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仙门大比设在磐洲,比澹洲还要远些,颜思昭寄回的木鹤用了三日两夜才抵达东明山。
那木鹤一到东明,就直奔叶鸢所在的山头,叶鸢听见鹤喙嗒嗒叩窗,连忙出门去看,果然在窗棂边找到一只机巧木鸟。而那木鸟见到叶鸢,便掀起半边翅膀来,给她看藏在翅根处的小小信筒。
这只木鹤的身上有些磨损的痕迹,想来一路风雨兼程,半刻都不曾歇脚。叶鸢打开信筒,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展露了笑意。
她回到屋子里,给木鹤换了几只损耗得厉害的零件,又上过油,将它放飞回主峰信堂后,叶鸢再坐下来,仔仔细细地读了这封出自万里之外的颜思昭之手、跋山涉水而来的信。
其实书信并不长,如颜思昭本人一般言简意赅,要知会的那件事也很简单,叶鸢却反复把信看了好几遍,才动身去丹铅阁找师尊元临真人。她走到丹铅阁外,发现丹铅阁门正大开着,元临真人背对她坐在书堆中,旁边仍点着一盏旧油灯。
如果来的是百里淳或顾琅,不免要停在门外,行礼拜会,叶鸢只略想了想,便提步跨进了丹铅阁中:“师尊今日敞着丹铅阁,是因为知道我会来么?”
“我开门,是为了让这堆故纸见见风,省得生了蛀虫。”元临真人轻捻长须,“不过,我确实知道今日你会来。”
叶鸢把那封信往身后藏了一藏:“那师尊知道我到丹铅阁所为何事吗?”
“这有什么难猜的。”元临真人说,“想必是为了思昭的事罢?”
叶鸢并不十分吃惊:“师尊真说对了。”
元临真人含笑道:“是思昭夺得‘剑君’了?”
“正是如此。”叶鸢感叹道,“师尊的卜筮当真出神入化。”
“既知道出神入化,你怎么总不肯好好学?”
叶鸢不好意思地解释:“也不是不愿好好学,着实是学不会……”
“你和苍舒,一个学不会卜筮,一个学不会剑术。”元临真人叹气,“扫起剑湖来倒是门中数一数二。”
“勤能补拙,扫得多了自然就会了。”叶鸢心虚道,“只是对于卜筮之术,我总是缺了一点领悟,实非勤奋可弥补。”
“那你说说,你所缺的一点究竟是什么?”
叶鸢想了想:“天赋?灵光?”
“都不是。”元临真人说,“你缺的是驯服。”
说着,他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叶鸢没反应过来,冷不丁被师尊扬起的袍角糊了一脸,然后才听见元临真人的笑声:“徒儿,随为师到东明峰顶来!”
今日的风雪尤其大,叶鸢随师尊御剑上山,已做好了切肤体会风刀霜剑的准备,但元临真人始终在她前方,衣袍猎猎,替她挡去寒风,直到登上峰顶,雪天之下,峦影连绵,叶鸢置身于东明最高处,才陡然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她举目四望,天地白茫茫一片,雪中除了自己与元临真人,似乎再无一物。
正当叶鸢感到迷惑之时,雪片忽然狂卷起来,叶鸢猛地抬起头,只见头顶的天穹不知何时已聚集起阴翳,黑云沉沉向东明山压来,其中青色电弧闪烁,奔雷如鼓,齐声大作,仿佛苍穹即将崩裂于眼前。
叶鸢忽然反应了过来——天梯将开!
这是劫雷!
她连忙抬起脸,用视线去找元临真人,劫云果然向那位已有千岁之寿的修者涌去,元临真人一手执剑,屹立于狂风中,朗声长笑道:“正是今日——”
第一道劫雷在此时落下。
叶鸢望着那道劫雷坠于面前,因畏惧而丝毫无法动弹。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直面天道之威,劫雷落进她震颤的眼底,已经远远不只是一道雷,它是此间之外,不可名状的存在投来的一道充满震慑的目光,是生生撕裂了宇宙,从缝隙中伸出的一只巨掌。
这道劫雷带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威势降临的一瞬,叶鸢忽然不敢再看天空,她发自内心地恐惧着天外来物,恐惧着云端会突然出现一只窥视的巨眼,然后名为“天道”的巨灵会突然降临,摧毁地上微不足道的一切。而就在叶鸢深陷混沌之时,一道呼喊忽而穿破了迷雾。
“不必畏惧!”
元临真人呼喝道。
“叶鸢,抬起头来!”
叶鸢霍然一惊,她下意识随着这道声音望去,元临真人已举起了剑,凝聚于剑刃上的锐意比电光还要明亮,这把剑迎向第二道劫雷,二者相触的瞬息,天地震撼,东明山顶亮如白昼。叶鸢强迫自己直面这一剑,始终没有移开目光,因此在劫雷落下后,她被灼伤的双眼已无法视物,于是叶鸢闭上了眼。
然而,在一片漆黑之中,她的神魂彻底地清明起来。
她紧闭的双眼流出鲜血,宛如两道赤红的泪,但叶鸢已不再在意这些,她全心地去感受来自天空的威压和元临真人击出的剑气,即使不依靠真炁天目,她也能明晰地感受到在空中浮动的雷群,千百道劫雷重重叠叠地降下,朝元临真人扑来,元临真人以静制动,以石破天惊的一剑击破雷群中心,劫云骤然被破,隐隐有了逸散之兆,但就在天空逐渐清明起来的时候,叶鸢捕捉到了空中的一丝异动。
在云层之上,蓄力已久的最后一道劫雷终于等到了元临真人露出破绽的一刻,它劈落之时,叶鸢也向它的落点掠去,她的耳边被风声灌满,却依然听见了劫雷撕开空气的细微声音。叶鸢已将身法运转到极致,再不可能快一分,但这道劫雷还是比她快了半步,于是叶鸢横举起剑,灌注全力,将它向劫雷掷出。
在掷出长剑前的一瞬,叶鸢打开真炁天目,天目虽不暂时能视物,驭使真气之力却未损分毫,它将这股力量渡至剑身,这柄剑刚从叶鸢手中脱出时,剑刃只覆上薄薄一层真气,等它飞至劫雷前,却已将峰顶灵脉聚集之处的所有灵气挟卷其上。
飞剑击中了最后的劫雷。
强烈的气浪将叶鸢向后掀去,叶鸢哐地砸在雪地上,用了好一会才晕晕乎乎地爬起来。打开真炁天目时,真气从经脉涌入,叶鸢双眼的灼伤也被治愈了大半,因此此刻虽然她的后脑勺被打出了块大包,眼中倒是渐渐能看见一些景象,模糊之中,她隐约看见有人走到了身前来,一双手将她从地上提起,收拾弄脏的小孩儿似的用袖子抹掉了她脸上的血迹。
“师尊。”叶鸢问道,“这样算是渡过了雷劫么?”
元临真人没有回答她。
叶鸢又眨了眨眼,映入眼中的景色终于清晰起来,她抬头看去,空中正悬挂着一枚漩涡。
这漩涡望去无比幽深,无论是云、雪还是光,都被它吞入腹中,它周围的空间扭曲着,立刻让叶鸢联想起一处通向未知深处的入口,她喃喃自语道:“天梯开了。”
叶鸢又问身边的人:“师尊,你要飞升了吗?”
元临真人只是说:“今日该是我的飞升之日。”
叶鸢没有领会其中之意,神情懵懂:“那你为何不上天梯呢?”
元临真人却笑了,他问自己最疼爱的弟子:“你说为师该去么。”
叶鸢望向空中的漩涡,又想起自己从真炁天目中所见的混沌未来,不自觉地说道:“师尊,您应该上去。”
元临真人不语,仍是静静地看着天梯。忽然,那漩涡扭曲了一下,随后便开始缓缓闭合,叶鸢惊呼一声,紧急之下,拽了一把元临真人的袖子:“天梯要关了,师尊!快御剑飞过去!”
但无论她如何催促拍打,元临真人自巍然不动:“不是我不去,是天道认为我不该去。阿鸢,修士渡雷劫时,旁人本是不得插手的。”
“因为我为你挡了最后一道劫雷!”叶鸢顿悟之后,随即便露出了悔恨的神情:“我实在不应当动手……”
她想起透过真炁天目所预见的倾覆世界,想起咆哮的魔龙和风雨晦暝的天地。
这幅疮痍之景在叶鸢心中久久不去,她的冥想境因此出现了隙罅,天道驱使之下,一丝心魔伺机侵入她的神魂,动摇了她的灵台:“是我害了师尊……为什么我要出那一剑?师尊本是可以在今日飞升的,在魔——”
叶鸢几乎要说出魔龙之灾时,却忽然被元临真人打断。
“阿鸢,定神。”元临真人平静地说道,以掌拂过叶鸢的额心,“你忘了师尊嘱咐过你的话了么?越是重要的天机,越不可泄露给他人。”
清心诀镇静了叶鸢的心神,同时令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于是叶鸢闭目凝神,潜入冥想境中,去寻心魔的蛛丝马迹。
所幸这只心魔才出生不久,未成气候,被叶鸢捉住以后,也很轻易地被碾碎在她手中。
她再睁开眼时,天梯已彻底闭合,空中再不见神异,雪片再次安静地飘落下来。
“依据卜筮,今日本该是我的飞升之日。”飞雪之中,元临真人叹道,“天道实在霸道至极,它为你打开天梯时,若你不肯飞升,便只有湮灭的下场。”
“师尊不想飞升?”
“天梯只为得证大道者而开,万千修者,便有万千大道。”元临真人反问她,“为何世人最爱说的是无情道,阿鸢,你可知晓?”
无霄门的小师妹想了想,勉强答道:“是因为……因为无欲则刚,无情至强。师尊,我答得对么?”
“不对,你少看些话本罢。”元临真人说,“这是因为,无论修者所证的是哪种道,若要登上天梯,都必须将此世所有,尽数弃置。”
“这不正是所谓的了断尘缘?”叶鸢说,“修士一生所求,无非就是破碎虚空,逍遥天外……”
元临真人却问:“天梯之后,当真是逍遥么?”
叶鸢哑然道:“……师尊,我不知道。”
“师尊也不知道。”他说,“毕竟这是卜筮也不得窥见之事……况且,那些飞升而去的修者,一个都不曾回来。”
雪白的须发之下,元临真人隐隐露出了一点笑意:“但是,阿鸢,师尊却有几件毋需占卜也知晓的事。”
如同聆听以往的许多次讲学,叶鸢静静地听着师尊的话。
“我一直知晓,我所生的是此世,我所长的是今生。”
“我心之所向的逍遥不在天梯以外,而在东明山,无霄门。”
“我所证之道也绝非无情道。”
最后,元临真人的叹息道。
“所以,我不飞升。”
此话落下之时,叶鸢的冥想境又一次震动起来。
她的冥想境之前因天道之威而震撼,但那种震撼出自恐惧,是一种岌岌可危的动摇,这次的震动却恰恰相反,她感到令冥想境震荡的力量来自神魂中,但这股力量尚未成型,在她的灵台中横冲直撞,混乱之中,叶鸢又听元临真人说道:
“阿鸢,所以我带你来这里。因为唯有天目宿主能扰乱天道至理,谋得一线变数。”
“但是。”无数尚未发生的灾变画面在叶鸢心中交织,令她无比犹豫困顿,“师尊,如果天梯之外,真的是更好的一处天地……”
她想问元临真人会不会后悔,但就在此刻,元临真人忽而挥袖,将叶鸢带入了他的冥想境之中。
在元临真人的冥想境里,叶鸢看到了与真炁天目告诉她的未来如出一辙的世界。
她看见魔龙降世,天梯摧折,山崩地裂,无尽的亡魂在天地间号哭。
她看见风雨飘摇下,连东明山都没有幸免于难,许多弟子勉力支撑,却仍然倒在魔血之中。
“我能算到的,终究比天道以为的更多一筹。”元临真人告诉叶鸢,忽然指向一处,“你看,我还算到自己会在那处。”
魔物已蜂拥而至,它们垂涎着东明山的灵脉与新鲜血肉,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而在抵御魔潮的最前方,叶鸢看见了师尊元临真人的身影。
他已在人间行走千年,身负强盛修为和庞然慧泽,但自天穹俯瞰而去,也不过是无比渺小的孤影,面对没有穷尽的魔潮,终究也有力竭的时刻。
叶鸢已经能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心如刀绞之下,她几乎要冲到魔潮之中,但身边含笑的尊者提醒着她,面前所见的一切不过是幻影。
那不是幻影。
叶鸢想。
那是师尊为自己选择的终局。
魔潮终于吞没了元临真人,但那微渺的身躯在即将瓦解的最后时刻迸出强光,强光所至之处,魔潮被一寸一寸渡灭,而无霄门的护山结界,再一次无比艰难而顽强地,一寸一寸立起。
“我本以为自己能更中用些,但毕竟只能看到此处了。”元临真人遗憾道,“阿鸢,后来如何了?”
叶鸢没有说话,但冥想境中的景色已开始变化,他们也不再立于云端,而是来到了朝宁山前。
颜思昭满脸泪水,射落剑君之名的那双手已颤抖到几乎握不住剑,也无法将却邪从叶鸢胸前拔出,他怀中的叶鸢被鲜血染红了襟裙,似乎还想去摸一摸那把剑,但最终,她只是轻轻覆上颜思昭的手。
那个将死的叶鸢最后似乎对颜思昭说了什么。
“我会对思昭说什么呢?”叶鸢出神道,“也许是告诉他,这把剑淬上天目宿主的心头血,一定能够斩下魔龙的头颅,让他千万小心吧。”
“只说这些吗?”元临真人问她,“我以为你对思昭是有几分喜爱的……”
“何止是几分喜爱,我喜欢他时,可真是喜欢极了。”叶鸢笑道,“喜欢到就算他不言不语,也要去猜想他的心,喜欢到他只身赴仙门大比的日子里,看到霜花会想起他,看到新芽也会想起他。”
但她轻叹道:“可是,我不能再喜欢他了。”
——除了喜欢他,终归还有许多要做的事。
她将手放在胸前,感受着胸腔中跳动的恋心,然后她的身形模糊起来,叶鸢将手伸进胸腔,取出了那温暖的光团。
从神魂中取走这一魄之后,她仿佛比原先空旷了许多,又仿佛轻盈了许多。
“让我想想要把它藏在哪里。”叶鸢小声自语道,“我要藏在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尤其是思昭,一定要让他想不到才行……”
她合上双手,让光团消失在手心,然后再看向眼前的世界。
魔龙坠于荒海,天梯重铸,灵轨复位,天地重归清平。
“虽说我大约也不能亲眼所见。”她微笑道,“但我想,再到后来,应当是这样的景象。”
他们回到了东明山顶。
天道仍在这片天穹后注视着他们,但没有心魔做窃耳,即使是天道也不能得知冥想境中发生的一切,于是祂只能安静地、纹丝不动地,将怀疑的视线投向大地。
但无论是元临真人还是叶鸢,他们都已不在意这束来自天外的目光,因为无霄门、东明山、目之所及的这片人间,此刻就在眼前。
元临真人在东明之巅席地而坐,他望着远处雾霭围绕雪峰,几只琼鹤自云间飞过,回忆起他初至东明的那一天,接着又想起他是如何收下了这几名弟子,记忆一路铺展下来,百年似乎只在弹指一瞬间,很快便会奔赴至他身死的那一日。
元临真人又想起叶鸢,她总是不见沉稳,似乎一直都是当年的小女孩,但那双眼睛直面过天威,其中不驯的光却并未消失,所以元临真人也知道,她已不再是小姑娘了。
叶鸢走到元临真人身后,缓慢而郑重地行了一道拜师礼。
她的前额抵住东明山顶亘古不化的冻土时,一只枯瘦而有力的手轻轻落在她头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元临真人问道:“为何此时要行拜师礼?”
“为师尊授道之恩。”
叶鸢回答道。
在她的灵台之中,有一枚早已埋下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
道心已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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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思昭是在开春时回到东明山的。
他回山时,心念没来由地一动,没有御剑飞回主峰复命,而是先去了山脚,打算沿雪径而上。
这样的想法是很奇怪的,毕竟他确信自己早已归心似箭,但这疑惑没有持续很久,因为远远地,他看见山脚的雪松下有人在等他。
一见到那个身影,颜思昭立即忘却了心中本思忖着的一切,他想疾步上前,又不敢将急切之心表露太过,只觉得这短短的一段距离比从磐洲到东明山还遥远。
但他终于还是走到了叶鸢面前。
她一定是早就看到自己了,却一直等他走到跟前来时,才愿意抬起一双笑眼来对他说话。
叶鸢说:“我就知道你会从这儿走。”
颜思昭问她:“为什么?”
“我也忘了为什么。”她说,“但我就是知道。”
我似乎也是知道的。颜思昭想。我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知道她会在此处等我。
他们一起往东明山上走,叶鸢叽叽喳喳地和他说话,从沿途风景问到风土人情,然后终于提起了仙门大比。
“你在仙门大比上遇见了什么人?”叶鸢问他,“哪一战最艰险?”
颜思昭是少语的,但今日有些不同,凡是叶鸢所问之事,他便尽数说与她听,与他往日相比,几乎到了巨细无遗的程度。
叶鸢听他当真从初战起一一细数起来,不由得笑道:“原来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事,那你寄给我的信里怎么不说呢?”
颜思昭愣了一下。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他写废了许多张信纸才寄出了那一封,也在此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的举动与过去不同。
颜思昭暗自有些懊悔,但纠结片刻,还是只能放过这一节。
自从离开北辰,随叶鸢到东明山来以后,他是第一次与她分离这么久,以至于再与她相见时,不禁忘乎所以,似乎在心底以为把她未见的事通通告诉她,就能弥补了这段分别似的。
“如此看来,最艰险的还是最后一战。”叶鸢见他不说话,便自己说了起来,“但果然是你技高一筹——其实在你出山前我就知道,独独论剑,再也没有人能强过你去了。”
她又问:“如今你已是天下闻名的剑君了,今后有何打算?是不是该收徒授业……”
“不。”颜思昭忽而听她提起无关的人与事,下意识地否定道。
叶鸢有些惊讶地将视线转向他,颜思昭只得说:“……志不在此。”
叶鸢若有所思:“那你仍是要潜心修行,力求得证大道,早日飞升的了?”
这的确是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说辞,当下他又想着将心事掩盖过去,便点了点头。
“好。”叶鸢笑起来,转过身看他,“你一定能成的。”
叶鸢在对他微笑,颜思昭注视着她,两人在此处停住脚步。
细雪在这时缓缓飘落下来。
这是一场春雪,并不料峭,仿佛南国的柳絮般温柔细碎。
颜思昭并未去过很多地方,他生在北辰洲,少年时便镇守重陵塔,然后来到东明山,赴仙门大比的一路总算是场像样的旅程,他独自见了许多从未见过的光景,但如今再回到这里时,才真正辨明了自己的心。
他此时终于确信,无论经过多少风光,踏过多少山水,若她不在这风景中,便什么都无法进入他的心底。
所以,他再也不想离开她身边了。
“你答应过我,若我摘得剑君,便允我一件事。”
颜思昭轻声说道。
叶鸢点点头:“是的,我答应过你。你已想好了那件事了吗?”
“我想好了,但我并非要你答应我这件事。”他说,“我只想你允我……将其坦言以对。”
叶鸢微怔,却听他问道:“这柄剑算是我的了?”
“自然是你的。”叶鸢抬起脸来,“我赠给你的那天就已是你的了。”
颜思昭颔首:“好。”
他解下那柄剑,递给叶鸢。
叶鸢不解,将迷惑的眼神投向他。
“除了剑,我别无长物。”颜思昭深深地回望她,“只能以此剑——以此躯向你立誓,穷极我之所能,今生定护你周全。”
他说:“嫁与我为妻吧,阿鸢。”
叶鸢静立在雪中。
这场春雪分明如此轻柔,落在肩上时,却令她几乎颤抖起来。
叶鸢努力不让自己被察觉到异常,但在接过那把剑时,仍然不小心触到颜思昭的目光。
那双眼睛是如此珍视着自己,正如珍视着这柄剑。
叶鸢忽然感到晕眩,但她依旧微笑着问他:“你想好了么?”
他似乎是点头了。
“思昭,我觉得这场雪下得有些冷。”她说,“你可以抱抱我吗?”
他迟疑了一会,但还是走上前来,拥住了她。
这是个笨拙的怀抱,但是足够温暖,叶鸢靠在他怀中,失掉了全部力气。
“我答应你。”她说,“思昭,我答应你。”
颜思昭的心脏几乎是猛地一滞,然后疯狂地跳动起来。
他藏在心中的爱意随着这句话语而失控,直到它们倾泻而出时,颜思昭才发觉原来它们如同东明山的积雪,在日复一日间无声地堆叠起来,多到连此刻的喜悦都变得难以承受。
他想自己的心可能的确跳得太快了,否则不会烫得发疼,但唯有这一瞬,他不愿再想其他,只想闭上双眼,沉浸在这个拥抱之中。
在拥抱的背面,叶鸢也闭上了眼睛。
有一滴泪悄悄滑落,所以她只能将脸颊埋在他的肩头。
好将这滴泪藏进缄默的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