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力量是无限的,因为他们生生不息,死了一批又会站起一批。这是只追求个体强大的孤独存在永远无法理解的基因程序。
自毁倾向造就了无数奇迹,有好有坏…但总体来说值得歌颂。为了孩子,我们可以牺牲自己用肩膀撑出一片小小天地,为了爱,我们可以忍受令人抓狂的深邃伤口冲破一切阻碍。
这也是…我们如此渺小的原因。
我们是知晓“限度”的生物,我们的贪欲在经过认知矫正的平衡之后变得极易满足。
想想就能知道了,真正拿到一百万的人很少会再赌上全部去争那一千万,更不用讨论真正拿到一千万的人会不会再去争那一个亿了。
人类,必将被淘汰。因为这种丑陋的四足生物既不够小心谨慎,也不够贪婪无耻。
“神并不是站在更高维度向下俯视的生物…”盯着面前缓缓化作赤色龙鳞崩溃飘散的蒙世国,贺谏缓缓开口说道:
“能在某个维度中观察到当前维度全貌的就是神…换言之,绘卷中的人物只要能完整地看到点和面,祂就是神,祂就会无处不在。”
“不可思议…你是如何领悟出来的?”面颊现出红色裂纹的蒙世国颤抖抬头:“你不是双源,只凭凡人之躯,你又怎么可能知晓这些?”
维度不能仅用单纯的长宽高来概括,三维与二维的区别也不仅仅只在于深度。
二维是由无数个一维叠加而成的,三维亦包含了无数个二维。世界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绝对无限,这就意味着…维度并没有被分割开来,而是切切实实彼此相连的。
为什么第四维度对我们来说是超玄上玄又遥不可及的?因为我们是身处三维,却只能观测到二维空间的可悲生物。
回想一下吧,当你望向某件事物,或者在尝试测算距离的时候…你看到的真的是“深度”,而不是光与影构成的平面二维图吗?
我们只是在想象三维空间的模样而已。
如果…如果我们能获得相应的“视野”,获得能够完美掌握每一个维度信息的“感官”,也许我们就能观察到真正的灵魂所在。
我们将会超越神明,超越世界。超越一切条条框框的束缚,抵达真实的彼岸。
我们将从这本“书”中走出去。
从既定的命运里挣脱开来,奔向自由…
“去年这个时候,天师…呵,只有咱们两个的私下场合里应该叫他惜命哥吧?”贺谏仰望天空幽幽一叹:“他对御成下了手,其实只是为了试探一下天道化身对失流的耐受能力…但他却忘了,人在面对死亡时会爆发出多么强大的力量。”
“人?”蒙世国轻轻摇头。
“夸别多年再次见面时,御成对我起了杀心。”贺谏干涩一笑:“也许是因为我当时正扛着他的宝贝老弟吧?或者是我挡到了他的路…”
“无论如何,那确实是杀意,是只要生命之火未熄就永远不会屈服的桀骜之心。”他继续说道:“在我看来,他已经是个无可厚非的人类了。虽然其人格依旧脆弱,喜怒无常,歇斯底里,但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
轰隆隆…极雷闪烁,征天舰缓缓驶来。
“杨御成,是人类的名字。”贺谏转头望向蒙世国:“我当时给他取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哼哼,至少是心怀良知,不会轻易向不公与挫折屈服的人。”
“原来如此,我就说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脱离战场…”蒙世国勉强动了两下肩膀,却无法将双臂抬起:“一个死婴,竟然比未婚妻和同门挚友的性命还重要么?我不是想嘲笑你,只是…结果已经证明,你赌错了,错得一塌糊涂。”
“也许吧,但天道善念仍未屈身于你,决出胜负的也不是飞仙和菩提教主…你不觉得这其实是在预示着什么吗?”贺谏挑眉回道。
“只是出了些许偏差而已,万事仍在掌控之中。改变一切的并不是我,我只是在九转十八弯的小溪中间挖出了一条入海沟渠…”核心被破,凝形之力逐渐消散,蒙世国长叹一声:
“总是如此,身居高位者不思进取,将一切压榨与苦痛强加给本该由他们来保护的人民。就算推翻了一个又一个的政府啊,组织啊,联盟之类的龌龊之物,新的时代总会出现那群固守己身的既得利益者…”
“即使再怎么腐败,黑暗中仍会生出永不屈服的星星之火,终有一天我们会走出迷雾…黎明不会永远沉寂。”贺谏垂目回道。
“这就是会让我们如此痛苦的原因,如果漆黑的恶意以无可阻挡之势引人走向毁灭,那也就算了…那就证明,我们是注定不该存在的可悲之物。”蒙世国摇了摇头,赤色龙鳞碎屑飞散:
“总有人会站出来将一切拖回正轨,总有人会秉承着高洁的理想不断抗争。太漫长了,黎明固然美妙,但走上杆头的太阳又会带给人们另一种绝望…我想做的并不是改变溪水流向,而是填平一切,使鱼儿走上大地,逼它们长出双腿…”
“也许你是对的,这也是我…不,我们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试图阻止你。”贺谏沉吟一阵,望向悬挂在空中的第二轮璀璨烈阳…逆星落。
“也许人类确实需要被推上一把,也许我们一直都是在错误的循环中原地踏步。”他转过头来,俯下身子单膝跪地,直视着蒙世国的双眼:
“我不是那种有多在乎公理正义的人,也不认为他人的性命有多可贵,这话实不该由我来说。赤目上人,云响之母,能…再给人类一点时间么?我们就快找到了,就快找到方法了…”
“你是最不该说这句话的人,你心底埋藏着无尽的憎恨与愤怒,你失去了一切。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你的绝望,你没有资格要求我。”蒙世国眯起眼睛,眸中隐现红芒:
“我早已超越了憎恨,我做这一切并不是出于绝望…而是为了爱。我要带着值得拥有更好未来的灵魂们去到那永远安宁的纯净之地…云响州,不会再陪你们出演这场闹剧了。”
“……如此也好。”贺谏疲惫点头。
“这是我作为蒙世国,作为人类要向你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了。”身形即将彻底消散,蒙世国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问道:
“那些让人们流血,让人们落泪的罪人…他们死了,那么他们的罪孽该由他们的后代来偿还么?真正的债主…又在何方?”
贺谏沉默许久,仍未能开口。
无法回答。
孩子们只是恰好出生在了那里,恰好继承了那条血脉…谁又能断定他们一定会腐化,或是一定能出淤泥而不染呢?
无主之罪该由谁来承担,谁来审判?
“这就是我,一个伤痕累累,背负滔天罪孽的迷失游魂。”蒙世国轻叹一声:
“我是被舍弃者,我是受忌讳者,我是上个时代的受害者,也是这个时代的施暴者。我就是答案,我就是…来自死者们的回答。”
第六剑,宛若孩童玩耍一般无力。
人类能够击倒神明吗?
我们能抹掉壁画,拉倒雕像,焚尽一切经籍典卷,甚至扭曲群体的记忆。
一如此刻,老者在神明即将凋零的前一刻挥剑斩下了神明的头颅。人在人的世界,以人的力量屠杀了被称作“神祇”的异质来客。
天光渐现之下,万物璀如绘卷美景。
所以…人类能够击倒神明吗?
“结束了。”夏心禅将掌心轻轻搭在沉沉入睡的师父的肩头,转过头来向众人说道:“我们赢了,天道化身已然殒命。云响州…得救了。”
人群窸窸窣窣,各有感慨。
作为一场战争来说,明王之乱跨越的时间其实并不算有多么漫长。作为一场大动员来讲,这也只是集聚了无数观众后,在达到最顶峰前戛然而止的失败演出。
明王蒙世国一人奋起,率麾下群豪掀起武装暴乱,试图通过逆星落摧毁全州地脉,将万千生灵逼向死亡深渊…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无所谓了,又是一场无需在意的恐怖袭击。又是一部邪恶突发奇想准备毁灭世界,正义挺身而出将其迎头痛击的老套故事。
虎头蛇尾,很像魔教徒们一贯的作风。
眼下需要考虑的是伤员救治,以及此次事件造成的政治影响。事实上大部分全程参与此事的人都不知晓“解体法案”到底是什么玩意,尽管雷行皇室承诺了会将其正式公开…
些许的时间差就可以创造诸多先人一步的重大契机,西地云响接下来会进入大范围脱离王政的全新时代。
在混乱未起前便开始行动的人总能占尽甜头,现实可不是脍炙人口的演绎故事,哪有那么多后来者居上?
但在更大的祸乱开始蔓延之前,在这段极为短暂的休息时间中…让我们迎接我们的英雄凯旋归来吧,让我们为我们的领袖欢呼吧!
插芊山主,贺谏…斩杀天道的英雄。
目光似火炬,星星点点投向场中老者。
红天消散,贺谏将木纹宝剑收入鞘中,手贴颜面整理表情,转过头来咧嘴一笑。
“离开吧!孩子们…离开云响州!!”他扯着嗓门朝四面八方高声喊道:“快走,走得越远越好!活下去吧,孩子们!!延续我等的血脉…”
离开…?
为什么要离开?
“永远,永远不要屈服于无法理解的力量!永远不要放弃感受世界,感受他人的心灵!”贺谏大展双臂,嘶吼状若疯狂:
“找到它,孩子们,找到它!那深藏在无尽绝望中的一线生机…不要害怕犯错,不要害怕在有限的生命中行不到求道的尽头!”
灰雪骤止,世界一肃。
开裂云层上空,有同辉日月,有紫薇星云,有橙黄裂纹迅速浮现铺展…
“我等会永远伴随左右,去支持,去见证!此即为破茧之时!”大山主高扬右拳,布满皱纹的苍老面孔因激动泛起潮红:“我们…必胜!”
人类,必胜!!
他…在说什么?
孩子们面面相觑,没人能理解长者这场即兴演出的意义所在…通常来讲大战胜利之后不是应该喊些“嘿嘿吼!”或者“云响州万岁!”之类振奋人心的制式化台词么?
为什么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
悲凉?是该用这个词来形容么?
终于,提前散开的军士们,从沉重土堆中爬出来的倒霉蛋们,还有立于山崖待机许久的五山精锐们…他们察觉到了。
雪,变红了。
甚至还在逆向“飘落”。
从下往上“落”的雪…这算什么道理?
“走,忌…快走!”似乎是被某物托举,迅速跨越漫长距离,飞身追上陈息神一众的三轮纱夜用桑原语朝间宫忌焦急喊道:
“赵抚兰的“真身”不在这里,我们赌错了!祂来了,雪中赤王要降世了…”
“我不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间宫忌从陈息神怀中一个猛鱼打滚翻出身来,飒爽抽刀蹲伏当场:“让它来吧!不过是一头愚钝的妖怪,看我将其斩落于此…它在哪!?”
“忌…”似乎是感应到了…总之就是察觉到某种异样的雪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来云响州的目的,是为了宰掉赤目上人么?意思就是说…”
“你是要跟那个玩意掰扯掰扯咯?就用你手里这把…小牙签?”雪隐微微颤抖着伸手指向天穹西南,逆星落冉冉升起之处。
忌眨了眨眼,扭头朝左望去。
缱绻地脉源流的逆星落本身并不是类似太阳一般的发光球体,那只是一面镜子,反射着并非来自于这个世界的异常重力。
那只是一扇门,一个虫洞。
所谓虫洞,自然就是由虫子挖开,再让虫子来爬的洞…就像贺谏之前说的,人类其实看不到真正的“球”。
如果眼前的“球体”上面没有任何光与影的交互映射,那么它在我们的狭隘视野里就只会显示出一个“圆”的轮廓。
又如跻身天道的护法明王所言…
他人眼中,即为无限真实。
当我们意识到那是一扇门的时候…它就会变成一扇门,如假包换。
明王劫,劫难至。
最先从逆星落中显出“形状”的,是一颗头颅。真的,用人类的浅显语言来描述的话,我就只能把那玩意说成是一颗脑袋了。
蜈蚣?蜥蜴?还是机器?
龙…异龙。覆满墨晶邻家,面生空洞三目,远超凡人想象的倾天巨龙从逆星落中缓缓探出头来,伸出巨爪抓紧大地。
接着,它维持着那个些许有点尴尬的姿势,狠咬獠牙将自己往外倾力一拔…
天际,破碎,就像个穿得过于臃肿,还要屈身钻过铁丝网破洞的贵妇人。它是不破不灭的,连带着礼服也随之化作永恒,所以…倒霉的就是我们熟悉的云层与天幕了。
逆星落爆散破裂,云底残龙微微抬头,似乎是在打量着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美好世界。
姐妹真蛇当空清啸,群龙招展怒号。风云狂涌,乌云阴雷与晴空紫电炸响而起。
韩霜程抬手挥指。
群龙与征天舰发起冲锋…
残龙来访时,在谁都没注意到的角落,一片纯白花瓣也随之飘舞归来。
“我快到了,你说的最好是…我呲奥…!!”紧拉缰绳,鸦色长发被烈风高高吹起。咬牙拼命骑马赶路的陈露凝说着说着忽感眼角一跳,猛然抬头结果被空中景象吓了个哆嗦。
“它来了,对吧?”被她五花大绑挂在马鞍前方的小蛤蟆沉声说道:“我感觉到了…时机已至,赤目上人已经去到你们那边了!”
“这不正如你所愿么?人类的叛徒!”陈露凝怒斥道:“现在呢?该怎么做?”
“我会在里面燃尽生命将其截断。”小蛤蟆打了个鸣:“接下来…就看故人了。”
陈露凝眯起双眼,远眺正在墟螺县上空全力挣扎,试图拱碎空间裂口正式降临尘世的残缺异龙,心中长叹一声。
四十年前没能了结的战斗的参演者们,即将在此为世界毁灭的前夕献上旷世颂歌。
白花飞舞,光明骤现。
菩提生,生菩提。
天道善念于晴空隙间缓缓站起身来,背现纯白光轮,面若慈悲佛陀。
他曾经被叫作国师,明王,以及教主。
现在…他只是个迷失在他人心中的安娴灵魂,从束缚自己的人性之茧中破壳而出…
他是十全子。
命中注定要屠龙的那个人,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