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粉色烟罗看似软绵绵,触及笔端却又硬如钢铁,只是缓缓的下压,却始终无法收束。
陈客之觉得自己膝盖都要断了,腿部无法承受重压,一点点弯曲,那笔也渐渐要抓不住。
他心沉到了底。
能看得透,不代表挡得住。
直到今时今日,他才真真正正的能理解养父那看似简单的两笔,究竟有多大的威力。
要知道,立春的妖气与那清明仅在伯仲,或许还有所不及,陈客之依然挡的极其辛苦,养父那两笔只是凭空画出去的,却重伤清明。
他脸涨的通红,额头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依旧无法阻止那片粉色向下。
逐渐的,鼻腔里有温热的感觉,眼前罩上了一片血红色,意识开始模糊。
那立春眼神虽然冰冷,但瞳孔深处也藏有一丝可惜。
这少年好强的心性,如果能用秘法转化成半妖,哪怕失了神志,想必也会是个好随从。
从立春洒出粉烟罗到现在,虽然不过几息时间,立春的妖术那么好挡?偏这少年硬凭着一支笔和顽强的意志,为自己撑开了少许天地。
但也到此为止了,她很清楚,陈客之也明白,撑不住了。
就在那妖异的粉色将将要触及陈客之头顶的那刻,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
很缥缈,像是有人在唱词?随着一阵龙吟之声,恍惚间一道银色疾若闪电,分开灰雾,破空而来。
含含糊糊似是而非,近了才听得出唱的什么。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红楼?临江仙?”
这世上为何会有这首词?
好快的剑。
这是陈客之最后的念头。
清晨醒来,陈客之盯着屋顶的梁柱发了一会呆,然后就如同过去的无数个早晨一样,起床、洗漱、做早饭,再坐在餐桌前。
昨天桥下的遭遇仿佛一场梦;黑色马车、桃娘、粉色烟罗,还有最后那一道雪亮的剑芒。
但他知道不是,自己浑身酸痛,眼前发昏,起床时也看过袖中笼的那支笔,笔尖似是秃了几分,笔管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缝。
关键是,餐桌上还坐着一个愁眉苦脸的老道,身后背着一把绿鞘长剑。
他不明白这老道干嘛苦着个脸,仿佛自己欠了他几吊钱,直到老道抽抽嘴角,露出一个愁苦的微笑,才明白这人大概生来如此。
“贫道苦道人,叨扰了。”
苦道人昨天送陈客之回来,见屋里只有一个半大的女娃,不由起了恻隐之心。
按理说昨天一剑漏了行藏,再多呆怕是要去将军府解释一二,但终归是没有走。
在厢房凑合一晚,却不成想早起看见那女娃子竟在迎着朝气修行,气息运转之间,竟有霞雾笼罩。
再仔细观瞧,有些惊讶。
修的自然不会是凝气诀,那书还在陈客之的身上。
他只知道养父给自己留了画册,却没问问二妞拿到了什么。
苦道人觉得这景象和行气路线好像从哪里听过,可又说不上这到底是哪路的传承。
能让苦道人记得住,自然不是大路货。
从天蒙蒙亮,一直看到清晨,越看越心惊。
想起来了,自己还是偶尔听师傅提起过这种异象,那似乎是失传的朝霞劲。
苦道人不由想起总与这种功法一同出现的那种传说中的武器,或者是法宝——银索金铃。
不论是不是,却让苦道人想到了一个问题。
明明二妞修行的是一种极为上乘的武决,甚至与上古登仙者有莫大关联,可陈客之又为什么会跑到铁剑门去求修行?
这少年究竟什么来历?想起自己那个师叔支支吾吾的样子,苦道人脸上更苦。
陈客之知道是这老道救了他一命,吃过早饭,在前院恭恭敬敬的躬身施大礼,拜谢救命恩人。
苦道人只是随意的点头回应。
他是藏剑长老,在修行界地位颇高,本来也不太在意这些虚礼。
有心问问二妞究竟练的是什么玩意儿,可话到口边,又想起师叔嘱咐他不许问。
真是苦也。
只好叹口气,对陈客之摆摆手:“我师叔姓洪,想必你认得,他托我照看,救你也是应有之义。”
说完,又想了一想,接着开口:“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惹上的,但昨天那妖物被我打伤,燃烧精血遁去,短期没法恢复,九原也不会再有她的立足之地,为防城内还有同伙,最近你尽量不要离开这附近,就以补天楼为界,只要不超过那条街,妖物但凡敢施法,我就能瞬息而至。”
说完,也不等陈客之回答,自顾自的出门去了。
陈客之有些摸不着头脑,猜着是与老乞丐有关,只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大高手守着自己,有心想问问昨天那唱词的来历,却发现这老道根本不搭理。
他是一个现实的人,想不通的问题索性不再想,只要自己真的有了实力,总有一天自然能搞明白这里面的辛秘,眼下活下去最重要。
既然不能修武决,总得试试自己练习那画骨的本事,看看自己究竟是天纵奇才,还是昙花一现。
吃过早饭,他把二妞叫进房里,从怀中拿出昨日从铁剑门要来的凝气诀:“二妞,这是哥给你要来的武决秘籍,你识了这几年字,读起来想必也不困难,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当侠女,去十方大山寻月牙儿么?练好它就能。”
看着自打喝过那鱼汤后变得白白胖胖的二妞,陈客之忍不住在她脸上轻捏了一把,看不出半点骗小孩儿的心理负担。
“哥,你说真的?”
“恩,别又怕吃苦练不下去。”
“哥你真好,我知道啦!”二妞在陈客之脸上重重的亲了一口,收好了凝气绝,一蹦一跳的出门去了,对自己早起修行的事情却是绝口不提。
补天楼,一个颇为彪悍的名字,楼极高,甚至高出九原城楼,虽说北府武皇帝登基不过数年,没那么多忌讳,但如此高楼矗立在北疆大城的中心地段,可知背后主人势力之大。
既然要试试自己练习画骨的本事,重点也许就在多画。
这逻辑很简单,正面对敌,技能越是熟练,越容易占得先机,武决如此,画骨也一样,只不过武决练的是真气流转和招式,画骨自然练的就是画技。
不认识其他画骨师,自己的传承也还没完全练懂,那就多画!
红俏的描眉笔太珍贵,经此一次已经有所损伤,他当然舍不得轻易再用,万一真弄坏了,哪天又得被那妖王千里追杀。
思来想去,他想起前世的一种画法,这世上恐怕只此一家——素描。
纸备了半刀厚熟宣,笔是找卖炭翁买来又重新加工过的木炭棒,从街口的木匠处用下脚料拼了个简易的画板,从一旁小摊上一文钱租了个竹椅,他就像前世写生一般,坐在了补天楼的近旁。
左右看了看,另一侧有个白衣渺目的年轻人,摆着张木桌,身边竖着一根竹竿,上面挂一张幡,写着“铁口直断”四个大字,不由得想到这还真是闹市标配,前世那些书中和影视剧里真没少见,就不知是不是什么隐士高人。
这世上恐怕还没有广告这个概念,但宣传一点都没有,肯定是不行的。
自己总不能也立一张幡,难道写“画影图形”?那未免太过好笑。
想了想,陈客之抻开画板,夹好画纸,寥寥数笔画了一张,站起身朝那看相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