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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白首相知犹按剑
    饮到酣畅时,吴伉放下羽觞,忽然双手十指轻弹几案,白眉耸动,曼声吟唱起来: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

    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他声音柔和温静,却又气韵悠长,颇有一种安抚心灵的作用。

    渠穆默默听着这熟悉而久疏的曲调,脸色也渐渐缓和下来,慢慢放下耳杯,细细聆听,眼前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那时洛阳城内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他们两个少年内宦瞒着武技师父,清晨东城谷门一开就偷偷溜出城去,追风逐日,打打闹闹,一路跑进邙山深处,稍稍缓解被迫长时间练功修行的疲累和烦躁,虽能略微欢乐几个时辰,但午饭前就得再度返城。回头路却是脚步踟蹰蹒跚,向山下望去,根本看不到那苦海之边在何方。

    听到“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一句时,更是心贼悸动,竟然起了共鸣。

    吴伉恰在此刻停了下来,白眉一抖,手掌平放几上。

    “年老善忘,下面却不记得了,真个扫兴。”

    渠穆淡淡一笑:“吃你些酒食也要计较。”

    左手伸出,合着吴伉之前节拍,轻击几案。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这首《东城高且长》下半阙说的却是个美妙的“燕赵佳人”梦,渠穆修炼有成,气出丹田,声调铿锵有力,全然不似吴伉那么阴柔婉转,唱了两句就感觉不对味道,勉强唱完,张目叫道:“这个不美,且听我的。”

    他吟唱时吴伉脸上一直作呵呵而笑状,白眉更不停抖动,似乎十分开心。听他喧嚷不爽,摇摇头,便也由他。

    渠穆薄唇微抿,左手又拍了几下案几,想了想,便再起一调:

    “将进酒,乘大白。辨加哉,诗审搏。放故歌,心所作。同阴气,诗悉索。使禹良工,观者苦。”

    这首《将进酒》却是一首铙(náo歌,也就是军中的鼓吹调,词曲意态豪迈,渠穆唱起来大感神清气爽,不过短短十句歌词,被他反复唱了三四遍,极是酣畅过瘾。

    吴伉歪着头倾听,好容易等渠穆兴致过去消停下来,微笑道:“倒是适合了你。”

    “唱也唱了,你也该满意了罢?”渠穆乜着三分醉眼,“将进酒,乘大白。你还有一壶酒,我已经闻到味了,快点拿出来,休得私藏。”

    吴伉也看着对方。

    他喝了不少酒,一双雪眉下,两眼反见清亮,这是耐饮之相。只是双膝歪斜,半臀置地,已经不能保持正常的坐姿。

    “渠穆,你我相交,有三十年了吧?”

    “唔……三十一年整。”渠穆沉吟,略略一算,连田旭那小子今年都十八了,真是时光飞逝。

    二人心头同时泛起一股名为“陈旧过去”的紊乱情绪。

    三十年光阴,人的大半辈子,其实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啊!

    吴伉点点头,喟然一叹。

    “我有三问,你若全都答了,那一壶百草醪,自然归你。”

    渠穆舌尖不由舔舔上唇,果然是百草醪!田旭这小子自从当了汤官丞之后,愈发过分了!

    百草醪是宫禁里的顶级药酒,以数十种奇花名草精酿而成,极其难得。除非廷宴,平日便连黄门令张让、大长秋赵忠也很少能喝到,以渠穆尚方监区区秩六百石的身份,三十年来只不过偶然间饮过一杯,他尤其喜欢酒中的那股异香,凝结了百草的精华,简直是闻之欲醉,印象深刻。所以适才一嗅室内酒气,就猜到吴伉肯定还有私货。

    “快问吧!”

    看一眼对方脸色,烛光之下红润如常。

    “你是否藏有先帝遗诏?”吴伉忽然问道。

    “有。”渠穆没有半分迟疑,直接回答。

    吴伉反而不太适应对方秒答的疾速,愣怔一下,问:“你,什么时候……遗诏在哪里?”

    “这算不算另外两个问题?”渠穆笑问。

    “不。”吴伉两道白眉上下跳动,微微摇头,“不过,先帝令你任职尚方,不过是希冀你继蔡侯遗志,为内廷制作一些精良美器而已。而今你我都已年迈,正该清心静养,不妨后进之路。你又何必……多事?”

    渠穆叹一声气,也轻轻摇摇头:“我倒也是做如此之想。这些年我在中尚方,一意修剑造器,不问外事。可君上意外宾天,却不容我继续潜藏下去。”

    “意外?”吴伉注意到他的用词,“先帝之死,我一直有些疑惑。虽然我非近侍,但也听闻一些传言……”

    “还好你没有随侍君上!“渠穆冷笑一声,“君上宾天当日,禁中亲信的奉车都尉乐松、尚书江览就被发现自缢于家宅内室;随之短短十天间,侍中寺里五位侍中没了四个,都是自杀……哦,不对,最后剩下那位韩殷韩侍中,五月中也离奇而卒,据说也是自杀。”

    “韩殷?”吴伉吃了一惊,“你是说会稽韩叔儒的侄子小韩侍中?”

    韩叔儒,名说(yuè,当世大儒,会稽山阴人(今浙江绍兴。博通五经,尤善图纬之学。举孝廉。与议郎蔡邕友善。曾与卢植、蔡邕等人一起参与《东观汉记》的点校工作。因为性子太直,汉灵帝左右宠臣都不喜欢他,后来找个借口把他赶回老家。前几年刚刚去世。

    韩殷是韩说兄长的长子,精通书法音乐,官运却比叔叔好得多了,近年一直侍从灵帝身侧,颇受信重。

    “你居然知道?”渠穆略感惊讶,“不是他是谁?”

    吴伉想了想,摇一摇头。

    “我虽然闭塞于黄门署内二十年,却曾远听过他为先帝演奏瑶琴,其声欢然,其质昳丽,可谓雅俗皆赏、志向不凡之士。其他近侍我不知道,但小韩侍中这等人,是断断不会自杀的。”

    “所以说是离奇而卒。有人说他截断了一根琴弦,自勒而死。”渠穆语带讽刺,“我听说之后,想了许久,也不知道他如何用一根琴弦勒死自己。”

    “没有人去查么?”

    “数月来,洛阳城内腥风血雨折损不断,连董太后、董骠骑、上军校尉都没了,死几个侍中尚书又算什么大事?再说,司隶校尉、河南尹、洛阳令三方也都联袂查验过了,并无任何蹊跷啊!”

    “袁本初,王子师……此辈沽名钓誉,哪里查得了这种案子!”吴伉哼了一声。对这二人他向来都不以为然,一个虚浮,一个偏执。名士误国,历代皆然。

    自大将军何进与妹妹何太后联手,杀宦官上军校尉蹇硕,逼骠骑将军董重自杀,鸩董太后,赢得两宫争斗的彻底胜利之后,以太傅袁隗为代表的一群士族大臣,就看准时机靠拢何进,天天喧嚷着“清除阉党,晏清洛阳!”,欲把十常侍为首的宦官势力全部铲除。其中冲在最前方,最具声望者,就是司隶校尉袁绍和河南尹王允,现在都是大将军幕府中的谋主。还好有太后何葳、车骑将军何苗在,暂时压制住了这股风潮。

    吴伉看一眼渠穆,暗想:“看来这几个月,他也没闲着。”想了想,问出第二个问题。

    “适才传言,大将军遇刺受伤,是你?”

    “是。何进中了我一剑,内甲尽透,穿心而死!”

    吴伉霍然跽身而起,目光亮彻暗室。

    “大将军果真已亡?”

    “嗯,我出手你应该知道结果。不过我劝你不要浪费问题,我也不明白为何会传出受伤的讯息,也许是某些人有所图谋,故意传播。”渠穆薄唇里吐出冰凉凉的回应。

    吴伉问道:“你为何要刺杀他?”

    第四个问题了……渠穆翻他一眼,这人实在赖皮,已经完全不顾自己定下的协议。

    “传闻君上崩逝,与他脱不了干系。就算不是他,也无所谓。”

    吴伉白眉一皱,两眼在渠穆头脸双肩各处反复打量,道:“你可知晓,在这里,我有把握在你出剑之前拿下你?”

    “昔日在尚方,你我技艺初成,我就知道。空郊旷野,你不如我;斗筲之室,我不如你。”渠穆眼睛瞟了瞟吴伉放在案几上的双手,藏在几下的右拳微微一紧。

    深宫似海,大隐于内。吴手渠剑,禁中秘藏。

    在洛阳,听说过吴伉和渠穆的不超过一掌之数。

    只有最顶级的那个极小圈子里,才知道“吴手渠剑”这四个字的分量——水准资历稍差一些的,连号称洛阳首席刺客的“隐煞”张简,初见渠穆出手也要瞠目挢舌,不明觉厉。

    渠穆虽然对吴伉没有什么不良心思,却不知道吴伉会不会在田旭的挑拨下对他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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