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正文 第十二章 人情翻覆似波澜
    “那你还不逃?”吴伉问。

    “逃?逃去哪里?凉州?金城么?”渠穆目光如鹫,瞥了瞥果盘中那两粒壮硕的鲜桃,“没有你助我,我逃不出去。逃出去,也逃不掉你黄门南寺吴白眉的捕缉。”

    “我自甘堕落二十余年,岂会临老糊涂,再出宫去追捕你?”吴伉复又放松坐下,好笑道。

    自从那年辛亥夜巨变之后,他就不再理会任何宫廷内外的公务私托,至今已整整二十一年。

    “要是田旭恳请你呢?”渠穆冷笑两声,心头忽然冒起一股火气,“他趋奉何太后的丑事,在一向闭塞的三尚方里都传遍了,我反而是最后知道的。”

    尚方署为少府辖下,职掌制造兵器及宫内器用。灵帝时,一分为三,为中、左、右尚方三署,各设一监为首。渠穆便是中尚方监,三监中唯一的秩六百石,实际上是领袖诸尚方的第一人。

    “少年人,难免……”

    吴伉面色一敛,想了想。

    “不过,我不会助他。”

    渠穆一愣,许久,才轻轻一叹。

    三十年交情,他没忘,老哥哥也没忘。

    “你刺杀大将军,犹记得回来跟我说,我很是承情。只是,我尚有一疑,须得问你。”

    渠穆拱拱手,算了,随便你问吧。

    “我知你昔日受过王美人大恩,一意保全陈留王,自是情理之中。但你居然出剑行刺大将军,此事却不寻常。你可否告诉我全部缘由?”

    “君上遗下血诏——”渠穆话语一顿。

    吴伉面色潮红,目含期待。先帝的遗诏,还是血诏,里面说了什么?

    渠穆又拱了拱手,却不肯续说。

    吴伉候了片刻,见他不言,不禁叹了口气。

    “你果然有不能言于我知的事情。”

    “白眉,我答应过君上,绝不将此事告知任何人。”

    这也就是你猜到先帝有遗诏了,我不否认,但,我却不能把内容告诉你。再说,你都问了多少个问题了?知足吧!

    “我知。”吴伉点点头,脸上也没有多少失望之色。

    渠穆忽道:“白眉,你可听说过代汉者?”

    “代汉者?那是谁?”吴伉一怔,然后想到什么,“与你刺杀大将军有关?”

    渠穆点点头。

    “我奉君上密诏,清除逆贼,欲请你相助……只要你愿意助我,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吴伉脸上似笑非笑,玩味许久,才道:“老友,你来晚了……”

    渠穆疑惑,什么叫来晚了?

    吴伉左手一翻,掌心出现一支小小竹签,筷子粗细,手掌长短,其形剑,其色朱。

    “千金剑签!”渠穆惊讶失声,“你去过我住处?”

    吴伉摇摇头,随手把朱红色竹签丢掷几上。

    “我一心养大旭儿,十年不出南寺一步,本以为可以避过宫中的龌龊。不想,最终却是他来算计我。”

    渠穆目中寒光闪烁,右手再次一紧,田旭?他竟然偷偷去了尚方署,在自己的住处翻出了这枚刺客信签?什么时候?他怎么知道我有千金剑签?

    渠穆虽然不似吴伉这般自封南寺十余年,平日里却也深居简出,很少离开尚方署去外面浪荡,只有今夜,他易容改装准备行刺何进的这一段时间,到现在也不过两三个时辰,田旭怎会知晓他不在署中,去得那般巧?

    要知道,十年来,田旭这厮从未主动去过中尚方署一次。

    心下疑惑重重,渠穆看向吴伉。

    吴伉又叹口气,慢慢从背后取出了一具陶壶。

    渠穆眉头微微皱起,绿釉陶壶?

    汉代筵饮,多用漆盒漆壶漆杯,宫廷盛宴和百姓家聚,区别只是漆器质量的好坏而已。

    而这种绿釉陶壶由于富含铅属,极易破碎,实用价值并不高。在东汉青釉瓷器出现之后,更是彻底失宠。

    通常它们最大的用途,就是墓穴明(冥器。

    给死人用的殉葬用具。

    吴伉慢慢揭开壶塞,壶口向着渠穆,露出清亮见底的空腹。

    “我早知你无法说出最后的秘密,所以,这壶酒,就没有给你留。”

    “你……这壶酒,是田旭……这狗崽子……”

    渠穆一把抓过陶壶,仔细闻了闻,脸色大变。

    心中忽然明白,吴伉事先已饮了毒酒,一直又以北地太守酒强行镇压毒性,才支撑到他来。

    “我看看。”渠穆丢下毒壶,左手闪电般捉起吴伉的右手腕,仔细听诊。右手则轻触对方额头、太阳穴、人中等处,查看他体温、汗液、血脉流动速度的变化。

    “没用的,是三花精萃。”吴伉也不反抗,任凭施为。

    渠穆牙根一咬,血染瞳仁。百草醪配三花精萃,能有效降低毒花自带的异味,混淆他们这种顶级高手的嗅觉和味觉。

    狼崽子,有出息!

    “哪三花?”

    “四季(月季橘果、强瞿(百合蒜根。还有一种我分辨不出来。”吴伉面泛桃红,那是毒性压制不住,渐渐发作的征兆。

    “小孩子长大了,比你我都狠啊……没办法,老友,算我欠你了!”吴伉一张脸越来越红,现在更似将要滴出血来,说着说着,双耳已渐渐有细细的浅橘色液汁汩出。

    “你又何必——”渠穆心想你我是何等人物,就算你跟他相处日久感情深厚,左右为难,却干嘛要自己独自承受这等奸险小辈的算计?

    “山不就水,水自来就山,奈何?”吴伉叹,“十年,十年相依为命……难断啊!”

    渠穆心头纷乱,五味皆涌——是了,白眉难忘故情,既然不助田旭,自也不会助我。这样才对!

    “他悟性极好,已得了我七分。若相逢……”

    “你放心,我会替你看着他。”渠穆冲口打断他道。要他答应不杀田旭,那是休想。越是天赋过人,越要趁早清除祸害。

    这一次,自己和吴白眉都落在田旭的圈套里,要不是三十年相交彼此知心,说不定真要小山沟里翻了车去。

    “那就……这样吧!”吴伉无奈道。渠穆是极烈的性子,自己厌倦尘世,甘愿牺牲,却不可能逼迫渠穆像他一样。

    毕竟,当年田旭是渠穆奉命灭口时不忍诛杀,抱回来给吴伉抚养的,严格说来田旭还欠着渠穆一条命。只是田旭后来受人挑唆,反而异常憎恨杀他父母的渠穆。

    这几句话的时间,他双目中已是潸然泪落。

    紫色血泪。

    二人都明白,结束的时间到了。待吴伉七窍皆赤,就是他最终的死期。

    “荡涤放……情……志,何……”吴伉慢慢念出自己此生的最后一句遗言,因为毒性渐增,他两眼几乎已经看不清对面渠穆的形象,鼻下垂朱,口齿也开始含糊不清。

    念到“何”字时,吴伉双唇张开。渠穆悬起的右手食指忽然轻轻一弹,一粒黑影射入老友口内,劲道适中,恰恰穿过舌间,滑入喉咙之下。

    “……为……自……结束!”渠穆右手本来就在吴伉脸面上移动,这一弹极其隐蔽,吴伉又在意识渐趋丧失的过程之中,完全没有注意他的动作,竭尽最后的心力念完,嘴角也缓缓流出了鲜红的液体。

    七窍尽赤。

    渠穆轻轻扶住吴伉,让他身体慢慢趴伏在案几中央。

    随手一扫,几上那把绿釉陶壶飞了出去。半空中,已被他勃发一掌震荡壶体,四分五裂坠落于地,跌碎如齑粉,并无半分声响。

    然后,渠穆从席上站起,转过头来,看向西边墙壁上悬挂的一柄长鞘铜剑。

    白眉,田旭,你们欠我的,不能就这么算了!

    便在此时,室外有道高亢尖锐的声音响起。

    “渠监君,某一向敬重你是长辈,想不到你竟毒杀挚友,祸乱宫阙,如此十恶不赦,还不自刎认罪?”

    随着这人的说话,一阵浩荡有力的脚步声咚咚而至,然后整齐划一地霍然停下。却是有大队训练有素的武装人员在附近聚集。

    “田旭!”

    渠穆听出这熟悉而厌憎的声音来自黄门南寺的正门,也就是南门之外,顿时眼瞳尽墨,眉峰皆耸。

    “你还敢来见我!”

    渠穆身影一晃,已至西墙,顺手拔出壁上镇宅的古纹铜剑。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