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进,缓慢推进。虽然大家都已经是在能维持阵型的前提下全速移动了,但十数里的距离对于人类的小短腿来说还是太远了。
赤目上人依旧没有停下掌中的审判之剑,只是在动作和节奏上都迟滞了许多。
想来也是,体内有个小东西在肆意大闹翻天覆地,换谁来都要费尽心神疲惫应付一番。
黑焰棋盘只是被撕裂了八门中的一角,受困其余方位的人们仍在不知所措随波逐流。
不过场面都搞成这样了,再迟钝的人应该也能勉强察觉出情势发生了阶段性的转折…
从理性分析的话,很难说是雪隐他们的努力起了作用,还是杨御成的反戈一击带给了赤目上人足量的压力。
化身伏羲尊相之后,赤目上人的行动模式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充满感性与兽性。祂的一举一动都更像是一台严格遵守触发机制的精密机器,只会对某种固定的事件产生反应。
除开抬起敌龙黑剑的异常举动之外,祂从未显露过任何可从尝试分析的情绪化行为。而也就是这个突发动作掀起了风云骤变,如果祂真能代表天地,那么天地又在昭示着什么呢?
使祂停止进攻,逐渐放缓动作的理由可能只有一项…那就是成功突破黑焰棋盘,抵达逢明中心的人越来越少了。
是大家都察觉到了异象选择停下脚步,还是参演者们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人智和人数…咱们还是往好的方面祈祷吧。
孩子们需要考虑的主要问题有两项,第一是如何计算出赤目上人的神躯死线,第二则是靠近中心部后如何应付来自祂的猛烈攻击。
肉眼可见,在流窜虹光的不断冲击下,赤目上人自胸口到左肩上臂的位置确实划出了一道越扩越大的狰狞裂痕。
那会是赵抚兰所提及的“死线”么?很显然他还没那么沉得住气,他不说又没什么表示,基本便可以代表那是无须在意之物。
神躯不像生物脆弱的肉体,尤其是赤目上人这种降世之时选择了具备龟蛇特征的与龙型体态的异样存在。严格来说,所谓“受伤”这个概念都是不存在于祂的超凡认知中的。
这就是神明的恐怖之处,也是与之敌对的最大难点。人家跟你用的都未必是一套规则,你有血条人家没有,怎么打嘛?
按理来说这类不合规矩的敌手都需要靠爱与勇气与正义,再加上那么一点点生硬的剧情杀来处理,但…现实世界的剧情是如何进展的?
我们现在切实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了吗?我们的爱与希望之力真的已经够用了吗?
这就是人为何会需要救世主,每个故事都会有指引前路的先知。换言之,没有帮忙推进情节变化的机械降神,那么大部分小说话本根本就连中盘都别想写到。
不久前我曾听说我们的世界是一本书…
那么现在是不是该到它展现自身戏剧性的关键节点了?我们战斗,我们反抗,我们牺牲,虽不求能被人铭记,但这一切总该有些意义。
不是么?我们挑战的可是神明,这时又该向谁去祈祷呢?另一尊大神?
钟水镜身上的黑焰仍未熄灭,但作为新形态生命的目录总纲,潜意识状态下的他向我们展现出了天道之力的贫弱…
他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稳,不出一炷香的功夫,畸形的黑焰火球便与遮天蔽日的黑焰幕墙融为一体,消失在了众人视野的尽头。
是什么在驱使着他奋勇向前?心中的正义感与责任感,还是单纯的掠食本能?
赵抚兰端着屠神红符一边谨慎向前,一边指挥着队伍的整体行进路线。
两侧不时有黑焰围栏倏然敞开,推向赤目上人的队伍也随着脱出八阵后懵懂加入的各方战士而变得越来越壮大。
四百,五百,六百…虽然从气势上来讲,这场面很像是星星荧光汇聚成耀眼火炬。但比起开战先前的驻留人数来说,这已经是百分之一都不到的惨淡级别了。
按理来讲所谓决战就该是伴随着激昂的鼓点发起全军突击,不过现在可不是什么街头流氓持械火并的热血时刻,汇聚场中的也不是连每月工资都未必能领到的乡下民兵。
前方是神,本就不可力敌,更别提走错了路引起蝴蝶效应导致形式变得更糟…
一草一木,一沙一尘都要加进计算的范围内。赵抚兰从逆星落的通天滑坡之底抢夺出来的屠神红符本质上并不是武器,而是一台…灵质化后的中端处理器之类的东西。
这玩意不是什么古代科技,只是天道摇篮在运行过程中无意间产出的衍生物。想要弑神,你便需要找到能够伤害祂的方法…
试问茫茫寰宇之间,卑微如我等的渺小存在与无上神明唯一相同的地方在哪里呢?
没错,信息,只有信息。物质和精神都会被轻松湮灭,但记述着它们存在或存在过的“信息”是永远都不会产生变化的。
神躯死线,便是聚集调度信息的中枢所在,也是神明魂魄的留存之所。
虽然那玩意的物理形态未必会是一条字面意义上的“线”,不过既然提出这项学说的杨御成和赵抚兰喜欢这么叫,那便暂定为此吧。
最重要的就是计算,该走哪一步,踩到那个点位的时候该用哪只脚…其实任何事情的本质都简单得很,只要将一加一加一无限向前延伸,总有一天能得出宇宙的奥秘。
赵抚兰要做的,便是通过简单的“一加一”来计算出最适合自己所需求的那个数字。他要谋算神明的命运,通过极限相近的属性,为赤目上人附加出“死亡”这一概念。
一步都快不得,一步都错不得。
其实也不能怪他走得慢,钟水镜在黑焰棋盘中劈开的空档只是最远两点相距数里,越往前行越狭窄的桃核区域。
白曦城并非平地,到处都是纷繁华贵的新式宅邸,城中主道有小山有小河。
焰墙离得远的时候大家还能绕绕路再聚拢阵型,但当移动空间愈发受限,如何在保持不分散队伍的前提下继续前进可就麻烦了。
对于正常经过几年训练的修行中人翻个墙上个房顶之类的场面都不是难事,问题就在于此刻推进队伍中至少有半数以上的成员都被白光倒退回了难以发挥力量的孩童形态。
“殿下,已经接近极限距离了,前方五百米处就是灵气乱流的中心点位。”一直跟在陈露凝身边临时担任副官的年轻士兵紧张说道:
“是否提前开启定位?外面的支援部队并不了解这里的情况,若不预留距离,只怕…”
“还没到极限距离,放心,我不会浪费士兵的性命害大家平白去死的。”陈露凝死死盯着随视野拉近而显得愈发雄伟的赤目上人:
“阵准备得怎么样了?我不太了解你们的队伍风格,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点么?”
“基础准备已就绪,不过想要扩大影响的话还需要再缓冲至少十五分钟…”副官认真答道:
“我们会配合您来行事,一切都按常规流程处置便可。不过由于人数问题,再加上有十七个弟兄在前来汇合之前就受到了脑部损伤,所有极雷弧至多也只能扩展到第四层。”
“嗯,四层就够了。”陈露凝点头道:“做好准备,随时准备应付突发情况。”
副官敬完军礼,又跑回按照指示缓慢向前推进的官军队伍中忙起了沟通调度的相关事宜。
雷行王朝的嫡系部队都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那就是需要由皇室成员来进行统御。此举并非是为了把持权力,培养亲信势力,而是实打实的出于实战考虑。
前文有言,紫电实际上是一种通过血脉传承的神技。然而雷行皇室却通过九天瀑布飞流直下般的财力投入,以及开诚布公的科研精神将其引导到了截然不同的全新领域。
千里传音,隔空对话这种小把戏在天海五州虽然算不得有多新鲜。但若想将其扩大到百人以上,千里之外的程度,那就需要积年苦修出来的深厚修为,以及各门各派的不传密法了。
隔代古朝都存在一个怪圈,非核心圈内的贵族集团与较为强盛的江湖势力之所以会服从于中央政府,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出于利益考量,以及折服于领导者的人格魅力。
这就衍生了集权困难,行政低效,朝堂之上党派林立等等不管是官是民都不乐意见到的难解问题。而积弊一旦被点燃爆发,便相当容易迅速发展成国家分裂的紧迫情况。
五州全境对雷行王朝的印象都是奉行威权主义的铁腕执政者,但实际上它的各项结构组成都与先前的历代古国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区别…政体嘛,再优秀能优秀到哪去呢?
想让人们将心思使到同一处是很难的,帝王会制衡派系,派系也同样会制衡帝王。而这些“人臣”所仰赖的倚仗,便是方才提及的大规模传音之类的特殊技术。
你不对他好,他就不给你用,你对他好他也要留个小尾巴卡着你的脖子玩。
已经有太多例子可以用来概括人类的低劣本质了。总之…直到晴太祖入驻天下城之前,历代王朝实行的基本都是空有帝制名号,实则寡头分立的人治政策。
改变这一切的就是紫电,以及雷行皇室对其做出的大力开发。
哪怕本身没有修为,身俱这份奇异力量的皇室血脉也能被动散发出一种特殊的灵力磁场。通过有意识的沟通训练,任何愿意接受信息的人都可以直接与其展开双向对话。
正统的雷行军队无论在行军还是交战时都是无声的,也不需要擂鼓传令浪费一大堆人手去搞通讯工作。
他们之中的皇室血裔本身就是一座无比灵活高效的指挥塔,就算部队规模扩展到万人,那也只是多塞几个指挥官就能解决的问题。
只凭这一手,当时还是一地民间领袖的夜阑陈氏就把全天下都揍了个遍…更别提后续的诸多科研发展与意外收获了。
那些坐拥秘技,风雨飘摇岿然不动,笑眯眯地拈着胡子等雷行王朝来求他们出山的江湖宗门直到被冷落了二三十年之后方才看懂…
咦?这帮新山大王座下的小喽喽怎么会我们家的祖传密法呢?
哎,不对,这招跟我们的很像,但并不是我们的东西…坏了,他的东西比我们的更好使。
没错,雷行王朝通过紫电变幻成功复制并强化了八成以上的尚存技术,到如今,他们已经开始研究前人未踏的新锐领域了。
通讯器,全息技术,征天舰,种种种种…谁知道明天一觉醒来,我们熟悉的天海五州又会发展成怎样的全新形态呢?
很近了,一旦抵达灵气湍流的中继点,陈露凝便可以通过预留的通讯手段向被隔绝在外的数支部队发送定位信号。
届时外界援军便能直接通过龙脉流转传送到就近的空旷区域内,而不至于一进来就直接被框进黑焰棋盘里,途添混乱。
陈息神率领的官军主力,残存的四大世家以及五山联盟的精锐团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大家都不是傻子,谁都明白擒人先擒王的道理,那么大只的赤目上人,这么大的一张黑焰棋盘,不进来凑凑热闹哪行?
虽然他们的加入会给赵抚兰带来成倍的计算压力,不过他本人倒也没表示反对。毕竟寻觅死线的法子拉到头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真到计穷之时还是得咬牙硬拼的。
一人上去拼尽老命咬一口,没准真就咬到那条不知会显现何处,无时无刻都在变换位置的飘渺死线了呢?不相信奇迹还打什么仗?
终于,平缓推进的屠神大队在赤目上人几乎停滞的巨影笼罩下,终于来到了两道黑焰高墙勉强接连拱立而成的道路尽头。
众人停步,却没能见到一马当先,老早跑远的“钟水镜”的身影。
他不是负责突破焰墙的那个么?人呢?
别说大伙,就连一直在心无旁骛皱眉计算的赵老六都愣了一下。
“他…就在这啊?”赵抚兰不可置信地瞧了瞧前方不远处的黑焰墙角:“他确实是按照指令待命于此的,我甚至都能感觉到他就在跟前…”
“我也是。”敞开游离紫电,将感知力发散到极限的陈露凝也疑惑应道:“他确实就在那里,可为什么无论是视觉还是听觉都无法将其锁定?甚至连灵气的流动都…嗯?”
这一声“嗯?”自然不是她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合理的解释,而是天穹上方倏然爆发出了一股任何生灵都能感知到的灵场异动。
第一个问题,被赤目上人的身躯碾过,却没被重组回先前形态的东西都去哪了?
第二个问题,如果说祂搞出这张棋盘的目的是为了收集用作罗盘导向指针的灵魂,而祂当下的躯体只是在机械地执行着有人靠近就劈剑的机械指令,那么也就是说…
当祂停止动作,是不是就能代表已经没人能进入自己所在的核心区域了呢?如果已经没人能进入核心区域了,那么是不是就可以判定为祂已经完成当前阶段的指令了呢?
回归最开始的疑问,到底是我们的反抗对祂造成了影响,还是祂本身就已经做完了要做的事情?我们该从何处得到反馈?
吱呀呀…一阵让人压根发痒的金铁摩擦巨响在大伙头顶沉闷响起,所有人都随之懵懂抬头,张嘴瞪眼,步调十分整齐地完成了从疑到惊再到惧的专业级表情转换。
赤目上人的影子实在是太大了,所以大家都没能注意到天幕上方的另一道巨影浮现。
在祂头顶幽幽悬挂,已然被填成小小卫星般的逆星落中,有两样东西正在像…呃,像挤牙膏一样被缓缓“排泄”出来。
崇亲王在瞳笃县用来向赤目上人发起自杀式冲击时的半截征天舰,以及…
一块…颅骨,光鼻子尖都有一座九层高塔那么大的遮天颅骨。而且随着逆星落那无比诡异的灵场吞吐,潜藏在其更深处,更庞大的东西还在一点一点地向外滑出。
去过偏转世界里的人应该都有印象,那是被埋在集辛县地下的巨龙尸首。
十艘征天舰都未必顶得上人家的一扇翅膀,而一万个人摞到一块,都未必能顶得上一艘标准规格的征天舰的体积。
咕咚,大伙齐咽口水。
所以…那玩意是要砸下来了么?
真的是要砸下来了?
真砸下来了。
呼——————…
最先飞落而下的是那艘编号零壹伍,别称“哨鹞子”的第二代试作型研究舰。
西云大地的子民啊…
你们做得很好,勇敢果决,顽强坚毅。你们是在一轮轮天灾席卷下幸运存活,并依然选择奋力反抗的英雄儿女。
所以…在开始玩命之前,先喝杯茶吧?
不想喝?也行。
那就感受一下来自“陈西雯”的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