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首日定格在了这座离拨浪城只有十几里远的无名山峰上,魔教徒众遵守着启程前的约定并未靠近打扰,集体驻扎于山下列队休整。
十全子,或者说是曾经的菩提教主真的是一个相当奇怪的家伙。你问什么他都会如实解答不绕圈子,但无论你从他那得到了多少答案,你依然会感觉这人神秘得很…
我需要开始自我反省了,也许是因为我对他有太多先入为主的偏见呢?
他无意隐瞒任何事情,也不会故作神秘勾人心思。说真的,如果能表现得更像人类一点的话,那他一定会是个很有魅力的奇男子。
没错,十全子并不像人类,他似乎不具备生物应有的情感功能…就像一台只知按照代码行事的机械工具,一卷白纸黑字,供人传阅瞻仰的晦涩经文。
我对他的感觉…嗯…杨御成经常看的那堆闲书我也有翻过几本。其中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人们用基因复制的手段创造出了伟人的克隆体,然后就开始大写特写叛逆的个人英雄主义…
所谓伟人到底是天生注定,还是由后来的学习与经历铸造而成的呢?这不是我需要思考的问题…反正在那个故事里,克隆出来的英雄依旧具备着成为英雄的素质。
十全子的情况则…刚好相反。他并非重塑了伟人的肉体,而是其精神与记忆依附在了一具不该属于他的空壳之上。
他是菩提教主,也是破碎的间宫穹。但要是杨御成在场,他一定会如此回答:
“十全子就是十全子啊?”
我猜都能猜到…从小到大,我身边就没出现过几个能正常交流的人。
我逐渐理解那只老狐狸精对“杨御成”这个存在的详细说明了。如十全子一般,他也是一个由诸多破碎之物拼合而成的集合体。
有时烫得像烧红的烙铁,有时冷得像雪山峰顶的不化冰。分裂与自我对立是他这般玄奇存在的代名词,只是…只不过是蕴含的事物太多且斑杂,才会让人误以为那就是他的人性。
就像一块块巴掌大的玻璃片,只捡两三片随意拼接的话,得出来的结果自然只会是一幅后现代手工艺术品…
但若拾起亿万枚碎片,在无限随机的图形中寻到破口吻合的拼图重复嵌合,它终有一日会成为一面“看起来很像镜子”的东西。
我能看到十全子眼中泛出的回忆闪光,也能看出他将其一次次重复否定的理智。他知晓间宫穹的一切,但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个人…
那位殁于星烁之战,长眠神幕之底,去年年末方才得以安息的双源尊者。
这对他会是种折磨么?我不知道。反正他的本源…天道善念要远比世俗间的一切事物都伟大得多,他摆出现在这副姿态只是为了照顾我们,照顾世人。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杨御成那般,听得懂汪汪喵喵嘎吼吱吱语的…
“你为什么而战?”雪隐用树枝子挑了两下旺盛的篝火,越过焰丛望向沉静的十全子。
山顶背阴处有三间荒废多年的坍塌木屋,原本的中心空地早已杂草丛生,一口破了洞的大铁锅斜插在地,旁边立着破碎的石灶。
十全子认得这里,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来…他绝不是出于一时兴起,或者想要借新生肉身故地重游方才会来到此处。
日落前,他在最小的那间木屋里翻出了一卷早已风化破碎的经文竹筒握于掌中凝视良久,这才开始招呼众人于此地落脚歇息。
“你问的是谁?”十全子平淡微笑着。
那笑容无比真挚,却又不带一丝感情。
“有区别么?你,间宫穹,杨御成,天道善念…有什么区别么?”雪隐撇开木棍。
间宫忌并不喜欢与人交流,加之身体有伤,火还没架起来便自己挑了个阴凉角落睡成了死人…好吧,我其实也想象不出来该怎样与他一同参加篝火晚会。
“御成很爱你,也很怕你。”十全子长抒一口胸中浊气:“你很聪明,只是不爱说话…兄长的离去确实让你成长了不少。”
“他都死了两回了,而且说不准再过几天世界就要毁灭了。”雪隐将手肘搭在膝上无奈说道:“我要是再不站出来为日后着想,这一大家子人就真的要集体抓瞎了。”
“杨家的家族传统啊…”十全子笑了笑,神情逐渐转暗:“阶级。”
“阶级?”搂着小孤环的钟水镜眨了眨眼,这哥儿俩也不知道自啥时候起开始就混得这般熟络了。不过想想他那个乐天性格,会招小孩子喜欢倒也在意料之中。
“它是多项规则的核心,万物的痛苦大多源于此物…”十全子轻轻点头道:“我想要的…就是把它从这个体系中剔除出去。”
“怎么做?万物来便分三六九等,有强就有弱,有富就有贫。”雪隐挠了挠脸。
“于诞生之前便将其划分,统为六道。”十全子抬头悠悠念道:“轮回。”
“御成会揍你的。”雪隐挤着眉毛说道:“这玩意需要有一个绝对的存在负责监视管理,就算你能保证祂不出问题,但实际上所谓的阶级不是还依然存在着么?”
“具体解释起来可要耗上不少时间呢。”十全子无奈摇头道:“间宫穹的故居在渐瞑县绒献城,你若感兴趣,到时候前去一观便能知晓他的想法…说到底,我连代言人都算不上。”
我没兴趣,就是挺好奇你们这帮怪家伙一天到晚都在忙些什么有的没的。
“你认识我爷爷吗?”两人陷入沉默,钟水镜终于寻到了插话的机会。
“嗯,你和钟勉很像…他是个穷尽一生都在为正义与公平奔走不休的坚毅男人。”十全子朝他亮出了欣慰的笑容:“想来你也是受他感召,才会立志成为骑士的,对吧?”
钟水镜没说话,只是十分腼腆地低下头去挠了挠脖子。御成曾在闲聊时说过,穗凌钟家的人都是脑袋一根筋的热血白痴,是他最不会对付的那种类型…
不过呢,世上多点这样的人其实也不错,只希望他真的能表里如一就好了。
“你呢?年轻的雷光…”十全子又转向陈孤环,小孤环倒是知晓,眼前这位和煦到诡异的“杨御成”就是他们最喜欢的那只大白狼。
就是有点难以接受而已…大人见这场面都要懵上半个小时起步,更何况是孩子呢?
“唔…故事!”陈孤环撑在钟水镜怀里探头说道:“御成哥哥答应要给我讲完那个故事呢,他说你也知道接下来的内容…”
啥玩意?
雪隐眼皮一跳。
杨御成告诉过陈孤环自己会提前退场么?这孩子模糊不清的话语中到底藏着多少隐情?
“哦,是的。”十全子愣了一下,接着笑容又如潮水一般涌回到了脸上:“他之前讲到哪了?”
“英明神武的小和尚孤身一人单挑喇叭洞大王的那一段!”小孤环兴奋地蹦了起来。
十全子懵懂地眨了眨眼。
英明神武的小和尚…单挑喇叭洞大王…?哦,是那头六只爪子的狱车大尊么?
“这可不是我知道的那个故事…”十全子颇为尴尬地挠了挠头,脸上满是苦笑。
“啊?”小孤环沮丧地撅起了嘴巴。
“啊,我的意思是…”十全子赶忙挥手补充道:“他可能漏讲了一些内容,呃…很大一部分。”
小孤环眨巴着眼睛。
“小和尚身边一直有一位…只有他的同伴才能看到的犬型御灵。”十全子用手指比划出一只小狗的形状:“它的毛是纯白色的,身侧生有红纹,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一般明亮…”
“就像你一样吗?”孤环睁大了眼睛,果然给小朋友讲故事的时候,里面多少还是要加上些有关于动物的内容才行。
“嗯。”十全子微笑点头。
雪隐与钟水镜对视一眼,接着同时耸肩,挑了个舒适的姿势面向山间篝火。
故事嘛,听一听也不错。
山间有风吹草木。
“嗯,接上前回…喇叭洞大王…?是吧?”十全子苦笑了一声:“温泉乡即将毁于地炎涌动,战友们或负伤或无力再起。小和尚他呀,在那个时候其实真的很害怕,害怕…会失去很多东西。”
但他知道,御灵会一直陪着他,一路与他同在,不断向前挺进。
无论炎山,还是冰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