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海秘境动荡起来之时,原本正焦头烂额地在苍舒布下的困阵中打转的年轻修士们所持有的海珠纷纷碎裂,气泡将他们保护在其中,飞快地送离发生异变的秘境。
洛书岛的海岸边一时乱不可当,其中既有刚刚从气泡中挣脱出来、不明所以的修士,也有在海滩上寻找接应着同门的修士,然后青巽派的内门弟子也很快赶来了这里,她们的到来在这片海岸上建立起了最基本的秩序,越来越多清点齐弟子的山门一波一波地撤离海岸,回到客栈中稍作歇息。等到太阳西斜时,还留在海岸边的只剩下了几位东明山来客。
苍舒是从另一处上岸的。
若他和其他修士站在一起,一定会显得过分醒目,这不仅是因为他恢复了那副有如霞姿月韵的美貌皮相,还因为他并不如其余修士那样,被硬塞进一颗气泡中,像运海货般晃晃荡荡地颠簸回了岸边,他是悠然自得地自行踏海而来的。
这位仙子一般的人物乘风渡浪,刚刚行至岸边,却有几位形容凶恶的邪修跪伏在他脚边,诚惶诚恐地对其口称“魔境主”。
“起来吧。”
苍舒漫不经心地说道,从袖中取出一卷极薄的竹纸,纸上新鲜地拓印着石碑上的字迹。
“这一趟也算是有些意外之喜。”
其实他最初想要的便只是这份碑拓,但见小师妹会错了意,苍舒隐也觉得这十分有趣,就索性把这个坏人的角色演了下去。
小师妹原本就是很可爱的,她全神贯注地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更加动人,若她最后做成了这件事……苍舒回想起夺剑时她的双眼中绽放出的飞扬神采,忽然心驰神曳起来,不禁觉得世上万千风景都不比这短暂一刻更令他动心。
他又想起过去两人在剑湖下棋,他最喜欢看小师妹专心致志地思考如何破局的模样,如果她在冥思苦想中得到了一步好棋,那双眼眸便如拨云见日般倏尔明亮起来,苍舒隐的心往往也在这刹那随之变得明亮轻盈——因此有时他也会想,纵是故意输她几次又如何呢,难道区区一局棋的输赢比让小师妹高兴还重要吗?
但每一次,苍舒升起干脆落错几子的念头,都反而会因为叶鸢专注的神情改变主意。
只因他实在太喜爱小师妹得胜时流露出的笑意,所以甚至不忍亵渎她为此付出的努力。
于是,苍舒不曾在与叶鸢的棋局中留过手,也正因如此,叶鸢从未赢过他一次。
只是如今,他们或许不再有相对而坐,谈笑下棋的机会了。
但这也不要紧。苍舒隐想。至少以后还有的是做坏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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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不知缘由是什么意思?!”宁絮再难以压抑激动的情绪,向青巽派领头的管事弟子质问道,“先行探过境的是你们青巽,如今一句轻飘飘的‘回客栈等待消息’就想打发我们走,我云师叔和叶鸢都还不见踪影,如果他们仍陷在秘境之中——”
“不是我们存心敷衍,实在是我们身份低微,也并不知道更多。”
青巽的管事弟子有着典型的海岛女子外貌特征,是一位深色皮肤、黑发蓬松,肌肤丰腴的女修,面对宁絮的不客气,她并不恼怒急躁,仍然冷静温和地劝说道。
“此处的情形凝澜仙子已经知晓,贵门与青巽多年来一直笙磬同音,我门门主绝不会坐视不理。”
“我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宁絮说,“如果你们不去,那我自己去秘境寻他们便罢了!”
说完,宁絮就要掐起水行诀,一头扎进荒海之中,却忽然听见陆松之喊了她一声。
“慢着,宁絮。”
宁絮恼火地扭过头:“陆师兄也要拦我——”
她刚一应答,一道困索咒立即缠身而上,把这急躁的年轻剑修捆成只茧,陆松之把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的宁絮交到其他弟子手中,吩咐道:“把宁絮带回客栈去好生照看着,记得把门关严实,否则全客栈的修士都该听见她骂我了。”
然后他又对看上去恨不得生啖其肉宁絮说道:“哎,师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实在是你这人关心则天下大乱。宁师妹,你且别太挂心,好好养足精神,兴许后面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呢……现在不如先交给师兄,师兄一定会想办法把人带回来的。”
寥寥几句,这一群无霄门人晕头转向间已被陆松之安排得明明白白,望着同门携一只茧逐渐远去的背影和宁絮依然中气十足的叫骂声,陆松之再叹了口气,转过身对青巽修士行了一礼:“我师妹年少气盛,口无遮拦,还望诸位海涵。”
行过这一礼后,他话锋一转:“但我师妹这番话虽然鲁莽,却也不是全无情理——先不论手足之情,我小师叔是剑君座下唯一弟子,天资卓然,更备受门中期待,如果他真的遭遇不测,此事便不能再囿在你我之间,更关乎无霄与青巽的情谊。”
青巽的管事弟子听见他这番话,登时心下明了面前的才是真正棘手之人,于是也不再一味安抚,直言道:“不瞒道友,虽然我的确不知具体情形,但据我对门主的了解,她如此行事,必定是兹事体大,已没有我等二三代以后弟子能插手的余地。”
陆松之听罢点了点头,没有露出惊异的神色,管事弟子正以为他已被劝服时,又听他说道:“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要求见凝澜仙子。”
此言一出,青巽门人皆面面相顾,相互私语起来,管事弟子稍作思考,却说道:“好,我且替你求见。”
青巽门人中似有不赞同者,但那为首的女修以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弟子的面孔,骚动渐渐平息下去,此时,那女修才再对陆松之开口:“但我也只能替你求见,你能否得见门主,又能否得知你欲知之事,全看门主决定。”
闻言,陆松之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拜谢道:“自当如此。”
得到承诺后,陆松之随青巽门人行向凝澜仙子所在的玉宫,走在一群青巽弟子之中,他才后知后觉原来青巽派只有女子……这并不是说他过去不知道青巽只收女弟子,只是此时被女修们团团包围,这种感觉忽然无比鲜明起来。
更不用说青巽的弟子大多是些海岛女孩儿,一个个四肢修长,肌骨匀亭,被海上的充沛阳光钟情过的蜜色肌肤光洁柔软,却没有一个看上去娇嫩文弱,陆松之走在其中,恍惚间仿佛身处狩猎归来的豹群之中,自己自然是被这些美丽母豹猎回巢穴的兔崽子……
他们绕过几座亭台楼阁,玉宫忽而展现在陆松之面前,他打了个激灵,连忙集中精神,向玉宫走去。
他们中为首的女修先行走上玉阶,对守卫弟子低声说了几句话,守卫弟子颔首,转身入内通报,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守卫弟子又从玉宫内走出,示意陆松之已可以入内拜访。
陆松之走上玉阶,进入宫中,他心中不停想着见到凝澜仙子后要如何举止,如何询问,渐渐有些紧张起来,直到他在一间华室外遇见了让他大吃一惊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在南昼中见过几面的小姑娘季莼。
“你是——你怎么在这里?”
“这……说来话长,但我如今拜在青巽门下。”季莼见到他也很意外,“你怎么来了,是有了叶鸢的消息了么?”
“还没有,我不过是来见凝澜仙子。”陆松之定了定神,又问另一个人,“那么你呢,裴师兄,你说有要事处理,为何现下会在此处?”
“正与那件要事有关。”裴嘉玉说,“百里掌门已至洛书岛,此刻正在门内与凝澜仙子商议秘境之事。”
陆松之震惊道:“我半日前才向掌门师祖回书,怎么这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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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澜仙子对百里淳说道:“尊下的动作倒是不慢。”
“无霄弟子出行前,门中都会为他们点一盏魂灯。”百里淳说,“我见弟子的魂灯不稳,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
“哪个弟子如此受你偏爱,竟丢下一座山门不管,亲自来洛书岛一趟。”凝澜仙子挑了挑眉,“颜思昭门下那个?”
“正是。”百里淳一面回答,一面摸了摸袖中从半路截到的木鹤身上取下的、陆松之写的信,“不过我总归是要来一趟的。”
“我知道你要问秘境和你家弟子之事,就不与你兜圈子了。”她说,“入境前我在赴会的每个修士身上都系了海灵珠,危急时刻,海灵珠会自行碎裂,将修士带回洛书岛来……而现在只有那二人身上的海灵珠没有把人带回,我原想可以藉由海灵珠残片感应他们所在之处,不料连这感应也失掉了。”
“两人?”百里淳忽然问道,“除了我家弟子,还有一位是什么人?”
“另一人是个微门修士,也许恰巧两人同行罢。”凝澜仙子不着痕迹地撇开了这个话题,“有心情关心这些,想来那小子尚且无恙?”
“他的魂火只是稍有动摇,之后便稳定下来,甚至有愈发旺盛之势,我便知道他性命无虞。”百里淳说,“另一个我就不得而知了,但如果那人与不期在一起,那应当也……”
“没事就好。”凝澜仙子打断了他,“再说秘境异变——原本我用莲花池镜观测秘境内情形,但不知为何,镜中影像忽而受到干扰,后来更是完全无法传影,我派出弟子探查,却发现……”
她顿了顿:“却发现秘境已不在原处。”
“不在原处?”百里淳笑道,“秘境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凝澜仙子却说:“也许正是如此。”
百里敛去笑意,露出忖度之色。
“这正是这座秘境的奇异之处。”凝澜仙子继续道,“你们可曾想过,我青巽在洛书岛立派数百上千年,早在开灵脉时已将近海探遍,更屡次潜往荒海深处,为何这时才发现这座秘境?”
“你的意思是,它是忽然出现的?”
“没错。”她说,“此外,我通查秘境一层,竟没有发现半个咒符。”
“或许阵盘设在秘境更深处?”
“这样确实才更符合常理……”凝澜仙子摇了摇头,“可我探查一层,是因为只得见一层,秘境仍有更深层不过是我的推测——我说过,一层没有咒符,自然也找不见进入另一处空间的入口。”
“无论如何,不管是什么秘境,能在水中移行,且不被海渊所毁,必定离不开灵气和术法。”百里淳说,“总之,找到小子们和秘境的下落才是当务之急。”
“的确如此。”凝澜仙子看向对方,“据说你在卜筮之术上深得元临真人真传,既然来了,正好请你算上一卦。”
百里淳颔首,一边摆起卦盘,一边随口说道:“真正深得我师尊真传的另有其人,我师弟才是……”
他的话在这里顿住,百里淳的广袖拂过卦面,卦象顿时清晰起来,他低头望了一眼,笑道:“幸而当下尚且也算够用。”
百里淳将卜出的大致方位告知凝澜仙子,凝澜仙子想了一想,心中有了大概:“此处接近东南海渊,距离洛书岛甚远。”
百里淳正要再问,凝澜仙子已站起身来,她取出一只小巧的角笛,在窗边吹响。
那角笛的声音宛如海鸟清啭,顿时传出很远,凝澜仙子接着眺望向远处海滨,不过少时,平静的地平线处忽然掀起波澜,巨大的海蛇翻出水面,碧青色鳞片在余晖中闪烁着亮光,羽翥海蛇随即又坠入海中,高高溅起浪花。
凝澜仙子微微一笑,转过脸来对百里说话:“我已遣我家曼曼去寻了,至多两日,一定会有消息。”
百里淳想:原来凝澜仙子豢养的羽翥海蛇叫曼曼,听上去仿佛是个小姑娘。
百里淳说:“有劳凝澜仙子。”
直到此时,他才第一次拿起面前的玉杯,百里淳本以为杯中的茶大概已经凉透了,入口时才发觉杯中并非茶水,而是丝滑清甜的椰浆,便顺嘴问道:“这就是阿鸢提过的冰镇琼乳么?”
凝澜仙子的动作微微一滞,随后侧过脸问他:“叶鸢对你们提过?”
“说过不少次。”百里流露出怀念的神色,“阿鸢很喜欢洛书岛,因此尽管今日是我初至洛书,却莫名有些触景生情之感。”
凝澜仙子微微垂首,敛去目光,百里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当她被勾起伤情,再细想下去,百里淳自己也不由得心怀悲戚,只得强迫自己不再想天人永隔的师妹,集中到眼前的情形中来:“这两日之间,想必另外几位门主也会陆续赶到了。”
凝澜仙子抬起脸来,那张美丽的面孔上已看不见哀色。
“仙门大比多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恐怕有五六百年了吧。”只听她轻笑道,“遥想剑君折桂时……仿佛还是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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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东南海渊,叶鸢抱着新得的宝剑站在龙冢出口,忽然想到自己好像缺了一把剑鞘。
她今世转生成南昼城白鹿女,长期以来毫无升职动力,以至于领的始终是最低底薪,好不容易通过说书副业攒下的存款也大多花在了置办飞行宝器和路费上,而这一套背井离乡装备则被她慷慨地转手送给了季莼。
所以,此时此地,叶鸢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是个一贫如洗的穷光蛋。
叶鸢摸了摸自己空空的百宝袋,又看了看手中一望便知绝非凡品的龙骨剑,不禁生出了些许穷小子高攀大家闺秀的惭愧自责之意。
接着,她开始解起腰带。
无怪叶鸢自比穷小子,如果这里有一位大家闺秀,也只会是终于看不下去的云不期。
他出声道:“叶鸢。”
叶鸢看了一眼他捉住自己腕子的手,又看了一眼他刻意避开的目光和困惑中带着微赧的神情,恍然大悟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她对云不期解释道:“你看,取剑时,我们的珠子丢在海中了,现在只能游回洛书岛去……但我没有剑鞘,又不能抱着剑泅水,于是我便想,不如将剑系在腰带上……”
“现在我们身处远离洛书岛的东南海渊。”云不期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松开手,“不必游回去,也游不回去。”
“这么远?”叶鸢先是吓了一跳,很快开动脑筋想起办法来,“那我们先就近上岸,然后想办法给山门回书……”
云不期却忽然说道:“你不问我,为何我们在此处么?”
“……我大概能猜到。”叶鸢回答,“你不想让龙冢暴露在那些仙门的目光下,是吗?”
她认真地对他承诺:“如果有人问我,我只说我们被卷进了异变中,至于秘境的位置,我必定只字不提。”
“无妨。就算他们知道方位,也不会再见到这座龙冢了。”
话语间,云不期从出口轻巧地跃入海中,回身向叶鸢伸出手。叶鸢单手抱剑,学着他向外一跳,海水温柔地裹住她的身躯,叶鸢也触及了那少年的掌心。
海波将两人向外推去,叶鸢再回首时,果然只见海渊,龙冢已消失不见了。
叶鸢转过脸,指指怀中的剑,然后指向上方海面,云不期读懂了她的意思,却对她摇了摇头。
她才面露不解,少年剑修忽而放开了她,缓缓向海渊深处下沉,叶鸢下意识地想去拉他,又在对上他的双眼时收回了手。她望着云不期渐渐被漆黑的海水吞没,忍不住向暗处探了探脑袋。
就在这片刻之间,黑暗中倏尔浮现一双金色的璀璨龙目,紧接着,海水受到震慑般战栗起来,一条黑龙越过波涛,自渊底而来。
黑龙的到来使得这片海渊陷入巨震,叶鸢几乎被激荡的海浪拍走时,忽然有什么缠住了她的腰,缀着金色鳞片的龙尾将她连人带剑卷到怀中,叶鸢睁开眼,正对上那对清透的龙瞳,然后,她听见年轻的应龙对她说道——
【叶鸢,我带你走。】
黑龙将少女放在龙背上,少女则揽着剑,伏在黑龙两角间。
龙尾拍击水面,掀起洁白的海潮,等那片浮沫散去,他们已消失在了海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