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如摇摆天枰,一方落下便总会有一方升起…这句话大概是用来形容物理现象的。
大家随手挑出一张修订版的五州地图就能看明白,云响州的整体地势其实很像一块斜置的带刺海螺,又有点像于无想海上翻身嬉戏露出半截肚皮的肥硕巨鲸。
西边低,东边高,中心部连着似乎是大陆被撕裂后残留下来的神幕离岛。往西北方向跨越汹涌诡秘的无想云海是桑原,南边的广袤平原直连帝国腹地雷行州。
正东,则是被万里群山如幕帘屏风般分隔开来的北地风来。
风云两兄弟其实是密切接壤的,只是以目前的运输力来考量的话,要翻过那一座座抬起都来都望不到顶的入云岩塔…那还不如一个猛子扎进无想海里顺着洋流硬飘过去来得方便呢。
这种近乎与世隔绝的地理位置,再加上云响州本身具备的肥沃土壤与丰富物产造就了两种显而易见的结果。
第一,这里的文化发展远比其余四州高出了好几个阶梯,天下文人半出云响可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玩笑话。
不像穷山恶水的风来州,那边种点玉米棒子都得把稳定的三成欠收考量进去。
云响州的农业规划基本常时处于一年三歇的乐土状态,这里产的粮食又多又好又便宜…莫说琳琅珍馐,神幕夜市上的整鸡整鸭大肉排都至少比满盈城的批发货还要便宜一半。
别说负责管钱的雪隐,连没事就抬手乱甩钱袋子的杨四爷初入此地时都吓了一跳。
举个例子吧,云响州最优质的彤玉西瓜只卖一文钱一斤,风来州那种拆开都未必见得到几两果肉的小西瓜一个至少二十文起步…
沃土只会孕育出两种社会形态,坐吃山空混吃等死,终其一生都不一定能开启下段征程的的原始部落。以及游手好闲力求风雅,强行将娱乐本身拉到艺术层面的文士贵族。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晴历时期的泱泱云响姑且能够被划进后者的范畴中…刨去依旧存在的贫富差距与日益激化的阶级对立,这地方确实能算得上是五州文化产业的温和摇篮了。
第二,其实这点与前一点存在着相当紧密联系。不像其他至少连通两地,异族分支多如繁星的四座大州…任何发生在天海五州之内的重大事件所造成的影响都极难扩散到西云大地。
大家想啊,东边是山,南边是五州最大的中转枢纽,北边则是渡海沉船几率高达七成的桑原岛国。王朝灭亡也是雷行先倒,换了新人征来大不了直接投降不就得了?
战争是政治,在保持足量战力的前提下投降得越早,对方需要付出的筹码反而就越多。
云响州仅仅凭借这项优势便硬生生制衡了千年三朝,它就像一位强壮且温驯的大手商客,你根本就没有与之作对的必要。
毕竟人家只想搞歌舞诗词。
简单总结,去掉微乎其微的历史因素,云响州的一切其实都源自于它的地理环境。这片土地从未被生活在上面的居民统治过,改变过…听起来还是蛮悲哀的。
它是母亲,也是父亲,是家园本身,也是伟大且温柔细心守护者。相对来看,人类只不过是没断奶的婴儿。
不…形容成寄生虫才更贴切吧?
此刻,家园破碎,梦该醒了。
事情是这样的,悬浮在赤目上人颅后的岩凝逆星落在经过一系列玄妙难解的反刍动作后,相当干脆地吐出了深埋其中的巨龙尸首,以及陈厚崇丢进去的半截可回收垃圾。
征天舰的残骸姑且不提,那头由末代敌龙战士在不知多久前化身而成的石鳞巨龙就算血肉筋膜尽数枯朽,就算剔去尾巴和翼展的额外长宽加成,单算躯干也得有十几座白曦城叠在一起那么大…你能想象得出来吗?
试着把自己想象成一只住在人类搭建的超豪华大别墅里的蚂蚁…好了吗?有画面了吧?一切都是那么宽,那么大,一眼望不到头…
好了,现在房顶塌下来了。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你甚至都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东西轰然落下,仿佛命中注定的战锤。卡在某种微弱平衡中的僵硬天枰终于想了自己的主要职能,它开始摇摆了。
现在的云响州是个什么状态?首先,九州蒸发时扯走了它大半部分的北域疆土,只留下了一座随波逐流的神幕阁。
接着,源于人们的“救世”计划而堆积在天地两端的灰雪红雪加重了这座大州的承载压力。不知诸位有没有在雪暴天气中出过远门,没试过的可以找机会尝试一下那种感觉。
然后,逆星落卷起湍流,导致中云地区的地脉主杆陷入了狂涌与滞涩的两极绝境。一群神仙又在基底本就不甚平衡的西南集辛对上了眼,来了场完全不设规则的全明星大乱斗…
孩子们的决策引起了直接冲击云响中心的狂风海啸与大地震荡,深埋于岩脉支架中的敌龙母菌活力全开。
原本作为园艺工而四处巡游的赤目上人此刻压在了天逝之下,天隙之前,云响龙脉的点睛之处,第三防线的中心点。
今天的云响州就像一座又在着火又在发水又在刮大风,下面地基碎得一塌糊涂,上面陨石雨不要钱似的往下掉,里面还挤满了一大群身高两米三八的彪形大汉在嘎嘎蹦迪的小破房子。
你别说,这末日景象其实还挺喜庆的。
巨龙尸首落下,先是将东云地区的海拔硬生生砸下去两百多米。好巧不巧,核心的中云地区竟在此刻展现出了令人汗颜的坚毅韧性,保得云响州没有当场碎成三块…
不过呢,作为代价,本就支离破碎的西云地区就像跷跷板一样高高抬了起来。只见它潇洒亮相片刻,便被蛮横重力死死拉扯,颇为狼狈地打着滚跌下了天际的舞台。
一沉一浮,东云又抬起来了。
我很想尝试形容那个场面,但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如此剧烈超然的地质变动是根本无法用肉眼明确看出条理次序的。
无论是远镜头近镜头还是高空航拍,大家能看到的都只有无边无际的冲天烟尘…
上面的情况暂且不提,单说海流之下。呃…五州地理相关的学术知识还是等日后有缘再给大家补充吧,事急从权,咱们先谈谈灵气体系对物质变化的实际影响。
灵气嘛,不是什么多稀罕多神秘的东西,街边随便拉个打酱油的娃娃来他都能给你讲出一大套理论梗概,毕竟是三大基础学科嘛。
灵理学,物理学,以及以生物学,化学,地理学与历史学和神学为主体统合而成的五录总科。经过多番修改迭代的九大艺术,还有为了生存而必须掌握的语言与生产技术…
这就是天海五州的文明构成,近年随着雷行王朝的大力支持还开辟出了现代工学…无非就是造造能千里传讯的小铁盒子,造点能在天上飘来飘去的巨型战船,没什么了不起的。
作为三大基奠中最重要的灵气,这玩意不止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发展,同时也是大多数基础规则的理论核心。
我们,风云人唤它作“灵气”,来自星烁古国的难民后裔们叫它“以太”,还有好多乱七八糟的少数部族对它的称呼也不尽相同。
现在五州内陆已经普及了标准语,所以灵力二字便是此物的主要代词。不需要在称呼这方面的问题上纠结太深,你要是乐意,自己给它再取一个也不是不行,叫着方便就完事了。
首先,这是种粒子,正经的物质,有体积有质量。然后,这玩意不能在真空中传播,所以它并不是光的介质。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比较流行暗物质理论嘛,五州人都知道…但无论被称作灵气还是以太,它都不是用来填补理论空白的假想事物。
事实上,一切生物的体内都充盈着至少占据体重三成以上的集合灵粒子。这也是我们生活在溢满灵气的世界中能行动自如,而不会被它穿身而亡或者活活憋死的核心原因。
我的意思不是说咱们就是魔法生物了,灵粒子是物质组成的重要一环。就像钙铁锌硒,它是不进入代谢循环,也无法通过消耗填补来制造增减变化的恒定指标物。
前文有言,修行中人吞吐炼化灵气,却并不是在借助此物来改造自己的生理性质。
大家常说的三道丹田是储存中转调用灵力的机能器官,如杨御成那般体质特异,本身便不具备此类“容器”的奇妙存在则无法在自然条件下协调操控浸于己身的灵彩粒子。
这样的例子其实也不少,像幽灵啊,纯能量体啊,反正就是那种没有物理性质的肉体的家伙基本都是这个感觉。
正因如此,它们对这个灵气弥漫的世界的直接影响才会显得相当有限。比如游荡鬼混之流,感知能力不够强大的生物甚至根本就无法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我们…呃,该怎么解释呢?我们就是“这样的生物”,就像鱼有了水才是鱼。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为啥要在这里,并且是在跟谁解释这些人尽皆知的简单常识,反正台词本是让我这么念的…
反过来想,我真的琢磨不出不以灵力为基础构成的智慧生物会是什么样的。它们会不会是那种没有眼睛鼻子嘴,身上长了好几条触手,每天缩在地里把石头当饭吃的怪物呢?
没有灵力作为依托,它们能建立起文明与相应的科技么?我个人认为…悬。
如果它们连搭个楼都要耗上大把人手,从蓝图到完工甚至都得按年起步,那么他们的社会发展一定会是无比缓慢的。
啊,我知道了。
没准它们是乌龟人,或者蜗牛人呢?反正本来就动不快,也不必大谈效率了。
扯远了,空气就是含氧灵气,地脉就是混合了诸多矿物质的汽液共存态的灵粒子。龙脉的成分更复杂一点,但本质也没差。
海,则是在自然循环中受到重力捕缚的灵粒子的下沉之所。这里的灵气是最浓最沉的,极端条件下甚至会生成富灵真空…
积蓄凝聚到一定程度,化作大质量实体的富灵粒子能够轻易击穿人体。在大自然眼中,坚岩铁板其实也只是稍硬了点的脆弱血肉。
所以,喜闻乐见,云响州的那个玩意儿…海面之下最底层的部分终于被冲出了一条裂口。
不知该哭该笑,总之从今天开始,这地界就不能再被称为“大陆”了。
很神奇吧?地理学讲天海五州是圆的,每座大陆都是海底高峰显露在水面上的狭窄平台。可直到今日都没有一支船队或者一位修行者能从东星烁起航,再直线绕回登陆西云响的。
世界真的是个球么?云响州的这场浩劫实在是证明了太多东西,又否定了太多东西了。
号称万年,实则只有千年模糊历史的人类需要解开的谜团实在是太多了。
大地似跷跷板一般起落三次,我不确定晴历94年发生在西云大陆…大岛的一切会对后世产生怎样的深刻影响。我只知道,幸存下来的人们真的是有事可忙了。
烟尘未散,但化作螺旋乱流斜向逆升的红雪已经展现出了它优美的盛大舞姿。橙黄天隙如巨口逼近般缓缓舒张,撩开云幕,混合着洋溢苍穹的虹彩灵光下起了另一种颜色的事物…
金色的雪,不是庆祝用的彩花小亮片,是货真价实的…金粉。我靠?金粉!?
真让大伙赶上下金子雨了是吧!?
天逝到底是什么玩意?难不成其表面体现出来的神秘橙黄竟是一整块大金壳子!?
……我的天啊。
金赤虹三色辉光叠加相映,再加上飘飞不散的漫卷烟尘,依旧静立当场,却不知在何时碎去原地的赤目上人缓缓抬起头来。
这是一场规模极尽豪华的葬礼么?为云响,为众生。而大地的主人,脱胎于诸般因果牵扯的赤目上人则是唯一的参与者与司仪么?
黑焰棋盘依在。
一切都结束了?就这么简单?
我希望如此,但显然不是。
坠落在地的巨龙尸首以十分诡异的角度仰起了上半身,此举并非源于它那早已消散不知几轮星霜的古老意识,而是因为有支架在顶着。
没错,支架,如滔天巨浪攀到最高峰时被倏然冻结而成的琉璃高墙。
逢明西方,一金辉,一青莹,木鱼僧与琉璃王之间旷日持久的史诗鏖战依旧未能决出赢家。
他们是何时打到这里的?之前他们又是在哪打的?拦下坠落巨龙的钻石高墙是琉璃王有意为之,还是出手间无意搞出的附产物?
故事嘛,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神奇。
龙尸之下,天光淡去,巨影遮蔽。无尽黑暗中倏有一道微小的紫色火花啪嗒炸起,接着现出的则是一双双反射着微弱荧光的闪亮眼眸。
紫电的信号只代表着一个意思。
定位。
这里,就是坐标点。
来吧,不管是谁都好,我以雷行三皇女之名敬告收到信号的勇敢者…
该你们出场了。
三色炫光呈正圆洞开,空中骤然浮现的传送节点中有两道渺小身影轻盈跃出。
说是援军,未免有点令人泄气。
但有总比没有好,是不是?
一人,一龙。
赤目对赤目。
精疲力竭,勉强扒在小黑龙李结缘背上的间宫忌看到眼前场景的第一反应也是愣的。
不过这孩子心眼大得很,而且…同源的存在之间是存在近乎本能的相互理解力的。
深吸一气,被漫天飘散的沉重金粉呛得猛咳一口炽热血花,终于回返到此方天地的间宫忌扯下衣襟布条将手掌与刀柄紧紧缠在一起。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先把眼前这头人身蛇尾面生红光三点,一看就砍不动的东西砍了就是了,对吧?
赤目之鬼,再入战阵!
咔咔…咔啦啦…啪咔!!
仿佛是在回应着人们的决意与呼唤,一直在赤目上人体内狂暴流窜的叛逆虹彩也随着红眼小子的英雄登场迸发出了最耀眼的辉光。
赤目上人雄壮的上身骤然破裂,如同被铜锤猛力敲击的玻璃花瓶。
裂纹蔓延,祂也随之向后仰去。
神,在这一刻,终于知晓了何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