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不喜欢这种杨赐信式的笑面虎,非常不喜欢。或者干脆说,所有时刻一脸胸有成竹的文士墨客都是我需要警惕的对象。
鬼知道表面上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他们会突然爆出什么惊天大新闻呢?
反过来讲,如果撞上此时小王爷突然抬手亮出通天修为,大喊:“没想到吧!我其实就是十大双源之一!”之类的情况,我也不会太过震惊。
哎…我在出道之后的第一场正式战斗里就被杨三六连踹了半个小时,不知道是不是脑子在那时候被踢坏了。自从来到云响州之后,我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
扮猪吃虎的家伙实在是太多了,反过来将计就计扮虎吃猪的家伙也太多了。
这么说吧,杨赐信二十出头静坐书阁稳踏虚想那阵,满盈城里的人还都以为他是个不通修行的寻常世家子弟呢。
若不是十年前的那场灾祸逼得他不得不出手展现惊天才能,只怕现在大家都还…
等等,十年前,十年前…
我似乎想起什么了,我…
嗖!
肌肉反应远超思维,雪隐下意识地压低身形闪过照着自己后脖梗子呼啸劈来的索命大刀,紧抓缰绳再次催动战马加速。
我竟然在激战正中走神了?我杨雪隐竟然…真的,我还是比较喜欢以前那种单纯的日子,我还是比较喜欢以前那个单纯的我。
“哼…”陈愈身也挺气的,自己之所以会应承下对方的勾引之策率几骑精锐脱阵追击,无非就是起了点会会北地英杰的游戏心思而已。
对面这小子也不知是不是生在马背上的,不仅数秒之内就拐跑了我府军内院精心饲养的追云宝马,而且骑术之精湛…简直比军中的总教头还要强上许多。
马骑得好不好先不谈,杨家老五摆明了就是来引我出阵捉对厮杀的…我乖乖跟来了,他倒好,越跑越快,不出半刻,我这半吊子的骑手眼见着就要瞅不着他的马屁股了。
打不打啊?
“抱歉,抱歉,我最近…”雪隐疲惫叹气,秉剑轻松敲掉飞来的箭矢:“小王爷,你倒是个性情中人。早知道我们就该一落地直接登门拜访,省得卷进后面这堆麻烦事里…”
“呵,千金难买早知道。不过想杀我的人有点多,你们可能得在王府跟前排上好久的队呢。”陈愈身重整从容神态:“杨少侠,恕我直言,咱们若是再跑下去可就要一头冲进复国会的阵地了…你我都不是爱惹麻烦的人,不如在此将诸般恩怨一并理清,意下如何?”
“我已经出手了,现在我正在琢磨你为何要带上这几个明显跟不上自己节奏的手下。”雪隐调转马头向斜前方继续奔驰:
“你是王子,我是村长的儿子,恕我无法理解你们这些天生高贵之人的想法。但你不是傻子,套在大铁棺材里的肌肉棒子应该也没法给你提供无用的安全感…所以,你领这几位不懂事的大兵哥过来一定是有意义的,对吧?”
陈愈身凝眉抬眼,耳廓微动。
聚精会神之下,他才终于察觉到从自身左后方四五尺远的位置传来的轻微异响。
原来如此…是趁着刚才击飞箭矢时顺势掷出的么?藏于箭羽阴影之下,匿于风雪杂音之中。江北杨家的子嗣…果真厉害。
雪隐冷冷挥手下指。
驭风镖,去!
红雪冷光隐,呼风显寒芒。划出完美弧线,正好钉在府军数骑视野死角处的驭风镖陡然加速电射而来,所指目标自然是小王爷那空门大开的后脖梗子。
当然了,要是连这一下都闪不开,他陈愈身现在的坟头草估计都得有丈许高了。
修行者之间的战斗最忌胡乱出手,双方皆是反射神经堪比蟑螂的人型跳蚤,每一次行动都等于是在给敌人提供机会。
给机会,就等于是在找死。
铄玉甲士也许接受过很多与修行者或妖兽异魔作战时的专项培训,但他们终究还是没有踏入玄妙之境的普通人,思维仍然停留在靠数量与频率去压制敌手创造机会的层面上。
他们不懂出手即必杀的道理,所以才会胡乱搭弓射箭,使我寻到了暗掷驭风镖的绝佳机会…而我呢?在踏入江湖腥风血雨的第一天起,两位哥哥就语重心长地给我讲过这堂必修课了。
这一镖未必能击杀陈愈身,但由此展开的连锁反应,后十步,后百步…
我看到胜利的启明星了,这就是同境界修者之间的战斗。
一个小小的细节便足以决定一切,命运的分水岭已然给出了答案,无论陈愈身再使出何等惊天手段都已经无济于事了。
我已经赢了,接下来要头疼的是如何将其顺利处决…就算现在取不走他的命,我至少也得废掉他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
为什么他要带着只会捣乱的铁甲骑兵前来追击呢?为什么他要在我面前主动暴露影兵的极限攻击距离呢?
陈愈身后仰闪过携炽热虹芒飞射而来的驭风镖,顺势于马鞍之上撑起铁板桥,绷紧腰力来了个无比标准的体操后空翻。
他有先见之明潇洒躲开,但旁边跟着的问题宝宝们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驭风镖并不是一件暗器,这也是为何我和御成会将其不同形态分开称呼的原因所在。镖是旗的载体,而旗则会为镖提供动能。
我俩根本就无法明确界定这玩意现在到底该被划进哪个武器分类里,本来只会被用于阵法中枢的古旧令旗在小桔子手中焕发出了截然不同的全新光彩。就像是重获新生的杨御成,就像是…逐步拨开心中雾霭的我。
驭风镖爆散飓风,铄玉骑兵们就跟泥塑小人似的被连人带马直接轰飞。百斤负重无保护垂降可不是开玩笑的,落地姿势不考究的话,六七米的高度就已经足够将人摔得下半辈子离不开床,更别提旁边还有匹马了…
潇洒空翻躲过爆散烈风的陈愈身并没有借势位移或迅速反击,他落地之后只挪了五步,正正好卡在已然化作长杆法旗的驭风旗东南七尺处,浅压身形,微笑不语。
他是做过功课的,我甚至有理由怀疑他本人曾经参与过驭风旗的改造工程。他现在所站的位置就是驭风旗攻击范围的死角…
烈风会在七尺处凝形化作切割风刃,而这个距离也是驭风旗实际攻击威胁最小的临界点。无序溢散的狂风反而会为被笼罩在覆盖范围内的他挡开子弹与箭矢,交战至此,一动不动反而才是面临突发状况时的最优解。
他了解驭风旗,也了解我…他是个聪明至极,贯彻谋定而后动的冷静人物。
我好像是在说废话,但这一点却对我来说无比重要。陈愈身绝不是那种会忙中出错,闲来出行都要拎上一众家丁四处吆五喝六的凡俗人物…我与他修为相当,也许战技一道是我占优,但在智商方面…
好吧,我对自己的脑子一直就不是很自信,他可是会被赵抚兰奉为敌手的人哎。
“所以…你是个智将,还是个勇将?”雪隐拉扯缰绳,开始环绕驭风旗转起了圈。
邦邦邦…铁疙瘩们如期坠地。
“智不及令兄,勇不及汝。”他的面庞在呼啸狂风之中稍显扭曲:“若问你我区别所在,大概就是我出生时含着的汤匙比你们的多缀了些无用的边角装饰罢了…这可不是我能选得了的。”
“有意思,我很喜欢有幽默感的家伙。”雪隐机械一笑:“你想被埋在偏阴的地方,还是向阳的?我的宗旨便是尽量满足客户的想法…”
“向阳的吧,暖和。反正我也没指望自己能留得全尸,重塑阴身。”陈愈身抄起折扇挥开不断吹乱自己发型的和煦微风:
“能再拜托你一件事么?我与赵先生曾相约过会为彼此镌刻碑文。只是后来发生了些…大家都不太愿意看到的事情。”
“哈,请他下笔可不便宜。”雪隐纵马飞驰,收长剑入鞘:“要是你的话他估计会恶意加价呢…千金买马骨可不是死人该干的事。”
“无妨,我这人活得挺失败的,身边剩下的东西除了钱就只有钱了。”陈愈身呵呵笑道:“放眼云响,也只有他的文采能令我展颜大笑了…这世间说到底还是无趣之事更多。”
“我可不敢保证他会往上刻什么好词。”雪隐叹了口气:“你应该有一阵子没见过他了,他已经跟那班怪人学坏了…粗鄙的很。”
“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我想要的,杨少侠。”陈愈身收拢折扇:“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修身养性的前提不就是不食人间烟火么?”
聊完了,我们也都准备好了。
谨慎源自恐惧,源于已知之中的未知。尽管胜券在握,但我还是需要再多添一分专注。
这份胜机是他亲手交给我的,是他主动选择带上毫无用处的手下前来追击。我必须理清其中缘由,如若不然…
陈愈身…此人,宛若伏行毒蛇。
雪隐将先前背向陈愈身视野一侧时暗中解下的鳞甲马铠朝其掷出,本人则在稍纵即逝的阴影遮蔽下脱离马背,纵身一跃。
他的目标不是陈愈身,而是最靠近自己,坠落在地后便没了声息的铄玉骑兵。
他之所以会选上这一位,是因为当他策马奔行到附近位置时,陈愈身的眼角明显颤动了一下…那绝不是有意识的欺骗,那是无法掩藏的兴奋,是把握住翻盘之机时的真实喜悦。
你是蛇,那我就是鹰。
北风之鹰。
感受到劲风呼啸,铁甲骑兵的尸首一阵诡异颤动,甲片之下引燃赤红光晕。
敌龙感染者!
骨节炸裂,血肉翻涌,通体红芒的铄玉骑兵扭断脊椎逆向翻身。腹部开口炸出一蓬温腥内脏,肋骨化指拨动掌中弓弦。
这是个“弓兵”…视角余光处,摔死摔残的铁甲骑手尽数站起,有擎刀,有抽剑,还有自体内喷出半丈大戟的。
陈愈身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非常难看,非常非常难看。你真的该为我的果决献上敬意,如果你身上带着钱的话…不如丢几枚铜板出来?
除了成为天下第一,当个科学家或者外交官之类的泛式梦想之外,我其实从小就想当个在街头耍把式的手艺人。
你们难道不觉得那种家伙很帅吗?
张弓拉弦需要时间和距离,而选中了这座复生尸骨剿杀阵最重要,也是最脆弱环节的我…现在需要做的只是微微偏头而已。
嗖~有气无力的夺命箭矢擦着雪隐的鬓角划向天穹,下一刻,还未来得及根据肌肉记忆搭上第二支箭的敌龙血肉倏然炸成漫天碎片。
折柳…入画掌!!
雪隐嘶嘶倒吸血腥冷气,眉目凝若寒霜,出掌宛如穿山飞龙。
杨御成自创的这一招拍人不怎么好使,但拍这些附灵之物还真是棒锤砸豆腐…
一竹,恍秋光,驭风旗。
轰隆!驭风旗骤然炸出积攒在内的全部风力,场中灵气流动随之被搅了个稀巴烂,借风势稳踩杨家步法的雪隐也于同一时刻爆发出了极为恐怖的临战速度。
一着,敌龙刀兵化作两半。
二至,戟兵长杆折断。
三生玄,剑兵被撞出了个人型窟窿。
陈愈身身侧浮现影兵两尊,第三个仍在其身后紧急凝形…我收回之前的话,他与赵抚兰所用的手段还是存在些许差别的。
“你到底还是个少爷,不像赵抚兰…他是个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不惧丑恶也不会在乎礼义廉耻的卑鄙小人。”身影化作虚线偏转让开影兵重刃,雪隐冷冷说道:
“而你,只是站在一面自己都不知道规则为何的棋盘跟前,以千金之躯进行着一场自己都不知晓如何破局的刺激游戏…”
双剑齐出,狠狠捅进第二尊影兵空门大开的胸怀正中…我不知道这玩意能不能被杀死,也不确定自己的剑还能不能拔得出来。
不过我本来就没打算拔剑。
压身,晃开呼啸一掌,雪隐翻手抽出漆黑短刃紧握掌中,由下至上猛力一刺…
还是这玩意用着顺手。
“你说…我不懂?”
紫电噼啪作响。
“你说,我不懂!?”陈愈身眯眼沉吟。
本该捅进他脖颈正中的漆黑短刃偏了两寸,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我甚至没看清短刃到底是被他躲开了,还是被紫电给推开了。
“北地英杰…都如你这般强大果决么?”仿佛献上落幕致辞一般,周身漾起恐怖雷光的陈愈身死死盯着雪隐那对光晕摇曳的坚毅双眼。
“是的,你不懂。”雪隐未动,嘴角有殷红鲜血缓缓滑落:“结束了,陈愈身…我说结束了,那就是结束了。”
陈愈身眼皮一跳,迅速扭头望向稳稳停在自己肩膀上方的漆黑短刃。
刃尖之上,血珠莲花跳动盛放…
浊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