瓷渣扎过的地方,盖上了另一个完整的瓷碗。
五分钟后,吴毅用力拔开盖着的碗,发出“啵”一声脆响。碗里是一坨褐色的血,已经凝固成豆腐的形状。
吴毅小心翼翼将瘀血倒进木盆里,从袖口里取出一个小瓷瓶,轻轻抖动,洒了些粉末在汩汩冒血的伤口上,解释道:“此乃在下自己配制的金创药,可止血。”
这一夜,吴毅忙碌到三更时分,用完了两盏油,砸了三个瓷碗,扯光了棉衣里的棉絮,洒光了金创药,为张献忠拔了三十几处罐。张献忠的整个背面,已没有一寸完整的肌肤。褐色的血装了半盆。
既而,吴毅写了个药方,嘱咐道:“天明之后,大爷且按在下的方子,去药房抓五副药熬了,每日按时服用。”
“谢郎中施救!”张父跪地磕头致谢,“忙碌一夜,郎中且去厢房歇息!寒舍简陋,委屈郎中了!”
“大爷切莫客气!在下已尽力,令郎之性命,亦只能听天由命了。”吴毅扶起张父。张父恭敬地将吴毅带到了厢房睡下。
次日天刚亮,张父就带了五贯铜钱,去定边县城药房,抓了两副药。来回二十多里地,张父用了足足四个时辰。
如今饥荒连连,药涨价厉害,五贯钱,才够抓两副药。而这五贯钱,已是张家全部的家当。这还是张家殷实,寻常人家,别说是五贯,就是五文都拿不出来。
在吴毅的指导下,张父熬制好中药汤,喂张献忠喝下。说来也神奇,已多日不曾进食的张献忠,竟然喝下了药汤。
六天时间,两副药吃完,张献忠竟然能开口说话,能喝下稀饭。
张父连连称奇,夸赞吴毅是华佗再世。吴毅也是满是欣喜,起死回生,或许是作为一个郎中最有成就感的事。
之前,吴毅隐约听父亲提过,祖师爷治疗严重跌打损伤者所用的手段,真是没想到,自己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尝试,竟达到了神奇的效果。
按照吴毅的药方,张献忠还缺三副药。无奈之下,张父狠下心来,将四合院作价二十贯,抵给了一个乡绅。自己则拖着儿子,住进了破旧的老窑洞。
张父抓了剩下的三副药,还剩了些钱,硬要给吴毅作为酬劳,吴毅死活不肯收,在张家暂住了几天,开始在乡野间流浪,每天给病人把脉问诊,不计报酬,只求一个住处、一口饭吃。
吴毅性格温和,治病救人都是竭尽全力,开的药方也以山野间寻常草药为主,价格并不贵,门槛并不高,对病人及家属的询问,也是耐心解释,所以人缘很好。
加上张父及街坊邻居的宣传,顺带各种添油加醋地吹嘘,吴毅一时间竟然成为起死回生的神医,在定边乡野间名声大噪,甚至很多不治病的人,只为一睹神医的庐山真面目,都以认识吴毅、见过吴毅为荣。
甚至,外地的一些病人或者家属,也慕名前来求医,吴毅倒越来越充实。这样一来,在家乡没能实现梦想的他,在异地他乡却实现了悬壶济世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