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越发高涨的马爌又抿了一大口酒后继续说道:“如我前言,商人就是从这些明眼人中这么产生的,他们之所以能获利,就是基于比较优势。这些都是‘经济学’中最基础的知识。所谓‘经济学’乃经实济世之学也,是我个人命名的,你们理解意思就行了,不必纠缠于名称是否准确。”
“列位都是读书人,是大明的精英和柱石,但你们可别以为读透四书五经就真的可以治国了,更不要人云人云的瞧不起商人和商业。要知道贸易不但在国与国,就是县与县,个人与个人之间都可以通过比较优势进行,且政府还可以从贸易中收取商税和关税增加国库收入,这样一来二去,不但商人们赚了,两个贸易主体赚了,国家也赚了,通过贸易,社会财富的总量增大了。”
“总之,治理国家,协调‘农工商’都是非常专业的东西,需要具备专业知识的人去操作运转,才可以使国家富强,社会进步,国库充裕。”
“只有国库充裕了才会有钱强兵,才可以于民休息,可以修路疏渠,可以扶危救困,可以强兵开疆增加土地,可以开办学馆研究经世实用之学,比如可以研究农业良种,增加粮食产量,以上等等,都是大学问,单靠八股文是不能解决的。”
“昔年文景之治时,据说国库之内拴铜钱的绳线都腐烂了,开元盛世时,仓库的粮食都放到腐败霉烂不能食用,在经济学上这样是不对的,这是愚蠢的做法,朝廷有了钱,不能放起来发霉,而是要去投资,要扩大内需与外需,让钱生钱,增加社会总财富进而带动社会的整体进步。”
“谈到社会进步,比如现在的商人可以穿绸布足丛袜,但这样的穿着在明初时是不允许的,而现在已经不算犯法了,至少不会有人干涉,这就是社会的进步。只不过在很多读书人看来,这是世风日下,有辱斯文的事情,觉得商人和平民穿绸缎像是抢夺他们的特权一样,心里愤愤不平。而这就是特权守旧思想!”
“士农工商,士排在最前面本身没有问题,任何社会都应该尊重知识,让有知识的人管理国家是。可问题是那些做了官的士人真的算是有知识吗?”
“我看未必,咱们大明的士人绝大部分在我看来不过是些古文学者而已,根本就算不上是有知识的人,除了科举需要的古文知识外,他们在其他方面知道的太少了,知识面太过单一,绝大部分人根本就不具备牧守一方的才干。”
马爌这些话在当下简直是惊世骇俗!几乎算是全盘否定了读书人群体。”
果不其然,随着马爌的话音,围拢在马爌身边的读书人和看热闹的姑娘们都发出了小声惊讶惊叹声。
马爌浑不在意,继续兴之所至地高谈阔论:“士子们总以为读透四书五经就是掌握了往圣的绝学,就可以修身治国平天下了,宋代的赵普不是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吗?在我看来简直是笑话!我这么说并不是对儒学有偏见,两千年来,儒学助我华夏子民脱蒙昧、知廉耻,教化万民,使百姓知礼仪,国家有纲常法度,这是儒学天大的功劳。但沧海桑田,世殊时异,世间万物无时不刻都在变动。适合古代的,不一定适合现今,现今通行的东西,古时不一定有,所以咱们今人一定要与时俱进。”
“儒学自汉武独遵以来,经过近两千年的发展,特别是程朱以理学取得儒家正统以来,儒学实际上己经成为阻碍社会进步的桎梏。”
“其实历代的不少皇帝是明白理学阻碍社会进步的,但为何没有人做出改变呢?因为理学教人上下有别,长幼有序,知尊卑纲常,君权天授。所以人们就不会造反,或者说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造反。理学告诉人们皇帝乃是顺天意而牧万民,天经地义,这样的学说统治阶级当然不会反对,哪怕明知道它已经阻碍了社会的进步。”
“其实,依照马爌看来,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所谓的儒家不过是披的儒家的皮,行的却是法家的实。比如,如今建奴行的就是典型秦国的那一套,用军纪治民,用军功激励士卒,这在一个政权的初创期是可行的,但这种严刑峻法是不能持久的……”
“不好意思,扯远了。咱们就说说现今牧守一方的父母官吧,拿县令说起,作为一个地方的最高统治者,他们至少都是进士出身,算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了。可他们的才干真的足以胜任吗?比如作为牧守一方的父母官,最起码他要懂算学吧。懂了算学才能不被下边的小吏们给哄骗了。能一目了然地算出治下有多少田地、多少人口、多少丁口、每年可以收多少粮食,万一遇到天灾,要准备多少救济粮款,衙门运转每月需要多少费用?要收火耗银几何?这都牵扯到算学,要是他们只懂得四书五经而不懂算学,抓破脑袋都算不出1235乘以1356是多少?如何能够治理好一方,如何造福百姓?但事实上,如今的读书人绝大部分根本就不懂算学,包括在座的大部分人。”
“你们听说过大食数字吗?”
说着,马爌就随手写下了1235乘以1356简单计算后写出了等于167466,他写的阿拉伯数字,众人自然看不懂写的是什么。当马爌用当时惯用的方式告诉众人后,一群人惊讶的目瞪口呆!旁边有学究认真计算过后确认无误,众人更为惊讶!上百万的数据,就随手计算出了,太不可思议了,就算是户部最出色的算吏,也得用算筹计算老半天才能得出结果,并且还要用汉子写出好长一段文字才能记录得清楚。
“我刚才用的是符号叫‘阿拉伯数字’,阿拉伯人就是史载的‘大食人’,这么方便好用的东西,为什么到现在却还没有国人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所谓的知识分子更是为所未闻!何也?”
“因为咱们太自大了,更因为太封闭了。我刚才说过,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要是咱们汉人继续这样抱残守缺,只知道在老祖宗留下的故纸堆里引经据典,一味地崇古贬今不思进取。那么咱们汉人今后将会遇到更多的‘五胡乱华’‘靖康之耻’,甚至更多的如蒙元时期的‘亡天下’现在一个蕞尔建奴就能令煌煌大明倾国之力而不能下,列位可以想想咱们落后到什么程度了?”
“一个国家,一个王朝想要兴旺发达,想要万世一统,就必须与时俱进,要学习天下万国的长处,比如前朝时蒙古人的骑兵就十分厉害,可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赵宋、李夏和完颜氏的大金都是亡在他们手里,在西边更是灭国无数。”
“既然骑兵这么厉害!那是不是说咱们汉人多弄些马匹来,就有了一支强大的骑兵呢?这是妄想。蒙古骑兵的强大有他根源上的原因,蒙古人的养马之术、骑射之术、马战之术和练兵之法,这就要从蒙古人从小的生活方式和游牧狩猎的习俗说起了……总之,一支强大的骑兵远不是养了一群马就可以的,他牵扯到很复杂的战略战术,组织训练,运筹帷幄等等。”
“你们都是读书人,且至少都取得了秀才功名,也算是进入士人的圈子了,想来都有一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天子效命,一展抱负的想法。可你们想过没有?百姓们其实是不管谁来做皇帝的,在百姓们看来,只要能让孩子老婆吃饱饭,日子过得太平安康,官府不要太过分,遭逢天灾时官府能减点儿赋税,就算得上是盛世了。”
“而判断一个官吏称不称职,也是如此,在我看来,朝廷是朝廷,国家是国家,两者是不能混为一谈的。朝廷乃一家一姓之王朝,而国家却是千家万户组成的天下。所以说,即使朝廷亡了,也不过是王朝改姓了,但是咱们汉家的天下还在。只要咱们华夏神州居住的还是炎黄子孙,说的还是汉话,用的还是汉字,那华夏中国就还没亡国。”
“我心中的盛世乃是我汉人兵锋所向,马蹄所至之处,皆为我汉家天下,膏腴之地皆为为我炎黄子孙所有,使我华夏贵胄、龙的子孙从此再不为土地匮乏所困……”
一众读书人加上一个有文化的太监围坐在马爌身边,一边啃着鲜美的烤羊肉,一边品着苏月珍斟上的鲜甜奶酒,更外围,早已结束酒宴的众将领们,包括马林在内也被马爌的谈话所吸引,已经在旁边听了很长时间了,马爌佯作不知,只管大口地吃着烤羊肉,不时地灌上一大口奶酒,乘着酒意,继续高谈阔论,心道就只当给古人上个普及课,愈发兴致高涨。
余坤、高健和刘涛等读书人起初还比较拘谨,后来话谈开了,很快就都热烈了起来,先时大家还不时插上几句话,或者和马爌辩论几句。到了后来,在马爌一番上通天文、下达地理,博古通今且有理有据的论述下,让在座的所有人都自觉地放弃了争辩权力,只剩洗耳恭听的份了。
“余往日颇为自得,自以为学贯古今,今日方知,余不过一井底之辈耳!”开原城唯一的举人刘涛叹道。
余昆将手中啃剩下的羊骨头扔得老远,满腹感慨地叹到:“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果真如君之言,尽信书不如无书,从今往后,余当另寻大道!”
“这个世上当真有生而知之者也,有识不在年高”!年长马爌十余岁的高健站起来恭敬地冲马爌行了个礼说道,让马爌觉得有点儿小得意。
苏月珍和一众将门姑娘们小半个下午的时间,就半张着小嘴盯着马爌天花乱坠的胡侃,包罗万象的内容令姑娘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苏月珍因为汉语水平有限,听得稀里糊涂。
其余的姑娘们可就不一样了,到底都算是大户人家出身,虽然比不上真正的士大夫家庭,但学识和识却不是普通民女可比的。
听完马爌的一番高谈阔论后,此时她们对马爌的崇拜可谓是——有如滔滔江水绵绵绵不绝!
马倩看着她的小姐妹们对哥哥的崇敬之情,心里边那个得意!她拉了拉旁边余化龙的大女儿余丽说道:“余姐姐,要不要我给四哥说合说合?成就你们一段姻缘?你都十七了,和我四哥同岁,正好合适。”
一句话闹得余丽一个大红脸,转身向马倩作势要打,一边说道:“这话是我们这些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能说的吗?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况且你那个哥哥长得像巨灵神下凡一般,看着就心里都怕,哪个想嫁他不成?”姐妹俩闹做一团。
刘涛的父亲刘财今天很高兴,马爌的那一番关于商人的言论,让他茅塞顿开兼有扬眉吐气之感,从肺腑里都对马爌这个黄口小儿有些真诚地尊重起来。
已经是下午半晌了,马爌讲了半下午,加上先前又一直在忙碌,后来酒又喝得很多且急,有些支撑不住了,坐在那里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感觉酒劲儿又要往上涌,遂向众人告了罪,在苏月珍的搀扶下起身先走了。
留下一众将门姑娘和丫鬟们看向苏月珍离去的背影简直嫉妒得眼睛里喷火,心想这个骚达子真是好福气,一来就攀附上了这么个大粗枝。
众人包括马林、刘源等在内看着马爌高大的背影,一时都有些荒唐的感觉。
刘源向马林问道:“马大人,四公子真的只有十七岁吗?真的如你所说从小就只喜欢舞刀弄棒的讨厌读书吗?他小小年纪,学识却如此广博,纵是一个老学究穷极一生,怕也不过如此吧!”
“这个嘛……”
事实上,马林对这个儿子的确也不甚了解,马林戎马倥偬,很少回山西老家,加上儿子又多,哪里刻意了解过既不是长子又不是幺子的马爌。也就是马爌去年随同母亲来到开原后,他才真正地和马爌开始相处,至于马爌小时候什么样子他都不大记得起来了。
但记不起来不要紧,作为父亲的马林有资格满脸自豪且故作高深地说:“刘大人,这个就说来话长了,这小子小时候……”
那边余坤插话说:“听我家书童说马爌兄弟还教导他的小厮和丫鬟用注音字母识字,又自创了断句用的叫什么标点符号的东西,小侄本人亦亲眼见到了马爌兄弟的那个叫进宝的小厮拿给我书童炫耀的样本。得到这个后,小侄如获至宝,一直都带在身上的。”
说着,余坤就拿出几张写满文字、字母和标点符号的纸张展现给大家看,众人传阅后大吃一惊!
余坤接着说:“初时我还以为这肯定不会是四公子所为,只是小厮们之间相互炫耀,攀比主子的杜撰之言,但今天席上听完四公子的一番话后,侄子再不敢存疑了。
四公子胸中才学实在高深莫测,他不但懂兵法与治国方略,又洞察经时济世之学,深谙其中大义。在小侄看来,四公子能言他人所不能言,知他人所不知,于这小小年纪,实在惊人。特别是这注音和标点断句,实为当世大家所不能为,仅凭此就可名垂清史,是我辈梦寐不敢求的。”
刘源一旁接口道“若非天意如此,实在无从解释这其中的缘故,旋而不放心似的又问道:“老马,你家老四果真只有十七岁吗?”
“可惜了,如此天纵之才,却蒙尘漠北,若是生在关内弦歌雅地,一个进士——甚至是状元都怕是手到擒来,光宗耀祖也是跑不了的”,旁边一个老秀才接口叹道。
闻此言原本满脸得色的马林也不由黯然,众人一时无语,又胡乱地吃了些酒肉,却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气氛,遂在申正时刻(下午四点一一告退散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