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亲手将自己推落在水中的当今圣上,另一边是将自己救出水面,亲自为自己披上大氅的格物书院院首。
一边是夺嫡成功的九五之尊,另一边是来路不明的后起之秀。
卢珍有些茫然。
她匆匆谢过沂俐后,惶惶不安地后退两步,扶着宫女站在了黄舒身后。
“李院首,你僭越了。”
沂俐身着黑色锦袍,笑吟吟地欠身:“臣不过是见不得女子被欺,因而施以援手。”
黄舒沉默了一会儿。
“小兴子?”
“奴才在。”
“给李院首拿件衣裳,别让他冻着了。”
一声长叹过后,沂俐能看到黄舒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着。
她垂下眼眸:“多谢陛下。”
“格物书院的学子,是你招来的?”
沂俐抬起头,刚刚心底油然而生的内疚瞬间荡然无存。
“是臣。”她笑吟吟地负手欠身,“臣见书院学子武功没有长进,因而……只能出此下策。”
南奕站在她身后,抿着嘴唇,偷眼瞄着泛出淡淡红色与浓重血腥气的湖面。
“唔……不错,只是……这湖水恐怕得抽干了。”
“没事。”卢珍抖抖索索地站在距离黄舒三尺开外的距离,“无非就是耗些人力物力,无非就是多花些银子,不碍事儿的。”
黄舒闻言,眉毛挑起,待长眉落下时,他带着小兴子转身离开了。
“李院首。”
“臣在。”
“过来。”他招了招手,“朕有些话想要问你。”
沂俐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穿过花园之中的奇花异草,转过假山,进了假山山洞。
“说吧。”黄舒深吸了一口气,“你这是在做什么?”
“陛下在说什么?臣……不是很明白。”
黄舒眼底窜出怒火:“人心收买得不错啊……先是卢俊,又是整个格物书院?”
“人依旧是你的人,书院也依旧是你的书院。”沂俐懒洋洋地靠在了假山上,“你发这么大火……莫非那些刺客是你派来的?”
“怎么可能是朕?”
“那陛下倒也不必为了这件小事指责我。”她语气很是诚恳,“若是你觉得我对你的皇权产生了威胁,你大可以把我从这个位子上换下来。”
虽说装得大度毫不在意,她的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
掌控了格物书院就相当于掌握了黄氏王超的未来。黄舒好不容易脑子一热让她坐上了这个位子,她又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威胁?”黄舒冷冷笑了,“谅你也不敢。”
“碧澄居与格物书院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他站在了山洞洞口,将山洞外投入山洞之中的一些亮光遮住,“若是你自己掂量不清楚,朕也不介意帮帮你。”
沂俐的眸子倏然亮起来,眼底的幽幽蓝光探索似的落在了黄舒身上。
帮自己?
她无声笑笑,伸手扶住了湿冷的石头,将心口传向喉咙的一阵血腥燥热压制了下去。
所有送给她的东西都会经过她身边暗卫的重重检查,她倒是很想知道黄舒会怎么帮助自己“掂量。”
“陛下,臣饿了。”她抬眸,无辜地望着他,“既然你没什么事,就放我去找点吃的呗。”
黄舒盯了她一眼,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让她走了出去。
沂俐披着小兴子给自己的那件黑色衣裳,拖着步子,慢慢悠悠的转过了假山。
“南奕,你怎么还在这里?”
南奕目光火速从她身上略过,确定她没有受伤后,嘴角绽出一抹笑容。
“没事,等你。”
他欠了欠身,让出了一条路,让沂俐先行。
而他立在原地,等待着黄舒的出现,跟在了黄舒身后。
“陛下,是否还要继续?”
“嗯。”黄舒简单地应了一声,他抬了抬下巴,“前面不就是个现成的么?”
南奕面露为难。
“陛下,但这……怕是对李院首的名声无益吧?”
黄舒望着他,眼神森然。南奕迎上那双眸子,恭敬地低下了头。
“好的陛下,臣这就去安排。”
无论如何,无论黄舒怎么算计沂俐,她总会在他手下脱险吧……
宴席上,黄舒坐在上首,珍妃坐在他身旁给他斟酒布菜,下首先是卢家家主,随后便是李立带着卢俊,宁歆和卢家一众子弟依次排下。
而卢家女眷依照卢家家规,在屏风之后围坐一桌。
嬉笑打闹之声不断从屏风之后传来,沂俐听着那些莺莺燕燕或是温软或是清脆的声音,一时间有些恍惚,她想到康乐拉着自己袖子撒娇的模样,自己拉着南奕衣袖恳求他的模样,低头笑了笑,目光轻飘飘地在屏风之后定了定。
却也不是在看什么人,而是羡慕那些女孩儿们无忧无虑的生活。
那些女孩儿们像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大多娇羞地低下了头,而沂俐也只是垂眸笑笑,移开了目光。
南奕像是感受到了沂俐的遗憾,他也只是抿了抿嘴唇,倒了一小杯茶水,润了润喉咙。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了那口滚烫的茶水。
跪坐在黄舒身边的卢珍目光时不时地落在沂俐身上,沂俐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只能默默低着头,时不时瞄南奕一眼。
南奕迎上了她的眸子,示意她看卢珍。
她摇了摇头。
目光在屋子内流转,最终落在了屋子角落里白瓷冰裂纹香炉上。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抿着小酒,眼眶微红,醉眼迷离地望着袅袅升起的白烟。
南奕声音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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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她转头时,双眼宛若两泓秋水,眼中有迷惑有彷徨,却又带着看透一切的锐利。
这双眸子在大沂醉眼迷离时,只有能溺死人的温柔与娇俏。
从帝都,到蓼城,到玉城再到沥城,这双眼美丽依旧,却越来越显出一副野猫般的野性。
“卢珍……她好像对你有些不同。”
沂俐抬头,朝着黄舒与卢珍的方向望去,恰好与那一双如丝媚眼对视。卢珍对她笑了笑,沂俐也只能举起酒杯遥遥致敬还礼,随后移开了目光。
“唔……待我不同又如何?若是他知道我就是住在庭治殿之内处处压了她一头的沂俐,她指不定会怎么想我呢。”
南奕挑眉。
“你的酒里有东西。”
“我知道。”沂俐不动声色地抖了抖衣袖,一抹沾湿了的方巾一闪而过,“他们为什么要给我下药?”
南奕移开了视线。
“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酒过三巡之时,沂俐晃晃悠悠地起身,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几句大家都没有听清的话,摇摇摆摆地走出了屋子。
黄舒见状,便也起身,在卢珍的搀扶之下,走出了屋子。
众人见当今圣上兴致缺缺地离开,便也陆陆续续地告退。
南奕左脚迈出了门槛,向着湖边走去时,看到的正是沂俐倚靠在湖边栏杆上吹着凉风的一幕。
“李院首,这儿风很凉,您……若是想要醒酒,不如直接让卢府下人给你送一碗醒酒汤来,如何?”
谁知,趴在栏杆旁的沂俐甩开了卢俊的手,扑了过去,小熊似的抱住了他。
头发丝儿上残存着的药香夹杂着并不明显的馥郁桂花香气钻入鼻腔,南奕微微怔住,他躲开了众人视线,带着她转入了假山山洞之中。
他微凉的指尖轻触在沂俐滚烫的面颊上,指腹轻轻搓揉着:“殿下,您可以……放开臣么?”
沂俐嘿嘿笑着抬起来头,一股酒气涌入了南奕鼻腔。
她喝酒了?
他匆匆忙忙抓起她那不老实地在自己胸口腰际乱摸的手,扯住了她的袖子,从袖子之中抽出了沾湿的帕子,嗅了嗅。
没有酒气。
这是难为她了,喝得醉醺醺的还没有在屋子里发酒疯……
“殿下,您先放手。”
“不放……”她嘟囔着,抬起头,微微泛红的双眸亮晶晶的,“如果我抱住了你,你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了?”
南奕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语气有些无奈。
“殿下,您看,臣什么时候离开过您?”
沂俐只觉得他雪白的狐裘毛茸茸的,很柔软,很舒服因而娇俏地将脑袋靠了上去,蹭了蹭,抬起头时,嘴唇轻轻蹭到了南奕的脖子与下巴。
那雪白细腻的肌肤像是被艳红色柔软的花瓣染红一般,娇嫩的嘴唇所经之处,被染得通红。
南奕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身体猛然僵住,抬起双手,整个人贴在了假山上,任由她抱着自己。
正值青年的男子,哪里受得了这种撩拨?
而她抱着南奕腰际的胳膊很快就攀了上来,楼住了他的脖子。
就在睁眼的那一瞬,她像是倏然清醒了似的,猛然松手。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中惶惑与迷茫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满满的算计。
“不好意思。”胳膊猛然垂下,她退在了距离他三步以外的距离,负手傲然而立,“不好意思,是本殿失态了。”
屋外一抹明黄色的袍角飘过,沂俐目光森然,瞄到那一抹衣角时,盈盈躬身,道了声谢。
撩完就跑?
南奕摸了摸狐裘上残存的那点余温,怔怔目送着她纤弱笔挺远去的背影,垂眸笑了笑。
他抬手,将那湿漉漉的帕子塞入了腰封中。
而指尖却残留着混着馥郁桂花香以及其他香料的淡淡药香。
就像是初遇那日,长桑从碧纱橱后走出来,将她的手帕与玉佩塞入自己手中的那日。那条刺绣精致的帕子上也残留着这股多种香气混杂在一起的淡淡香气。
又如她次次生病时,集英殿内焚着香,她用桂花油梳完头后倚靠在自己肩上怀中就着他手中小茶盏不紧不慢地喝药。
他指腹似乎还残存着揉搓女孩儿面颊时留下的那一层脂粉的香腻。
南奕出了山洞,朝着假山五步之遥之处,一穿着明黄袍子的男子走去。
“陛下。”
“她醉了?”
“嗯。”南奕回答的声音很轻,“她确实醉了。”
“好。”黄舒轻笑,“咱们就等着好戏开场了。”
黄舒转过身去的那一刻,南奕眼中浮现出了一丝愤慨。
他想毁了卢珍清白,却又不愿当真有人对自己后宫中的女人动手动脚,因而也就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陛下英明。”他的笑容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吹捧却不谄媚,“此次必定会一击必中。”
卢家唯一一个送入宫中女儿失了清白,那卢家也会因此抬不起头来。
而那时,就是黄舒对卢家下手的最好时机。
“宁歆,你觉着……朕铲除卢家充盈国库此举是否欠妥?”
当然是欠妥的。卢家家财万贯,每年缴税千万黄金,足以支撑整个王朝运转。
黄舒也不是不懂这些,在他看来,就算倒了一个卢家,也会有千千万万个其他家族站起来,接替卢家的位子。
而南奕迎上黄舒探索的目光,笑得依旧是吹捧还不谄媚,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敬意:“陛下英明,卢家家财万贯,够我朝运转十年之久,而就算卢家倒了,也会有千千万万个其他家族站起来。”他拱手欠身,“这沥城是陛下的,天下也是陛下的,团吓人的命也都是陛下的。陛下下令,谁敢不从?”
黄舒转首:“听你这话,倒像是在讽刺朕?”
“臣不敢。”南奕赶忙垂首,“只不过臣听闻陛下先前在皇后娘娘宫殿外斩杀大沂暗探无数,因而有些感慨罢了。”
“不过是吓唬吓唬她罢了,朕舍不得真的伤着她……”
南奕听到这句,眉心又是一跳。
舍不得伤着她?
那刚刚藏在湖底的刺客又是怎么一回事?
南奕似是没有察觉到黄舒虚伪心虚的双目,笑得谦卑“久闻陛下与皇后娘娘感情甚好,如此看来,传言非虚。”
黄舒目光投向他时,他敛起笑意:“陛下,时候也差不多了,您看……”
“你去吧。”黄舒揉着额角挥了挥手,“那个场面,朕不想看到。”
“是。”传闻中容颜绝世的男子易容之后容颜依旧昳丽,只不过白色的狐裘将他时不时写在眼底的野心抹去得干干净净。
“不要对李院首下手。”黄舒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角,“朕只想对付珍妃,不想对付李院首。”
“是。”男子垂首行礼时,面若寒霜,“臣……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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