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舒不动声色地瞄了南奕一眼。
“宁爱卿也这么觉着?”
“嗯。”南奕抬起头,坦坦荡荡地迎上了黄舒探索的眸子,“卢府的蛋羹更加顺滑鲜香,像是……加了虾泥似的。”
“非也。”沂俐笑吟吟地纠正了他,“卢府的蛋羹是用了鸡骨猪骨鸭骨鲜虾熬成的高唐蒸出来的,而夏府的蛋羹是用山泉水蒸的,所以尝起来不太一样。”
卢府的蛋羹做法倒也不算很夸张,但夏府蒸蛋羹用的山泉水却是极为金贵的物件。
这必须待春日之时,着上千人跋涉上千里去大沂边境七城山上找到最为清澈纯净的山泉水,用木桶装了回来存放在放着冰块的地窖中,待需要使用时再取出。
金贵总结下来就是四个字——劳民伤财。
果然不出沂俐所料,黄舒的面色僵了僵。
“皇后此话可当真?”
“陛下若是不信,请宫里御厨来一尝便知。”
黄舒攥紧了手中竹筷,随后又松开。
随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去碧澄居买花魁初夜,需要那么多银两么?”
“价高者得。”沂俐坐在他身旁微微躬了身,“那么多银两,不奇怪。”
当朝官吏贪污受贿,也不奇怪。
“朕知道了。”黄舒的面色有些许厌恶,“此事往后不许再提。”
“是。”沂俐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暗暗笑了。
而黄舒却起身,带着宫中侍卫,头也不回地走了。
众人凑到了沂俐身边:“陛下他怎么了?”
“无碍。”沂俐冷冷笑了笑,“不用管他,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是。”众人远远瞧着黄舒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的背影,齐刷刷地缩回了好奇的脑袋。
“吉时已到,送入洞房——”
在夏家的一众官儿们将漠然离去的黄舒抛在了脑后,跟在新郎官身后,闹洞房去了。
南奕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面:“这些人,还挺无聊的。”
沂俐起身,掸了掸衣裳:“走么?”
“我要等黄舒一起。”南奕也站了起来,“殿下若是有什么急事,还是让挽翠先陪您去吧?”
“你让黄舒多注意着点卢珍。”她微笑,“既然他选择不除掉她,他就要做好迎接无数后患的准备。”
“卢珍她会下死手么?”
“她会。”沂俐压低了声音,“弑君夺位,黄舒不也是这么上位的么?”
成亲当日晚,夏家小公子便死于非命。
宫中太医给出的死因是猝死。
但众人皆知夏峥年少,几乎没有猝死的可能,因而大家也就心照不宣地暗地里将夏家小公子猝死的原因归咎在了卢珍头上——宫中出来的女人哪个不是踩着无数人尸体与鲜血上位的?
更何况就连太医都说夏峥死得蹊跷,夏峥的死,可不就是谋杀么?
翌日清晨,沂俐坐在格物书院中那间小屋子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蛇腹纹黑漆仲尼琴的琴弦。
挽翠慌慌张张地从屋外跑了进来。
“殿下,夏峥死了。”
沂俐拨弄着琴弦,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琴弦,懒洋洋地抬眼:“哦。”随后,她像是觉得不妥似的加上了一句,“卢珍干的?”
“殿下,您都知道了?”
某人依旧懒洋洋的:“我猜的。”
“殿下,咱们需要不需要……”
“没事,先等着。”一曲《酒狂》从琴弦上飞跃而下,“狗咬狗,一嘴毛。”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卢家内斗也厉害得很呐……卢珍一脉失事,咱们趁机扶卢俊入朝为官掌管整个卢家。”
“但卢小公子入朝为官后,却依旧不能为我所用。”
“不能为我所用是不假,但若往后他必对我拔刀相向时,他多多少少会放我一条生路吧。”
一个大撮结束了被她弹得乱七八糟的琴曲,她叹息,将琴装入锦袋之中,放在了屋角。
“殿下,那……卢夏两家之事,是否要告诉卢小公子?”
“去吧。”沂俐懒洋洋地窝在了太师椅上。
屋外,明媚阳光落在了那成片雪白棉絮上,雪光晶莹,晃得人睁不开眼。
沂俐心情大好:“今日准他一日假,我觉得……他可以着手为接手卢家做准备了。”
“是。”挽翠低低应了一声,“属下这就去办。”
当日,卢珍不堪受辱,正午时分不顾守城士兵阻拦,径直走上城墙,身着一袭黑色暗金莲纹嫁衣,从墙头上一跃而下。
血溅在了城墙上,而她的面容被地面上粗砺的砂石磨得面目全非,眉心上是掉落在坚硬石头上砸出的一个凹陷下去的血坑。
她双目睁着,嘴角挂着一抹奇怪的笑容。
血,雪与泥沙混杂在一起,呈现出一抹脏兮兮的却又格外妖艳诡异的红。像是一座微缩的花园建在通往城内的小路上一般,星星点点绽出几朵将要萎落的花来。
只有沂俐与黄舒闻讯赶来。
沂俐半跪在地面上,托起了她的脑袋:“能确定是她么?”
黄舒撩起了她的袖子:“她的胳膊上有胎记,应该能确定是她。”
“好。”沂俐将她尚且柔软的身子轻轻抱起,稍嫌厌恶地看着三尺之外被收成士兵拦住的围观者,“尸体……是让卢家人带回去么?”
黄舒冷冷笑了:“你觉得那两家人会管她?”
沂俐擦去了女子满是伤痕面容上的血迹:“那你来?”
“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葬人了。”黄舒直起了身,跟在他身后的小兴子替他拂去了袍子上的雪花,“你就在城郊找个乱葬岗,用一块布将她裹起,随便扔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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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俐只觉得好笑。
“一块布?裹了她随便扔?”沂俐冷冷笑了,“黄舒,你在她死后,还要欺负她么?”
黄舒怒了:“可是朕没让她死!”
沂俐也站起身来,负手冷笑:“但是逼死她的是你!”
“她打乱了朕的计划。”黄舒气愤得手指痉挛了起来,“朕的所有计划都被她打乱了。”
沂俐冷冷一笑,翻了个白眼,命挽翠抱起了卢珍的尸体。
“要么你自己安葬她我什么都不管,要么你把她交给我我按照皇妃仪制安葬她。”她怜悯地抚摸着女子柔嫩的手指,偏了偏脑袋,“或者你愿意把夏卢两人喊来我也没什么意见。”
黄舒被她气得发抖。
“你让朕亲自安葬她?你做梦!”
“那就我来。”她谦卑地笑了笑,微微躬身,“怎么安葬自然随我心意,至于……银两自然是有人出的。”
“沂俐,你知道你这是在抗旨么?”
“陛下既然肯为了一个被撵出宫后再嫁自尽的女人下旨。”她讽刺笑笑,虚怀若谷地躬身,后退两步,“即知有今日,当初又何苦用那种不入流的下作手段为难一个对你造成不了多少伤害的一介女流呢?”
她的语气里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愤怒。
“你同情她?”
“不同情。”沂俐厌倦地背过身去,“我只是……信鬼神罢了。”随后,她垂眸,天真地笑了,“毕竟……棺材板压严实一点,她也不容易跑出来,不是么?”
黄舒一甩衣袖,冷冷瞪了她一眼:“随便你。”
“捂嘴篡改史书这种事陛下做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沂俐盈盈一笑,“陛下这次……怕是要为自己收拾自己惹出的麻烦吧?”
黄舒哼笑了两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殿下,当真要将她以皇妃之礼下葬么?”挽翠担忧地看着黄舒含怒而去的背影,抱紧了怀中尚且温热的尸体。
“嗯。”沂俐负手凝视着黄舒的背影,“挽翠,咱们来打个赌吧?”
“啊?”挽翠愣了愣,“赌什么?”
“三个月之内,沥城官场要变天咯。”
她呵呵一笑,转身上了车驾,那马车朝着与黄舒相反的方向辘辘驶离。
这三个月时间之内,黄舒从格物书院带入朝堂的少年宁翰林初露头角,格外活跃。他本就是天子近臣,终日陪伴黄舒左右为他排忧解难,因而一时间,他在朝中风光无限,朝中趋炎附势的小人将他在皇宫旁的宅子围得水泄不通。
很快,他便被黄舒调去了兵部,官居兵部侍郎。
而平日里屁事不断极喜欢作妖的格物书院李院首这三个月内显得格外安静。黄舒是不是深夜诏他与宁侍郎两人出入长生殿,三人聚在一起也不知道都聊了些什么。
福鼎四年,二月。
是夜,一辆简单的马车从格物书院辘辘驶出,城门本已落锁,但守城士兵见车夫举起那块金质令牌后,不敢怠慢。
笨重城门吱吱嘎嘎升起,轻巧的车驾入城后,直直向皇宫驶去。
长生殿内灯火通明,无数盏明灯照亮了深宫中寂静黑暗的夜。
黄舒坐在书案旁,南奕站在一旁,依旧是在磨墨。
“李院首,朕等了你许久了。”
“不好意思。”沂俐虽道着歉,却看不出一丝一毫抱歉的意思,“夜市里人有点多,堵住了。”
黄舒点点头:“夏蘅湘今日闹着要出宫,李院首可知道她这是怎么了?”
身着青衣的沂俐立在柱旁,微微躬身:“此乃陛下家事,臣不好插手。”
“依你所见呢?”
沂俐笑笑:“若是陛下执意问臣,臣倒是觉得不如就随了她的意罢?这样大家都高兴。”
“唔……”黄舒不置可否,“朕……就在考虑考虑。”
立在一旁研磨的南奕抬头,冲着沂俐微笑。
“陛下若是没什么事,臣就走了。”沂俐望着南奕的笑容,垂眸,咬着下唇,“臣还有些事物没有处理完呢……”
“有些事务明日再处理。”黄舒将笔搁在了笔架上,“卢珍葬下了?”
“回陛下,葬下了。”她低垂着脑袋,并不直视着黄舒的眼眸,“臣挑选了一副上好的棺木,让卢小姐穿着那日夏府大婚时穿着的婚服,挑了几件陪葬器皿与她生前用过的首饰一起塞入里棺椁,葬在了夏家小公子的墓旁。”
“你可曾派人把手?”
“不曾。”
黄舒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陛下还有什么事儿么?没有的话臣就……”
一道黑影从长生殿屋梁上跃下,沂俐闪身躲开时,却发现那刺客的目标并不是自己。
“来人,护驾!”
刺客径直朝着黄舒奔去,南奕微微一怔,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挡在了黄舒身前。
熟悉的女声响起:“黄舒,我要杀了你——”
箭雨射灭了长生殿中的烛火,长生殿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沂俐挑眉。
这么沉不住气么?这就开始动手了?
她蹙眉看着那女子,可是那女子却不理她。
黄舒蹙眉看着躲开的沂俐。
她躲了?
但是在碧澄居遇刺那一次,她是冲上来挡在了自己身前的……
黄舒尚未来得及思考,便被南奕死死擒住胳膊:“陛下,您躲在臣身后,刺客是不会伤着您的。”
所幸,那刺客武功不高,她在朝着黄舒发出致命一击未中后,便自乱了阵脚,在蜂拥而上的御林军箭雨中,猛然倒下。
烛台上的蜡烛被依次点起,黄舒从南奕身后站出,亲自上前揭开了那刺客的蒙面布。
“她不是已经死了么?”黄舒猛然专向了沂俐,“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那具尸体可是您来指认的。”沂俐抖了抖衣袖,不慌不忙地辩驳着,“若是臣早就知道那不是卢珍,臣又何苦花那么多心思将她体体面面地安葬呢?”
她蹙着眉看着地面上被扎得满身窟窿的女子,厌恶地翻了个白眼。
“陛下,这……用不着查了吧?”
“查!怎么不查?”黄舒拭去溅在了自己身上的血迹,“她消失后三个月时间里,投宿于何处,又是谁给她提供了银两,总得查明吧?”
沂俐看着黄舒的狞笑,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尸体怎么处理?”
“烧了吧,晦气。”
沂俐低垂着眉眼,依旧一言不发。
这次是刺杀,黄舒将她的尸体按照处理刺客尸体的方式来处理,也合乎情理。
“你刚刚躲了?”
沂俐怔住。
“是臣失职了。”
“但是你在碧澄居那次没有躲。”黄舒戳了戳心口与肩膀间的一块地方,“你上一次,好像……是挡在朕身前来着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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