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会在不经意间陷入恍惚,任时间从指尖悄悄溜走。说起来倒也奇妙得很,我心中最柔软的角落里所包裹的竟然不是这一年半来如梦似幻的旅行经历,而是…
时月昙。
为什么?为什么我总会在这种危急关头想起她的身影呢?
说实话,所谓“女性的魅力”对我来说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形容词。我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只是通过普遍的社会价值观,而非自身内心深处的原始兽性与灵性。
比如说…你面前站着一位前凸后翘的绝世美女,那么你作为男性就要理所当然地在感官上激起某种良性反馈。相对的,如果面前站着的是位丑恶老妪,你也该感到本能的厌恶。
但对我来说,这两者其实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就像观鸟,你能看到它们身上截然不同的花纹样式,也能接收到那份来源于广袤自然的和谐之美…仅此而已。
为什么我会如此在意那个姑娘?
如此之多的温香软玉,如此之多的宿命纠缠…我却只能在池中看到她的笑容。
也许我们都注意到了。
对方身上潜藏着改变命运的力量。
我想见她,我现在就想见她。
即使那永远无法到达的房间中不存在任何明了的线索,我也想再一次改变自己的命运。
再对那冰冷的铁铉打出一记不屈的烟花吧,不要让它挡住我的路…
不要…让它来到我面前。
两座天道摇篮同时启动,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依扎塔特中不断重复着机械工作的铁铉其实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破解覆盖在操作面板上的迷阵,重新夺回自律权。
是谁压制住了龙骧号?风来王,还是年轻时的天海五杰?也许这会是个永远无法解开的难题,但无伤大雅。
因为依扎塔特也一样,它永远都不可能破解覆盖在自身上方的古城迷阵。
就像魔方中缺少了关键模块,或是上面的颜色贴纸被人刻意改换过位置…无论它如何排列城中建筑的布局,那座弥天大阵都是不可能只凭内部资源达到圆满的。
跟这个世界如出一辙。
可惜,没有东西是永恒不变的。
也许是出于角度变化,也许是出于随机性的系统错误,也许是受到了另外一座天道摇篮的影响…有一枚铁铉在现身之时偏离了原定轨道,被依扎塔特的稳定重力场给抛飞了出来。
就是我当时触摸过的那一枚,就是被时月昙用火箭筒轰离预定轨迹的那一枚。
逃离的东西终会回返而来。
它砸向我们,却被赵抚兰先前无意间残留下的破碎阵法弹了开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解除神行步后下落站定的位置。
我们第一次对冲时产生的震荡已经在岩层之下划出了难以观察到的裂纹,没人会去特意注意这些小小的场景破坏。
只是一道小小的裂痕,和一枚锈迹斑斑的巨大铁铉,两者相遇之时却改变了一切。
力量需要传递疏导,力量会自行寻找最近的宣泄口。岩层碎裂折断,在我脚下形成了一道仅深半寸的下陷沙坑,在赵抚兰脚下突出了一道仅高半寸的土层隆起。
就像跷跷板,就像天秤。
平衡只是被打破了一点点。
只有一点点。
我的手掌,本该直接戳破对方心脏的手掌下滑了五厘米,卡在了肋骨下方与胃部上方的绝佳空洞之中,肌肉收紧,再难前行半寸。
而我的目标,赵抚兰为了以防口中喷出的鲜血糊住视野,终于摘下了他的宝贝铁面具。
此刻我们的身体是负距离连在一起的,他得到了参照物,借此辨识我与他的异同…他现在有办法揪出身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事实上,他已经把那玩意拿在手里了。这小子聪明是聪明,大局观也强,就是性格又懒又邋遢,缺乏对细节的把控力。
哈,这话简直就像在自我介绍一样。
“我之所以会有间宫穹的记忆…”赵抚兰紧紧攥着不再熟悉的铁面具:“是因为,我是复制品…就像他们想让你成为杨守心一样,观天世家的人也想让我变成间宫穹。”
又呕出一口热血,掌中铁面具半扇飘起碎晶黑焰,半扇浮出絮状白花。
“我原以为你会用点更精妙,更匪夷所思的手段…现在想来也是,万法实施都需要媒介。”他稳稳抓住杨御成捅入自己胸口的半张手掌:“这确实是我身上,你唯一经手过的东西…”
“那本就是你们天师一脉的宝贝,我一直霸占着也不太好…”杨御成惨笑一声,压制已久的黑白爪痕迅速爬满颜面,裸露在外的皮肤渐渐失色,崩出枯槁裂纹:
“而且我觉得玉远比铁更适合你这样的人,哪怕它不能映出任何光辉…能给我写张收据么?这样我就真的算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了。”
“我现在腾不开手,一会再说吧…”赵抚兰微微施力便折断了对方捅进自己胸口,已然如同枯朽树杈一般毫无生机可言的脆弱手腕:
“这也在你的计算之中么?这也是你经过复杂思量之后主动示弱所营造出的效果么?我实在是无法相信你这样的人竟会被运气左右…”
“不是运气,是命运。”失去了支撑点的杨御成无力跪地,膝盖撞击地面磕得粉碎,却从中看不到半点肌肉骨骼,或是四溅鲜血:“我被自己躲过的命运追上了,早晚的事…”
“你竟然以这副躯体强撑到了现在…就像沙砾堆积起来的简易模型,任何消耗都要靠意志与精神来填补…”赵抚兰叹了口气:“为何?容器明明有那么多,合适的肉体遍地都是,为何你一定要如此执着于我?”
“其他人的我看不上,而且大家都是爹生妈养…世道艰深,但谁又活该去死呢?”杨御成用仅存的手掌轻轻盖在胸口发出的虹光上:
“当然了,你是个例外。于你来说死亡反而是种真正的解脱,更别提还是在有人会继续使用你的躯壳的前提下了。”
“你珍惜他们,他们却未必会珍惜你。”赵抚兰捂着胸口处豁开的狰狞血洞,后退三步扑通一声狼狈坐地:
“万千世界,万千种可能…会有那么一处地方存在么?人们不需要彼此争斗,天地也没有迈向毁灭的倒计时。大家都能开开心心地过完自己理想的一生,没有牺牲,没有悲伤…”
“我不知道,也许我们…不,也许你即将创造出来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呢?”杨御成摇了摇头,咬牙抑制住心脏中即将爆散四溢的灵力乱流:
“就把这个当成我的遗愿吧…你带着云响州去到“那边”之后,得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将它重新塑形回现在的状态,对不对?”
“是的,那会是一段无比漫长的机械工作,创造这个世界的家伙什么提示都没留下来…所以一切都得由我来自行摸索。”赵抚兰疲惫点头。
“三件事,第一件是江北杨家…我很讨厌他们,但人都是被逼出来的。他们都是功勋之后,承受了太多本不该承受的东西。”杨御成长叹一声抬起头来:“无论如何,我终究是背弃了自己的家族。你能给他们…留下一点体面么?”
“罪是可以转移的,我答应你。”赵抚兰沉重点头:“一切都能从头来过。”
“多谢…第二件事是阿闪和结缘他们。”杨御成撑着地板继续说道:“他们是无辜的,令人怜爱的孩子…不要再伤害他们了。孩子最需要的就是完整的家庭,这是我们无论达到何等境界,手握多少资源都无法给予的东西…”
“这也是我准备做的。”赵抚兰再点头:“没有孩子生来便该承受苦难。”
“我知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省得你把这事给忘了。”杨御成苦笑一声:“第三件其实才是我个人的…呵,薇妮安,那孩子的名字是薇妮安。她不该,也没有理由…”
“我绝不会再让她踏上那趟朝圣之旅,我以我的人格向你担保。”赵抚兰笃定回道。
杨御成释怀点头。
好了,我没什么遗憾了。
“你呢?你想要什么样的人生?”赵抚兰看着掌中被天道之力深深浸染,从铁面缓缓化作伤痕累累,表面崩裂脱皮的无璀玉:
“我觉得要是没有这些破事,以你的性格去当个学者或者吟游诗人其实都还不错。”
“我就算了,活着实在是太累了。”杨御成嘿嘿一笑摇了摇头:“江北杨家原本只该有四个孩子,我插了队,这不合规矩。“杨御成从未来过”…这样的结果对大家都好。”
“我实在是无法想象没有你的世界会是多么无趣,但…我试试看吧。”赵抚兰也摇了摇头:“还有什么提示么?”
“提示啊…你这么聪明,打从一开始我就没什么能教给你东西。”逐渐化作沙砾,随逆升红雪一同飘向天际的杨御成托着下巴琢磨了一阵:
“那种闯关游戏,你知道吧?就是那种在迷宫里绕来绕去打怪升级的游戏。我真的很讨厌里面的探索环节,尤其是碰到上下分层的地图时,跑来跑去真的是劳神费力…”
赵抚兰止住胸口血流,安静聆听。
“那种地图里通常都会有一台升降机或者…传送台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杨御成皱着眉头继续说道:“地图设计者有时会在这处升降空间内的隐蔽角落里,通过视觉差之类的手法摆上那么一两个能够让角色站立的平台…”
“我解题的方法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碰到没封口的升降梯就跳下去试试。”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扯下胸口挂坠,微笑望向赵抚兰:“你呢?你有试着在该跳下去的时候跳下去过么?”
赵抚兰沉思片刻。
“永别了,游戏人间的天道化身。”他抬起手中逐渐沙化的无璀玉,催动修为奋力一捏。
“永别了,温和的创世神…也许你才是最终的正确答案呢?”杨御成点了点头,狠狠捏爆掌中挂坠,碎裂残躯骤起虹光。
啪嚓…
光芒散去,有只小浣熊从烟尘之中甩头爬起,小爪子紧抓着一片纯白花瓣,头也不回地蹬腿跃向滑坡下方。
赵抚兰甩开化作一捧黄土的无璀玉,抬手凝符稳稳瞄向正在高速下坠的小浣熊金悟。
三秒,五秒,一分钟…
他放下手掌,收回符箭,扭过头来看向旧友最后立足的地方。
没什么特别的,没有什么燃烧经费的酷炫特效,也没有什么悲怆宏大的背景音乐。天道化身行至此地,败在此地,殁于此地。
牵扯着诸多宿命因果的菩提教圣物,那枚遗失已久,早已不具名讳的神秘挂坠…它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氤氲光彩,像件垃圾一样安静地躺在沙砾之上,从此以后,无人问津。
至于那人,那个让人难以忘怀的奇异存在…失去核心凝聚的腰椎无法再支撑他整个身体的重量,残躯轰然倒地碎作一盘散沙。当然,在这之前,其中隐藏着的桀骜灵魂早已消散殆尽。
尚能辨识出来的只有半张土色面孔,仍挂着那让人捉摸不透的邪魅笑容。黑焰渐渐熄灭,不出一刻,沙堆随风散去。
仿佛他从未来过。
他找到真正的“自我”了吗?还是说所谓的“杨御成”到最后一刻都只是一团…由无数意识碎片与残缺人格拼接而成的提线木偶?
人…什么才是人?
能说话,会流血,有七情六欲,注定生老病死?那么…这个为了模仿人类,为了适应人类的规则而在心脏开出豁口,临到头来都还在用微笑迎接消亡的奇异存在又算是什么呢?
江北杨家第四子,戛然而止的故事…飞仙杨御成,一个我永远都无法理解的男人。
他于神器之中封存的“相”已经不足以再构筑出完整的凡尘化身。最终抉择时,他选择保留了与自身相性最差的天道善念。
为什么呢?又是一个谜题。
我该走了,走向地狱。
他的目标是天,我的目标是地…这就是我和他之间永远无法弥合的分歧。
赵抚兰叹了口气,颤抖着拾起沾满灰尘的白色长袍裹在身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以致于他撑着地板奋力挺了好几下屁股,这才终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勉强掸去土灰,赵抚兰左右观瞧了一阵,捂住胸前伤口迈步向滑坡下方走去。
应该没被人看到吧?
话说回来…
这孙子是真他妈的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