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可已并不知道,她见过九岁的迟染,也见过十六岁的迟染。
那年迟染高三。
迟染从小只会学习,除了学习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值得投入的。当一个人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只投射在一件事情上,多少是能得到某种回报的。所以,他一路成绩优异,在小学便连跳两级,念到高三他才十六,比班里的同学都小。
纵然是天之骄子,老师们捧在手心里的学霸又能如何呢?在私下,比同龄男生略为瘦弱的体质以及传闻中不堪的身世,都让他时不时成为那些不良学生的霸凌对象。
有时候,他能避就避了,但总有避不开的时候,总有迎头撞上的时候,那就只能扛着。群架怎么打,他还是有点经验的,逮着一个往死里打,打到最后就是两败俱伤,谁都讨不到便宜。
比如这次在教学楼天台,迟染被几个学生死死围着,基本上都比他高一头。几番混战,每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挂彩,只是这回大家都蛮聪明,专挑看不见伤的地方下手。
迟染的嘴角不小心挨到一拳,满嘴的血腥,他被缠的有些烦了。
“良莯,有意思吗?都快毕业了,没完没了是吧?!”迟染抹了把嘴角。
“哼,是tm没什么意思,我们今天没想跟你死磕,只不过要给你最后一个教训。”良莯今日的纠缠是有目的的。
迟染眯起了眼,心里已经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尝试想撤,但良莯还死咬着不放。
他知道良莯今天的目的就是要拖住他,拖住他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的时间。今天是这所学校五十周年校庆,上午下午都分别安排了庆祝典礼,迟染作为高三优秀学生代表需要出席上午的仪式,并上台演讲。
“谁稀罕呢,你上呗。”迟染的不以为然刺痛了良莯的神经。
他的眼睛明明笑着,却没什么温度,剩下的是毫无掩饰的轻蔑藐视。
真是让人愤怒,可该愤怒的人难道不应该是迟染吗?他不能作为学生代表上台了,他不愤怒吗?不生气吗?不着急吗?他为什么还在笑呢?
良莯很想冲上去一拳揍在迟染的笑脸上,可毕竟快毕业了,他也不想把事闹大,最后拿不到毕业证。边上的人提醒时间差不多了,良莯收起了自己的拳头,最后看了一眼迟染。
“呸!你凭什么?!我就是要教教你这世界还是有公平的。”
良莯撂下愤恨的一句,然后扬长而去。
唉,凭什么?
凭什么同样是打架,良莯那些个就要被记大过,就要被叫家长?
而他迟染只是停课一周,还能以优秀学生代表的身份上台演讲?
这是不良少年良莯对这个世界不公的愤懑认知。而迟染也很想知道凭什么?
凭什么他出了事没有家长可以叫?凭什么他要一个人活到现在?什么才是这世界的公平?
有意思吗?没意思。
刚才良莯重击在腹部的那拳缓缓有了反应,他扶着墙干呕不止,呕了半天才发现什么都没呕出来。是啊,没吃早饭,胃里空空的当然什么都没有。
这幢教学楼有九层,跟当年妈妈拉着他跳下去的那楼一样高,他突然想看看这是有多高。当时他妈站在窗边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心情。他心里这么想着,一脚就跨上了天台边缘的水泥台,还没能等另外一只脚跟上去,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了他。
迟染一惊,扭头看到了个女的。她不知是从哪儿凭空冒出来,看上去二十多岁,白t红裙,一只手拽着他的胳膊,一只手拿着手机。
她说,“你等会,等我打完这个电话。”
那语气也未免过于自然。
迟染:“”
迟染觉得自己真是活见鬼,这女的不像是学校的老师,也不是学生。而她跟他说完这句,就自顾自站在他边上,一手拽着他,一手拿着手机,开始叨叨着继续打她的电话。
“什么?!为什么要换演员?!”
之前还正常电话的这位姐姐,突然就扯起了嗓子,一脸要吃人的样子。
迟染感觉她这个电话一时半会也打不完,索性坐了下来,这女的一直就没松开过他的胳膊,也就顺着他坐在了旁边,两人脚下是九楼高度的风,楼下则摆满了庆祝校庆的鲜花。
“不是,你知道这位女主是我磕了多久才磕下来的吗?”
“她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她的数据也符合平台需求。”
“是,协议是还没签但这时候塞人,之前在平台走的所有评估都要重新来一遍,项目进度还怎么弄?!”
“我知道,她是投资方的人。”
“咱不是没试过,这个角色真的不适合她。”
“你看过她试戏吧?连词都说不清楚。”
“我能提醒一下吗?都知道主演对一个项目的重要性吧。如果主演不适配,那对一个项目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无法挽救的。”
“再小的组,也得几十个人轮着转,这些心血难道都要喂狗了吗?”
“难听?我说话难听?那你是没听过更难听的!想听吗?”
迟染瞥了一眼自己的胳膊,觉得这位大姐都快把他的肉给扣下来了。
“行,你换丽总跟我说,也是一样的话。”
“丽总,嗯,是我。”
然后迟染听着这位大姐苦口婆心的又把之前说过的话由重新说了一遍。
白云流转,夏风从低处旋起,往上送了点花香,杂的很。
迟染侧头去看她的模样,和记忆中某个少女的脸开始重叠。会是她吗?迟染甩甩头,想说怎么可能,小时候的记忆在时间里逐渐衰退,自己拼命想要记住的脸越来越远,只有名字不会模糊。苏可已,是他刻在心里的名字。
差不多十分钟后,明显感觉到这位大姐说到最后已经颓了。
“真的没办法吗?”
“必须吗?”
“”
“行,把我拿去喂狗!”
她最后一口气用来挂了电话,整个人像死了一样呆坐着,长久之后迟染才听到她轻叹一声,把手机放在了一旁,空了的那只手伸进红裙口袋里像是要掏个什么东西,这边的手倒是没有任何要松开他的意思。
她掏了半天,掏出了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一只手显然不方便,她捣鼓了半天刚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盒就顺着她的裙摆掉到了楼下,她又叹了口气,把仅剩的这一根叼在嘴里,打了个火。
“唉,不会被老罗抓到吧算了,抽烟不是什么好事,小朋友可别学。”
她前半句似在自言自语,后半句是在对迟染说。
“那什么算是好事呢?”迟染问她。
迟染也盯着楼下,那包烟掉落的速度不快,着陆后已经淹没在花海中看不见了。
“活着,活着是好事。”她说。
迟染:“”
迟染抬头看她,刚刚还颓得要死的人此刻回答的却异常认真。
迟染:“你松开我吧,我没想跳。”
“没想跳?!你站上来干什么?”
“我只是看看这里有多高。”
“看完了?”
“嗯。”
苏可已听闻稍稍松口气,她受邀回来参加校庆,结果一上午工作电话就没停过,各种幺蛾子满脑子扑腾。她溜到天台这边本打算抽根烟透口气,结果就遇到了大型群殴现场,还抓了个有跳楼倾向的小孩。
“可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唉,她刚想爬下水泥台,身后的小孩又幽幽叹了一声。苏可已内心翻了个白眼,她就觉得像什么心理课或者哲学课在高中阶段就应该浅浅的介入了,难免有些早熟的小孩有问题却找不到答案。
她只好又坐了回去,作为也只是多活了几年的人,她也没有什么好答案,只能是陪着再聊五分钟的。
苏可已:“那你觉得呢?”
迟染有些不理解,难道不是自己的问题吗?哪有老师还把问题丢回来的,哦对,她也不是老师。
苏可已也没指望他能说出点啥,就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聊。
苏可已:“问题是个好问题,不活着难道要去死吗?”
迟染:“去死不行吗?”
苏可已:“也行,但死解决不了问题。”
迟染:“”
苏可已:“唉,我怕疼。”
迟染:“我不怕。”
苏可已:“你看你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刚才那些兔崽子影响不了你。”
迟染:“刚才你都看见了?”
苏可已:“不然呢,我先来的这。”
迟染:“你怎么没出来行侠仗义啥的?!”
不知道为什么迟染已经自动把她代入了当年的勇猛少女。少女如今平淡的说,
“我看你收着劲呢,你自己能处理的事情,我帮你做什么?”
迟染:“”
毕竟年纪小,苏可已绕来绕去的已经远离了刚才那个她也回答不了的问题。
迟染:“你几岁了?”
苏可已:“24。”
迟染:“活到24,会变得有意思吗?”
苏可已:“呃,还行吧,会有越来越多更加具体的问题,你就见一个解决一个,解决的多了,你就长大了。”
迟染:“长大”
这孩子显然对长大也没什么兴趣,苏可已打算再诱惑他一下。
苏可已:“知道长大有什么好处吗?”
迟染:“?”
苏可已:“等你真正长大后,就能获得自由。自由可是个好东西。”
自由这两个字让她的眼神重新绽放出光芒,这光芒里混杂着成年的骄傲与少年的天真,重重烫在迟染心上,好像对未来有了些许的期待,是自由吗?!自由是什么样的?
苏可已:“来一口自由吗?”
她手里的烟还剩一口,迟染伸手接了过来,也没太顾虑便凑到嘴边来了一口。
淡淡的烟草味混着一点薄荷唇膏的气息,最终呛出一口白烟,破碎的肆意的,跌跌撞撞,撞进风里,消散了。
苏可已直到下了水泥台,才松开了手。迟染也看清了她的白t上是庆祝五十校庆的logo。下午的庆祝仪式即将开始,两人匆匆下了楼,分道扬镳。
迟染先去了洗手间把自己弄干净,脸上手臂上的血渍都已看不太出来了,倒是那姐姐一直攥着的地方,一道深深的红印,她可攥的真紧啊。收拾完了自己,再去找老罗认罪,消失了一上午估计老罗已经翻天了。
老罗作为教导主任,平日里迟染被霸凌的事情多多少少是知道些的,今天是校庆的大日子他也不好有什么动作,只好拍了拍迟染的肩膀,把他带回了正在举行庆典仪式的礼堂。一路上,还宽慰了他几句,上午的优秀学生代表演讲由其他班的学生替了,不算开天窗,让迟染别有心理压力。
迟染哪来的心理压力,他乖乖的跟在老罗身后,只是在刚进礼堂后听到那人的声音,才震惊万分,他抬眼直直看向台上正在说话的人。
还是那个身影,白t红裙,那裙子红得像夏日的花,蕴满了迟染的眼,迟染听到她说。
“大家好,我是苏可已,是xx级的毕业生。”
后面她说了什么,迟染已经听不清了,无非就是一些鼓励学弟学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正能量通告。
苏可已?!她是苏可已!
呵,这也是长大以后的好处吗?可以自由切换外在模式吗?
在天台上她颓她骂人她抽烟,在舞台上是精神抖擞的正面青年。
在几年前她会救他,在几年后她说你可以自己救自己。
苏可已,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那天苏可已的结束语是送了学弟学妹们一句歌词:
“成长不止/青春垂败,少年肆意/自由未来。”——[人间正义]乐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