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知县爷像根面条似的倒在了地上。
听说他先前有过一段励精图治的时期,后来是堕落了还是暴露本性了,这些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怕再也无人能够知晓了。
至少院中瞪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尸首的人们这辈子估计都猜不出来。
死都死了,是非功过就留待后人随意评说吧,反正这世间黑的洗成白的,白的抹成黑的,都不过是人们随手就能做成的小事。
杨御成手作剑诀,微微弯曲。
涂满剧毒,缀着长针的精致戒指从陈摄怀中滑落,跌在台阶上连蹦数段,最后磕成了碎片,形如一场亮银色的花火。
这本是他用来杀三皇女陈露凝的手段,但因为杨赐信准备提前发动满盈城之变,为了拖延时间方才交出去让对方故意识破。
这装戒指的小盒子也布满了机关符咒,本来应该只有杨御成一人能打开操纵。
但杨赐信把它打开了,摆在自己面前,宣告着杨御成在才能与布置上的失败。
现在它又出现在陈摄怀中,不难想象是谁要杀谁,又或者谁要借谁杀谁。
“好算计啊…杨赐信…”杨御成眼帘低垂,用身边人都听不清的音量自言自语着。
自己和老五逃出满盈城,这一路来四处耽搁,行踪也完全没有隐秘性可言,但杨家或者是其他势力的追兵却一个都没来。
这就很好解释了,他到的地方和要做的事情都是杨赐信想要他做的,一笔生意除掉两个祸害,何乐而不为呢?
陈摄死于他的野心和愚蠢,而杨御成则会死于自己的赌性。他在赌自己能够在对方的计划中寻得一丝夹缝,由此逃出生天。
所以他逢人便说,杀陈摄并不难。
确实不难,因为这个人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自己只不过是剧本中的角色。
难的是杀完人之后再活下去。
“陈爷!陈爷!”师爷从屋中跑出,紧紧抱起脸都紫了的知县爷的尸体,眼中含泪。
没人知道这两个家伙有什么过往,但师爷那焦急悲痛的神情确实不似作伪。
再坏的家伙也会有个好兄弟呢…
“你们…你跟杨赐信是一伙的…?”师爷抬起头来,向着一众还没从老板身死的呆头兵们放声咆哮:“杀了他!愣着干什么?杀了他!!”
“不是…你误会了…”杨御成脱力惨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院中法阵自刚才那一下陡然变幻之后渐渐停止了运转,要么是赵抚兰被宰了,要么是阵基石被毁了,无论如何,他那边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大兵抡着明晃晃的大刀砍来,杨御成已经无力躲闪了,他现在根本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挤不出来,就连另一边杨雪隐他们的战斗都无力关注。
眼看着刀尖就要劈到自己脑袋上了,杨御成无奈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突然,他只感觉腰间被一只小手抓住,向着后方猛力一拽。
妈呀,这妮子劲怎么这么大?
躲过那夺命一刀,杨御成被阿闪拉着,几乎是双脚悬空地向后退去。
想想也是,这孩子一家子那么多修行中人,她自己的资质肯定差不到哪去,要不然也不会被天师一脉相中收作弟子了。
之前都忘了问她有没有修行过了,现在看来应该是还没入门道,不过倒是练出了一把力气。
“喝!”阿闪也是急眼了,小小的身子拖着高出自己好大一截的杨御成咬牙疾奔,有府兵冲出迷阵截杀而来,竟被她伸出小手一拳击得跌坐在地,摔了个屁墩。
“啊呀!”到底还是小孩子,她这没有掺杂任何技巧的拳头捶在对方的板甲上,反而伤到了自己。
阿闪痛呼一声,紧抓着杨御成腰带的手一松,两人立足不稳滚落在地,无数不带有一丝怜悯的凶刃如鹰隼扑食一般,携着凛冽寒风呼啸而落。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
杨御成抱紧阿闪,将她死死护在怀中,就地一滚必过大部分攻击,但利刃撕裂布匹割在肉体之上的诡异声音依旧如期响起。
他已经没有血可以流了,暴露在外的伤口要么是不自然地外翻着,显着毫无血色的苍白,要么就是直接破开一大片,散发着腐烂的漆黑。
人真的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只要脑子还在,心脏不破,靠着凶腹间的一口气硬顶着,依然可以指挥身体做出相应的动作。
即便头颅被斩,心脉枯萎,只要有人记得,那份代表着自己存在过的意志依旧能留存在这个世界上,比任何事物都要茁壮。
这份力量是从何而来?是什么东西能让人一次次如同恶鬼一般爬出死亡的泥沼?
杨御成缓缓抬起沉重的头颅,拼尽全力对阿闪作出了一个温柔的笑脸。
寒光再至,这一次却被突入众人中间的利刃荡开,杨御成回过头来,眼前发黑,但还是艰难地辨认出来人是刘惮。
望向另一侧,独自一人硬顶住杨三六的杨雪隐身上的衣服已经碎成了布条,化作黑泥的小地地在他身上飞速流转。
杨雪隐已不复往日那般冷彻模样,他咆哮着,不再管任何形象与体面,如同野兽一般竭尽所能拦在杨三六面前。
杨三六的攻击每中一下,整个院子里都会爆发出一阵像是轰雷,像是战俘被敲响一般的沉重响声,小地地为杨雪隐卸去了大部分力道,但此时的他已经无法再承受更多了。
血珠从他的皮肤中迸射而出,杨雪隐猩红的双眼中依旧没有一丝胆怯。
“这是你们杨家的计划吗?”刘惮喘着粗气,脖子上的青筋不断跳动。
他身上的铠甲有一半被杨三六一脚踢中,深深嵌入了皮肤之中,一条腿也不自然地弯曲颤抖着,血水顺着他身上的伤口不断滴落。
“不是…”杨御成沙哑地苦笑一声:“我也是被玩了,不过这是我自愿的,你们只不过是被我拉来一起送死而已。”
“为什么?”杨御成看不到刘惮的表情。
“没有为什么…”杨御成气息微弱,几乎下一秒就要力竭一般:“我可以走,可以假装看不见,活命的方法有很多种…”
“但是不杀陈摄,我心难安,至于你们只不过是倒霉碰上我,下辈子注意吧…”
乡内先前被突袭的军队此时应该也已经反应过来,开始重整反攻了,参与此事的复国会成员被消灭殆尽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哼哼…”刘惮的肩膀颤抖起来,憋了一阵,他再也按耐不住,开始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无比豪迈,震得围上前来的护院军都纷纷愣住,一时间竟不敢靠近。
“小子,我们也是自愿的。”刘惮用剑撑着砖石地面,转过头来笑着说道。
尽管满头是血,一只眼睛也快睁不开了,但那笑容依旧像正午的烈阳一般灿烂。
他大声咆哮着,拖着一条残腿,挥剑向着府军群中冲锋而去。
为何他会笑呢?前方明明就是死路…
杨御成无奈地摇了摇头。
终于,小地地苦撑许久,终于显露出了疲态,这一次,它没能替杨雪隐挡下敌人的攻击。
咔嚓,骨骼碎裂,杨雪隐抬起来护住脖颈的手臂不自然地扭向一旁,连哼都没哼出一声,整个人就化作一条细线倒飞出去。
有一物从他怀中掉落。
刘惮已经冲至人群之中,拖着残躯连斩数人,但无数把前仆后继的雪亮锋刃还是来到了他的身前,只要时间再推进半刻,这院子里就会多出一串新鲜的血葫芦。
一切都结束了…
那就在此重新开始吧。
沾染鲜血的石制罗盘轱辘轱辘,滚到了杨御成的脚边,上面那根红色指针被冲力折断,碎裂跌落在地,却依旧死死地指着它的目标。
“阿闪,陈摄已死,这东西我就拿走了…”杨御成捡起无璀玉,对阿闪爽朗一笑。
“嗯!”阿闪噙着泪水,重重点头。
呼…杨御成深深吸了一口这院落中浓重的血气,以及夏日微风中的泥土香味。
“风动!十…算了,直接来吧!”他将玉石扣于胸口,大声呼喊道。
一直在院门楼阁上旁观的黑猫白狼同时抬起脑袋,向着苍天悠悠鸣叫起来。
世界为之一震,黑焰无根燃起。
杨御成,于此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