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节气里,立春是特别的那一个。
半妖想提升境界,就得吞噬人类来克制妖族血肉的侵蚀。
但立春不喜欢,她随性子,不介意拿人类当粮食,也同样不介意和人类一起生活。
她的手下也多是些半妖中的异类。
半妖不吞人迟早会变成毫无理智的怪物,但在九原城吞人会引起城中侦测妖族的大阵反噬,如非万不得已,她不会那样做。
所以藏在九原城的这些年,她每个春天都要到四野的乡间去找些为非作歹的人类吞掉。
她并不同情人类,只是想过过平和安定的生活,心里就如此总是处在矛盾中,有时也渴望能改变这诅咒般的命运。
比如心情好时偶尔会救下一些被其他半妖追杀的老弱幼童。
就像她现在的车夫小丁。
那年她吞了两个劫道杀人的乡匪,正打算返回九原,却碰上十来岁的小丁正被一只柳妖追杀,身上已被那暗红色的柳枝捆了个结实。
想必是不守规矩,偷偷从白河对岸溜过来打牙祭的家伙。
路过时见那柳妖已经吞了不少活人,想杀掉小丁纯属玩弄。
她认为那是食物,不该浪费的,与食物相关的生态就应该好好保持。
立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那柳妖恰是处暑手下,所以她救了那孩子,撕了柳妖,然后去找处暑要说法。
二十四节气之间可以抢地盘,可以抢族群,但彼此从来不会正面冲突。
处暑对立春很客气,那个缀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人类小子,也被当成了她的储备粮。
当她义正言辞的提出半妖要有节制、有计划的吞噬人类时,处暑觉得这女人一定是妖气入脑,发了神经。
立春在二十四节气中代表万物勃发和循环的初始,是为数不多能以自身生机长时间压制妖族血肉并离开妖雾笼罩自如行动的存在。
所以处暑客客气气的支应着送走了立春,回到自己的洞府里去自闭。
立春回到九原,才注意到自己随手救下的那孩子竟然跟了来。
她行事随心,本没当回事,可那孩子从此竟然就蹲在自己院外,不避风雨,不论寒暑。
两年间,每次她外出归来,就会看到巷口或蹲或卧的小乞儿那惊喜的表情和发亮的眼神。
立春有些烦躁,有心吞了他,这里可是九原,吞人必然会露出妖气。
如果被那些武夫发现,自己苦心经营的身份就会败露,虽然逃掉很容易,但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习惯了每天早晨出门时邻居大婶笑吟吟的叫自己桃娘。
这小混蛋怎么这么没眼色?
早知道还不如让那柳妖把他给吃了。
忍无可忍之下,她终于是把小丁唤到了自己的堂前。
“你看见过的,我是半妖!”立春有些无奈,这孩子是不是当初被处暑吓傻了?。
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在一个人类面前直言自己的身份。
小丁点点头,依旧孺慕的望着她。
“我吃过人,你不怕?”立春觉得自己真的是妖气上头;这是什么眼神?我随时能吞了你不知道?
小丁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动摇。
如果当时陈客之在场,估计会告诉立春,这孩子八成是个重度斯德哥尔摩症患者。
立春一时气结。
跟着她混迹在九原城里的半妖不多,只有身边的两个小桃树妖。
有心让她们中的一个把这孩子拉倒城外吃掉,又有些不舍得,这俩小桃妖全靠自己定时利用体内的生机压制,才不至于在城里随意吞人,一旦放出去,恐怕就难再回来了。
“我这里小门小户的,怕是养不起你!”见恐吓不成,立春只好耐下性子来好言相劝,反正这小子人生地不熟,就算到处嚷嚷,也没人会信。
“我会赶车,会劈柴担水,我会做很多事,只盼你别赶我!”
小丁有些扭捏的说道:“如果你哪天真的烦了,就吞了我,我不跑。”
立春突然很想把手里的杯子拍在自己脑袋上。
这怎么还就甩不掉了?
她有气无力的挥挥手,示意小丁爱哪哪去。
哪知道从此她院里就多了个人。
立春家的院子很大,她在九原城里也暗地置有不少产业,但敢跑进内院来忙东忙西的人族,这小子是第一个。
立春不知道小丁知不知道她的两个使女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但看着两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小丫头盯着小丁流口水,她又开始头大如斗。
重要的事情再回顾一遍——在九原城里吞人,妖气是藏不住的。
所以她严令那两个小桃妖不准私下乱来。
谁知这种诡异的日子就此延续了下来。
除了小丁十五岁以后她不再准许他随意进出内院,这小子竟然和那两个小桃妖相处的不错。
他是瞎的吗?
他自己都长高了一大截,那两个使女还是十三四岁的样子,是个人都能看出不正常吧?
真的,立春是没有蛋,不然她一定很忧伤。
一天天,一年年的,时间竟就这样过去了足足十年。
立春还是那个立春,小桃妖也还是十三四岁,唯有小丁长成了一个高大的青年。
他还央着立春搞来了几本武决,每天闷头研究,竟真练出了真气,每天背着柴房那把锋利的老刀继续挑水赶车。
曾有段日子她想过这小丁是不是打算练出一身绝学然后一刀剁下她的头?
但直到她某次又外出狩猎,才发现是自己想岔了;
那次她吞的人身上被下了禁制,几个守株待兔的北府黑衣暗探设伏将她打成重伤,她虽吞掉了两个修为最高的地阶上段剑客,但终究还是被剩下的三个玄阶刀手围在了白河边。
这次过后她才知道,自己每次出来小丁都暗中跟着,每日苦练就是为了有万一的出现。
所以当蒙着面的小丁从暗处偷袭,一刀一个砍下了三个人头,立春头一次觉得当初救他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个蠢小子竟然问她需不需要吞掉他来疗伤?
他竟然会为了一个吞人的半妖杀了那几个黑衣刀手?
再说了,半妖吞人从来不是为了疗伤好不好。
但从那时起,她终于彻底信任了小丁。
所以当立春决定把陈客之抓到城外,从一开始就没瞒着小丁。
他就拉着马站在那,戴着一顶竹笠,身形藏在马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手时不时的微微颤动一下。
立春不准他过来。
奇了怪的,为什么这小丁只会砍人,不会绑人?不然哪用自己出马?
在周遭的人眼里,桃娘和陈客之说了两句话,就双双呆立不动,没过片刻,大家像是忘记了两人的存在一般,又说说笑笑的忙自己的事情。
立春的妖气隔绝了周围人的认知,粉烟罗的幻象更让他们忘记了那里有两个人。
但在陈客之的眼里,那一帘粉色罗网已经当头罩下。
他没有别的路可选,只有手中笔。
眼见那罗网落下,几乎就要触碰到头顶,陈客之艰难的双手握着那支笔,笔锋冲上一点一点的举起。
他眼中的世界都收缩在头顶上的方寸之间,瞳孔中的黑色愈发深邃,像是连光线都要吸进去,脖颈腰部发出咯吱吱的响声,显然正在承受巨大的压力。
像是只过了一瞬间,又像过了很久,那笔尖终于迎上了那一层薄薄的粉幕,笔尖不偏不倚,正点在罗网的中心位置。
立春不由暗叹,这少年也不知哪来的本领,总能找到自己术法中最关键的那一点。
如果这一笔点歪,他恐怕会立刻被裹进那网里,再挣扎不出。
可惜,还是太弱。
陈客之觉得自己像是碰见了一面迎头压下来的大石,手里的笔几乎抓不稳。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既然看得见妖气,自然能看得透妖术。
事实证明,他救了自己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