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沉浮?
沉,指肉体,不管是草编石砌还是金玉点缀,只要没有载体,人就什么也做不了。
但入沉过深,则化为走兽,永无灵觉。一生只知撕扯吞噬,难得善终。
浮,指精神,世间万物皆有念想,生灵受欲念驱使,世界方才由静化动。
但寻浮太远,则化为飞禽,漂泊无根。难以触摸这泱泱众生之中诞生的美好。
人的世界由人创造,也只有人能影响。
修行,就是由兽化人的缩影。
“你是什么?”无边黑暗中,少女动人的声音如同沙漠中的清泉一般悠悠响起。
“这问题够弱智的,我当然是人。”少年微笑着向空处朗声答道。
“你是谁?”黑暗骤然散去,白昼从空处陡然迸出,一瞬间就铺满了整个世界。
“我是杨御成,江北杨家的第四子。”少年的笑容没有减去半分:“你们呢?”
“……”白光中冉冉生出黑雾,两者不断纠缠,最后将世界划分为黑白两片天地。
“我是十恶子。”黑色悠悠说道。
“我是十全子。”白色话语回荡。
“这样啊…”少年挠了挠头,不知为何,似乎是本能一般,他缓缓向黑白两道伸出了双手:
“你们…跟我一起来吧?”
…………
三年前,无忧无虑的杨家少子就此死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尊承载神灵的雕像。
现在,布满裂纹的座像终于崩碎,里面却生出了这个世界前所未见的奇异事物。
“黑流…身!”杨御成周身缠绕舞动不休的黑焰,轻念咒诀。
这梦我似乎在什么时候做过…还是现在又让我看了一遍?
杨御成看向身边面带邪笑,黑莲长裙化作滔天烈焰的十恶子。
“狗狗…”阿闪睁着大眼睛,抹了一把眼泪,蹲坐在地上看着前方人影。
十全子白衣无风飘摆,身后明澈光环如日轮般悬浮,他转过身来,俊美慈祥的脸对向阿闪,浮出了和煦的微笑。
“这…这是…”刘惮提起胳膊擦掉嘴角血痕,望向周围还维持着举枪刺来的姿势,却如同画片定格一般一动不动的府军。
场中除了杨御成三人之外,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只有瞳孔在不断跳动。
“刘队长,你去帮我看看雪隐吧。”杨御成从身后伸手搭在刘惮肩上:“那小子没那么容易死,不过我估计也快了…”
刘惮转过身来,愕然望向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黑白两人,又抬头看向杨御成那淡然的微笑。
算了…之后再问吧。
刘惮眨巴着眼睛,对他点了点头。
“对了,刚才是这家伙砍了你一刀是吧?”杨御成突然叫住刘惮,用手指戳着靠在最前面的大兵的鼻头沉声问道。
“嗯?啊?”刘惮不解其意,刚才情况危急,自己哪能注意被谁伤到了?
不过他还是顺着杨御成的意思点了点头。
杨御成应了一声,挥挥手示意他离去,接着又转头看向阿闪笑道:
“阿闪,接下来要开始成人节目了…你要不去帮着刘叔叔一起看看雪隐?”
阿闪站起身子,拍了拍裤腿的灰尘,抬起头来睁大眼睛,兴趣满满。
杨御成看向身边的十全子,两人对视一眼,一起苦笑着摇了摇头。
女孩都这样…
杨御成出手如电,像捅豆腐一样一把戳进了那个倒霉大兵的心窝子里。
贯穿胸膛,杨御成从其中取出一物,拿起那满是血腥的跳动肉团在大兵眼前晃了晃。
这是什么呀?
依旧保持着力劈华山起手姿势的大兵并不是很理解眼前看到的一切。
“哎呀!”阿闪惊叫一声,慌忙用小手捂住眼睛,但还留了个指缝在偷偷观看。
随手一撇,肉团落地。
仿佛时间重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施加在众人身上的沉重压力骤然解除,围在杨御成周围的府军除了先前被掏心的那个轰然倒下之外,其他人身上都炸起了漆黑色的烈焰。
任何人都能感觉到他们的痛苦,却无人猜得到那份直入灵魂的剧痛有多么恐怖。
凄厉的惨叫响彻天南乡上空。
越过黑焰,师爷在转瞬之间就来到了杨御成面前,深吸一声,大袖兜满烈风,拳如陨石坠地一般裹挟无上威势猛然击出。
啪,像是孩子家过年往地上甩了个小摔炮,当师爷反应过来的时候,他那布满老茧的枯瘦拳头已经被眼前的年轻人死死捏住了。
“你…”他圆睁眼睛,嘴角不断颤抖。
“你还有用,先别死。”杨御成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翻转手腕轻轻一扭。
袖如漩涡,布片飞扬,师爷的整条右臂都被反拧过去,脱离了原本的生长轨迹。
十恶子在一旁冷笑一声,手捏响指轻轻一打,一朵指甲盖大小的飘忽黑莲从她的指缝中游离而出,飘至县衙上空。
黑莲扩散,天地变色,刚要冲上来解救师爷的府中护卫全都身形一滞,一股股漆黑的光团从他们胸口中冒出,欢快地跃向上空。
犹如宣告死亡的精灵。
哗啦哗啦,一众府军翻倒在地,生气丧失,而被黑焰点燃的那一圈依旧摆着扭曲挣扎的姿势僵立原地,只是口中再无声息。
师爷的脸因为疼痛与不解扭成一团,黑白相间的碎发沾着汗水散乱地贴在他的额头上。
劲风倏然而至,那被鲜血擦得无比锃亮的腿甲横拦在杨御成面门之上,似巨树倒塌一般轰然而来。
杨三六这无比自信的一脚竟然落空了,作为他突袭目标的少年人仅仅只是往后撅了下身子,连铁板桥都没使出来。
太不尊重人了吧?我好歹也是虚想境哎…
“你敢来跟我动手,说明你那一夜没有在满盈城,也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的事,对吧?”杨御成站直身子,缓缓开口说道。
“什么?”杨三六虽然也没搞明白眼前的情况,但他能清楚的感觉出来,此时在黑暗映照下如同恶魔的杨御成只不过是沉浮之境。
不管他有什么花招,只要境界有别,那么我就绝对不可能输给他…
不然我苦心修行踏入虚想是为了什么?
“你有多久没见过杨赐信了?”杨御成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
“你到底做了什么?”杨三六摆好架势,口中喷吐白雾,蓄势待发。
“懦夫。”杨御成冷哼一声。
“你说什么!?”
咔———
杨三六怔怔地望着印在自己腿上的脚掌,膝盖碎裂,铠甲刺进骨肉之中的痛苦顷刻之间就爬满了他全身的神经。
“啊啊啊啊啊啊啊———!!”整个人扭成之字形跪倒在地的杨三六扶着自己反扭过去的腿,绝望地放声哀嚎着。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挣扎。
凭什么…凭什么可以这么快啊…
是他偷袭,只要我能站起来。
家主,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这种小角色一定…
“杨三六。”
怔怔抬起头,不甘的泪水从眼角划下。
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那个浪荡少年,此时正如恶鬼一般,身上沾满了飞溅的鲜血,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你被开除了。”少年冷冷说道。
鞭腿出,头颅飞射离体。
杨御成越过无头尸神,望向那跪在地上捂着肩膀,颊上全是冷汗的师爷,并无一丝快意。
他抬起头,凝视着那片舞动的黑莲。
仿佛杨登明就站在那里一般。
老城主依旧是那身烫金红袍,缓缓转过身来,对杨御成露出了极少会展现的微笑。
满盈城毁灭之夜,自己身陨之前,投向自己不成器的儿子的那个笑容。
去吧,御成。
杨登明笑得无比自豪。
“爹,我走了。”杨御成闭上双眼。
纵地而起,杨御成如雄鹰展翅一般跃之空中黑莲之上,望着被裂缝一分为二,龙气翻涌不休的天南乡之景深吸了一口气。
乡中黑烟弥漫,人头攒动,乡军与复国会的战斗也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杨御成甚至还能看到赵抚兰那张丑脸沾满鲜血,正扶着老刀客趔趄着逃离追兵。
十恶子抬手虚抓,脸上的笑容如同那朵黑莲一般无比绚烂。
十全子立在一旁,微笑着握住了阿闪的小手。
“陈摄已死!天南乡人!反抗吧!!”他的喊声轰鸣天际,响彻云霄。
“被夺走的钱财,尽在此处!欺压良善者,尽在眼前!站起来吧,天南乡人!!”
“杀!杀!杀!”高声大喝着,杨御成将左手捏成孔雀,右手抓为虎爪。
黑莲膨胀收缩,形态随之变幻。
凄艳往事,近在眼前。不归之人,此时也行过身边,回眸浅笑。
“虎念孔雀舞!”
花瓣化为手掌,手掌再化为无数手掌,同杨御成一起领空旋转一圈骤然泄下,似瀑布飞落。
虚空中传来一声悠悠叹息,老者携家人向少年深施一礼,身影渐渐消散。
临行前,他们一同望向下方那个正抬着脑袋,眼中闪闪发亮的小女孩,心中无限遗憾。
杨御成眼角有光点闪过。
痛也好,恨也好。
烧吧,黑焰…烧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