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漫天孤塞外,剑气凌霄冤魂债。
玄德三年,西北凉州。
凉州,名字倒是十分贴切。
这“凉”字,搁二十来年前,那可是“清凉”的凉,天下九州,哪一州见到了这凉州汉子,不得带着三分酸气、七分艳羡地竖起大拇指夸一句“好男儿”?
但谁又知天下,风起云涌,变幻万千,何曾有过一成不变之物?
再往西北些去,是一群化外蛮夷。
可却正是这群蛮子,破玉门,夺山海,一路上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像是一把冷冽致命的匕首,从凉州插入,深入雍州,最后深深地插进了大唐的心脏——中州。
大唐虽是没有灭国,但自此凉州却是陷入了连年的战乱,不时便要遭受外敌之劫掠。
事到如今,凉州哪还是清凉之州,乃荒凉之州矣。
是日,日薄西山,渐暗渐凉。
凉州西北边陲马关镇,黄沙滚滚,枯草未得雨的滋润,畏畏缩缩地蜷成了一团,在风的吹拂下与黄沙一道,随意地不知流向何方。
清凉斋,名字虽是有几分雅意,但进门一看,这客栈却是未有半点文人的清高凉爽。朴素这词儿都不应放在这间小客栈上,只能说是简陋。
不过,话又说回来。
这客栈,四面大开,底层无门无墙亦无窗,黄沙随风过,满堂锈金,如同那衣不蔽体的流浪儿。
既然如此,倒也确实“清凉”。
客栈不大,住不了多少过客。若非这马关镇也勉强算是半个交通要道,不然呐,就这么间客栈,怕是一年半载的也不见得有客来往。
清凉斋的一角,只见一男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捉着筷子的左手,手指修长却又满是污垢。
观其面,面似刀削,额骨宽而棱角分明,眉上依稀可见淡淡的法令纹,端的是穷苦相。一头乱发之下是紧锁着的眉头,一张满是污秽的脸庞,唯一足以称道的只有那眉梢下一双独特的眼睛。
侧观无甚奇特,直视却锐利得扎眼,旁人瞧上一眼便再难与之对视。
此人身着黑衣,坐在一旁,毫不起眼。但在一头乱发之下,他的双眼不着痕迹地时时扫视周围。
“去去去,别杵在这儿偷懒,赶紧去干活儿。”清凉斋的掌柜是位中年妇女,有些纤细。
她敲了敲算盘,瞥了一眼站在柜台前偷懒的店小二,气不打一处来,右手便一把逮住小二的耳朵,揪了起来。
店小二吃痛,赶紧将刚才把玩的几粒碎银子收了起来,讪笑求饶道:
“疼疼疼,娘,咱这儿就忙活,不偷懒了。”
妇女哼了一声,这才把手松开,继续敲起了算盘来。
店小二揉了揉通红的耳朵,笑着嘀咕了两句,见这黑衣旅者吃了会儿牛肉,便笑嘻嘻地提着酒壶上前推销着酒水。
“客官,这牛肉可还不错?是否来杯酒水?”
他未说话,仍慢悠悠地咀嚼着嘴里的牛肉,只是抬了抬右手。
店小二显然是识趣的,瞧上一眼便知其眼下之意。不过知晓归知晓,脸上笑意还是淡了淡,说道:“那客官你慢用,咱先告退了。”
“慢着!”黑衣人不紧不慢地咽下了嘴里的肉,放下了筷子,右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小粒碎银,左手抓起了茶碗,抿了一口粗劣的茶水。
“小二,某向你打听点儿事。”这人说话中气十足,声音没有半点儿沙哑,不显粗犷。
那店小二见着了那粒碎银,原本淡去的笑意的脸上顿时又绽开了花,从一旁扯过了一条板凳坐下,拿过银子四处张望一番,扯下肩上的抹布擦了擦,将其揣进了兜里,殷勤地问道:“大爷!您可真有眼力劲儿。这马关镇里里外外我二狗那可是门儿清,您尽管问。”
黑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道:“你在此地干活,来来往往应该都有些印象吧?这两日,可见过一人凶神恶煞,左脸有疤,身佩大刀?”
二狗瞅了眼黑衣人放在身侧的两个包裹,一个圆圆滚滚的,另一个则是用布包裹着的长条状的,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眼神稍稍变了变。
咽了咽口水,语气较之刚才稍稍低了些许,说道:“大爷,您说的那人咱有点儿印象。您这是找他作甚,那人满脸的横肉,瞧着便不是什么善茬儿啊,这种人呐,一看便是些杀人越货的主儿!”
黑衣人又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小口,没有回答二狗,追问道:“那人往何处去了?”
“大爷,这……”店小二犹犹豫豫。
黑衣人默不作声,又从怀里捻出了一粒更大的碎银压在了桌上,在桌上激起了些许沙砾。
这二狗眼力不错,瞧着那银子竟在桌上陷进去了半分。
看见此景,二狗苦着张脸说道:“客官,不是咱不说,而是那贼子实在是凶横得紧。前两天来打尖儿一个不满意便差点将咱的头给砍了。万一叫他知道了是咱在后头通风报信,回来把咱给砍了,那咱可冤得慌啊。”
说罢二狗便要掏出怀中银子,不愿掺和进这摊江湖浑水中去。
“放心,”黑衣人平淡地说道,“他没机会的。”
“嘿,您说没机会就真的没……”二狗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讪讪地笑了笑。
黑衣人依旧慢悠悠地吸着茶水,粗劣的茶水逸出粗劣的茶香,一缕白烟袅袅地飘着。
犹豫再三,店小二终是将桌上的银子拿了过来。贼眉鼠眼地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注意,这才将身子向这人错了过去,压低了声音,说道:“那贼子往西北出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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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不动声色,又问道:“你怎知是向那关外去了。”
店小二既已收了银子,索性便一吐为快:“那贼子走时买了两天的干粮,从咱这马关镇往西北去啊,得走官道那一道,走上个一天才能到玉门关。这要是走其他路啊,那可全是戈壁,不走个十天半月出不去。您说他会去哪,这不只能出关去吗。”
黑衣人笑道:“想不到你这店小二还挺机灵的嘛。”
店小二摸了摸头,说道:“那可不,咱李叔小时候就经常夸咱滑溜得很,嘿嘿嘿。”
黑衣人也未去想店小二口中的李叔是何许人物,毕竟无关紧要,只是抓起茶碗,问道:“他是何时动身的?”
店小二眼珠子转了转,说道:“约莫是昨日寅时。”
黑衣人一口将碗中茶水饮尽,取出一吊铜钱抛出,店小二起身忙手忙脚地接过了铜钱,低头点了点数目。忽觉少了三文钱,抬头一瞧,那人已经走到了客栈门口。
“客官,您这少了……”
话未说完,只见黑衣人挥了挥手,也为回头,只是说道:“你这儿的茶,难喝。”
闻得这句话,店小二愣了一下,待到那人离开了这清凉的清凉斋方才回过神儿来,嘟嘟嚷嚷道:“嘛人吗,三文钱也要污咱的。”转身取下肩上的抹布收拾起了桌椅。
黑衣人走出清凉斋,他的马匹便栓在了斋外几步之遥的一颗老树旁。他利索地解开了绑在老树上的缰绳,忽地发现,老树之上,有一道与黑衣人双目同高的深深的砍痕。这砍痕周围,树皮竟是一丝龟裂未有,奇也怪哉。
黑衣人伸出左手,轻轻抚摸了砍痕,倒也是瞧出了几分门道,不由地一叹,低声喃喃:“凉州自古多侠客啊,这一剑,妙绝。”
说罢又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顺了顺那匹黑马的鬃毛,将背负的两件包裹搭在了马背上,翻身上马,往西北赶去……
已是月出东山,天色渐暗。在落日最后的余晖之下,黑衣人勒紧缰绳,停了马,今晚只得在这荒郊野岭将就一晚。
白天的凉州,烈日当空,可能与凉沾不上边。但是入夜后的凉州的的确确是“凉”的,只不过,是彻骨的“凉”。
尽管升了篝火,但依旧是寒冷难耐,从戈壁深处吹来的风,是那般凌冽,似剑割肉,似刀刮骨。
黑衣人不由地裹紧了那身敝衣向篝火靠拢。在摇曳的火光照耀下,黑衣人从圆滚滚的包裹中取出了一本书,封面赫然写着账本二字。
黑衣人左手一夹,翻开到了其中一页。那一页,左侧写着:杨彻。而在这名字右侧,一字一字分明写着:高宗十八年九月,于中州太今县杀害谢氏满门十八口人,尸首无一完整;高宗十九年正月,于雍州安泽县杀害李县丞五人,李县丞十指截断……
一眼望去,那账本上的黑字分明是血淋淋的红色。字里行间仿佛都是那些死者的冤魂在嘶吼,在哭诉。黑衣人冷冷地翻看完了整整两页的账本,表面波澜不惊,默默地合上了账本,只有紧紧攥住的拳头能显示他内心的不平与愤怒。
黑衣人拿过另一个包裹,缓缓解开了绳子和布,从中抽出了一把剑。
剑鞘虽是朴实无华,但剑格上却是铭刻着解豸,剑柄稍长于掌,缠着已经有些发黑的红绳,剑镡似莲。将剑缓缓抽出剑鞘,寒气更甚,一旁的篝火也更剧烈地摇曳了一番。剑格稍上的剑脊处,四四方方地刻着“算盘”二字。
“算盘,快了。再等上几日,我王肃便与你为那些无辜受害的冤魂清算血债。”
言罢,王肃轻吹剑身,这宝剑算盘竟是微微嗡鸣,好似在回应他一般。
一番擦拭之后,王肃又重新将算盘裹好,拥在怀中浅浅入睡。
踢踏踢踏——
由远至近的马蹄声惊醒了一向睡得很浅的王肃。他警觉地起了身,定睛一看,正是一队商队驾着几辆马车缓缓驶来。中间的一辆马车悬挂着一面丝质旗帜,用亮丽的蓝线勾勒出一个灵动的沈字。
商队为首的领队身着华服,宽大的袖口上绣着水云纹路。看面相,这领队已逾不惑,却又是神采奕奕,虽风尘仆仆却难掩其风姿。
王肃在看他,他也在看王肃。
那领队一眼瞧过去,还以为是那流浪儿,但逐渐走近后,对上了那双眼睛,凌厉之感顿生,暗感不凡,便驱马上前去。
“在下沈世康,行商经过,有些失了道路,敢问小兄弟那玉门关怎去?”沈世康抱拳问道。
王肃同样抱拳回礼,又给沈世康指了一个方向。
沈世康又问道:“小兄弟可也是要去那玉门关?不如与我等同行?”
王肃摆了摆手,略带歉意道:“多谢大人美意,在下有要紧事在身,难与大人同行。还望多多见谅。”
沈世康笑了笑,抚须说道:“无妨无妨,小兄弟既然有要事在身,倒是在下唐突了,哈哈哈。”
王肃带着歉意拱了拱手,便收拾好了行囊,翻身上马准备赶去玉门关。
“小兄弟,”沈世康忽然叫住了王肃,问道,“可否知晓你的姓名?”
王肃听其口音熟悉,便犹豫了片刻,答道:“在下王肃。”言罢,便拍马离去。
王肃?
沈世康听后也未言语,只是静静地抚须,若有所思。这时后方商队的管事亦驱马上前,向沈世康问道:“三爷?”
“怎的?”沈世康问道。
“那人是?”管事好奇地问道。
“王肃。”
“王肃?”管事想了想,突然好想是想到了什么,惊呼,“莫非,是那个王肃?”
沈世康皱了皱眉,管事自觉失礼,低眉拱手。沈世康这才舒缓了眉毛,淡淡地说道:“未必就是传说中的那个王肃,不过此人确有几分不凡。若再相遇,以礼待之,切不可怠慢了。”
“属下明白。”管事恭敬拱手,又退回去组织。沈世康依旧望着官道,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再说回那王肃,虽是拍马离去,但同样在思索。
沈世康?沈氏?
瞧那阵仗,莫非是长安沈家的商队?那为首之人,仪态雍容自若,不像是商队的管事,倒像是那些个钟鸣鼎食的贵胄。
罢了,眼下还是与那杨彻算账最为重要,得赶紧赶到玉门关才行。
凉州清晨的朝阳,从王肃的背后愈爬愈高,马蹄扬起的沙尘,渐渐模糊了王肃一人一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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