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鸢静静盯着水面,忽然猛地扎进水中。
可惜这次她又扑了个空,被她盯了很久的那条鱼滑溜溜地游开了,但在另一边,男孩瞄准了时机,将长篙削尖的一端刺下去,水中蓦地腾起一蓬血花,等他将长篙提起,尾端已经穿了一条活跳跳的鱼。
“好,做得真不错!”
叶鸢飞到他身边,看他徒手把鱼拔下来,扔在船板上,与另外两尾丢在一起。
“我看你生得像小少爷,没想到做活这样熟练……欸等等等等!”
叶鸢忽而暴起,一翅膀打掉云不期手里的鱼,那条差点被生吞的鱼被啪叽一声摔打在地上,一对呆滞的鱼眼无言地与叶鸢对视着。
“……生的东西。”叶鸢移开视线,郑重地告诉男孩,“不可以直接吃,不然会闹肚子。”
上辈子是条野生的龙,这辈子则一直在受人投喂的云不期略作思索,点了点头:“好。”
接下来,叶鸢指挥着他将鱼去鳞,剖去内脏,洗净后用签串起,拖出已烘得干脆的树枝堆,把鱼串错落地插在树枝间,然后从自己身上啄下来一支羽毛,放在树枝堆上。
叶鸢默念召火诀,那羽毛倏地燃烧起来,这橙红色的火苗很快蔓延到树枝上,在船舱内燃成一小簇明亮的篝火,鱼肉的芳香顿时洋溢在小舟中。
做完这些,叶鸢终于能安安稳稳地在火堆旁坐下来,她本想抬起翅膀来烤烤根部的细小绒羽,没想到刚把翅膀掀起来,男孩就乖巧地钻到了她的翅膀下,与她挨在一起。
叶鸢不禁侧过头看他,男孩安静地与她对视,金色的双眼写满了理所当然。
这让她想起那些听话又粘人,却只存在于别人家的可爱猫猫,只要主人坐在椅子上、拍拍大腿,就会自己跳上来卧好。
天啊,我也有猫了!
她的脑海中没来由地久久回荡着这行大字,同样熟练地搁下翅膀,搂着她的金眼小猫。
“我们已经在这荒江上行使了多日,很快就要到清浊交集处,如果我们能顺利解决问题,那这雨很快就会停下,潮水也会褪尽。”
在火焰哔剥声中,叶鸢对他说。
“到那时,我再与你道……”
男孩捉住她羽毛的动作忽而用力:“不。”
“可之后我要去的地方,你是去不了的。”
他抬起脸来问她:“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轮回渊。”叶鸢叹气,“我都死了,总不能日复一日在人间游荡,自然要投胎去。”
“那我和你一起去。”
“那可不行。”她笑道,“不说你现在还年轻,就算你随我去,我们在忘川河里各自沉睡几百年,等轮到我们往生时,早就相顾不相识了。”
男孩沉默下去,但从他的表情上来看,大约并没有认同她所说的话。
“那就到时候再提吧,当下我们得先想想办法停下这荒江潮涌。”
叶鸢略做思考,决定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于是她说起了眼前的事。
“不过今天已经很晚了,等到明日我们再——”
她忽然停下了话语,发出尖锐的呼哨,同时完全展开翅膀,从船上腾空而起。
一支本要飞向云不期的箭刺进她的胸口,那鸟儿的胸前溅起血花,立刻坠落下去。但在落入水中前,那支箭却扬起折返的弧线,钉着她飞回到江岸边。
江岸边,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修士揪住鸟儿的两翼,把箭□□,倒拎起它打量了两眼。
“!!”
云不期缩紧了瞳孔,那双金目看上去更像野兽,潜藏在他体内的魔气开始震荡起来。
“放下她!!”
“极乐火鸟的内丹还算可用。”那男修长声大笑,向站在船头的男孩击出第二支箭,“再等我取了你这魔种的头颅就去找那老城主领赏,这笔买卖不亏!”
他是个不入流的散修,靠几支炼化得如臂使指的金刚箭做一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当老城主找上门来时,他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笔生意,至于被买凶的是不是无辜妇孺,他毫不在意,反而将其当做这买卖的便宜之处而沾沾自喜。
尽管老城主再三告诉这名修士,他要杀的不是普通孩童,而是天生魔种,他依然没有放在心上——这修士想着,以凡人眼界,见到混血就说是天生魔种,不见那妖洲的杂种何其之多,其中的强者也并不比别处多几个。
然而,他本以为能干脆地取走对方性命的箭支在将碰到那孩子时,却忽而被一道浪卷没。
他试图控制着金刚箭回返,不料在那支箭离开江面时,一并将那庞然的江流一起带了起来。
江流汇聚成一条水龙,掀起汹涌波涛,唯有男孩脚下的小船纹丝不动,那修士悚然地望见他的脸上浮现出魔纹,立刻祭出飞行宝器,但那水龙卷已横扫过来,瞬息间就将宝器摧毁,同时将他自己吞没。
庞大的水压先将他捉着极乐火鸟的那只手卷碎,然后寸寸碾压他的身体,这名修士发出尖利的嘶嚎,然后就沉寂下去,那团血肉落入江中,竟然一点痕迹都看不见。
而打湿了羽毛的鸟儿被波浪托着,小心地送回小舟,男孩抱着它,想要像这几日一样,埋在它的羽毛中。
但它并没有睁开眼看他,曾经藏着阳光的羽毛中只有沉重的水汽和血的气味,于是云不期开始意识到,确实有什么从这具躯体中消失了。
“你还在么?”
他轻声问道,但它没有说话。
“你去了哪里,我能去找你吗?”
这里没有篝火,没有会说话的鸟儿,没有会温暖他的翅膀。
也没有人回答他。
这世上好像只剩下了总也不停的雨。
终于,他轻轻放下了怀中彻底失掉温度的鸟儿,脸颊上的魔纹开始缓缓蔓延。
江水受魔气激荡,在极短的时间内暴涨起来,眼看就要攀过江堤,四处肆虐。
但在远处的岸线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狂奔的身影。
那是一只黑猫,毛色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一对碧绿的眼睛在黑暗中显眼。
它竭尽全力,顺着江堤跑来,在它飞跃过一截断岩时,落脚的一块泥地却忽然塌陷,那黑猫滚下石岸,掉进水中。
它从水中勉强探出半边身子,挣扎着想要向男孩所在的小舟游去,可这风浪实在太大,它终于还是力竭,但在它将要沉没前的一瞬,一道浪承起它的躯体,把它送到了小舟上。
云不期垂眸凝视着它。
黑猫用了好一会才缓过气来,它睁开眼睛,抖了抖湿漉漉的毛皮,喵喵抱怨着:“这雨真大,路也太滑……”
没等她把话说完,男孩倏尔用力抱住了黑猫。
叶鸢被吓得“喵嗷”一声,下意识想要扑棱翅膀,但她现在既没有大翅膀,也没有柔软的羽毛,不能像以前一样抱住他……不过。
叶鸢伸出两只猫爪子,一只抵在男孩的肩上,一只按了按他的脸颊。
“我一找到这副身体就匆匆奔回来找你——你有哪里痛吗?”
男孩望着它,摇了摇头,被叶鸢碰触的地方,他脸上的黑色纹路开始消退。
几乎漫过江堤的水位开始减退,云不期没有注意这些,他一只手揽着黑猫,专心致志地用另一只手解下极乐火鸟颈上的长生锁,系在了猫脖子上。
叶鸢放下心来,一溜烟钻进了男孩的外衣里,挂在他胸前。
变成猫咪以后,她发号施令都变得更理直气壮了:“岸上就有座村落,我们今夜去那里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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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处建在高处的村落是叶鸢的神魂在四处游荡寻找新身体时偶然发现的。
她飘进这村子中,发现村中已经几乎无人,这一间间穷阎破屋连块好木头都没有剩下,但好歹房顶朽烂的茅草还能略微挡一挡雨。
“不过,其中还有一间屋子有些烟火气,我正是在那间屋子的檐角下发现有只猫蜷在那里,但它那时已经活不成了。”叶鸢一边轻快地带着路,一边说道,“现在我不是火鸟,生火费劲……或许我们能找那屋子的主人借点火种,一会你就这样说……”
她一边咪呜咪呜地吩咐道,一面往陡坡上跳跃。这条陡坡被连月的雨打磨得又湿又滑,叶鸢每跳出几步,就回头看看男孩有没有跟上,这一猫一人终于在真正入夜前抵达了那座村落。
叶鸢径直走到尚且完好的那间茅屋前,转过身望着云不期,作势抬爪,于是后者非常上道地把她抱起来,抬手敲了敲茅屋的矮门。
没有回应。
他正要敲第二次,柴门忽然从内侧打开了一条缝儿,男孩连忙侧身掩住自己的金目。
接着,那道缝隙后露出了一双尖刻而警惕的眼睛,看得出躲在门后的是个女人。
“你是什么人?”她突然看见云不期怀中挂着长生锁的小东西,音调一下拔高,“你从哪里捡到它的——”
云不期问道:“它是你的么?”
“什么你的我的,这白眼狼小畜生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屋主人骂骂咧咧道,上下打量着男孩,“你是谁家走丢的孩子,别在我这儿晃荡,呿!呿!”
云不期并未被屋主人的恶劣态度所动摇,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叶鸢嘱咐的话:“我途经此地,不过打算在村口的屋子里借宿一晚,只是雨夜凄寒,能否劳驾阁下借点火种?”
屋主人踌躇了一会,啪地关上了柴门。
云不期犹豫地看向叶鸢,黑猫打了个小喷嚏,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抚:“这非你之过……看来我们得再想想别的办法。”
就在这时,柴门又被推开,这次他们看清了屋主人的形貌。
那是一个头发蓬乱枯黄的农家女,身形干瘦,面容寡淡,皮肤黝黑,一双手更是粗糙如老树皮,只能通过她的眼睛猜测她年龄应该并不大。
她有条腿跛了,用胳膊支着条柴火棍当拐杖,提着只带耳破瓦罐走到门口。那瓦罐中卧着一小块干柴,燃着一点点火苗。
“愣着干什么!”
她凶巴巴地把瓦罐往前一递,云不期下意识地回身去接,那农家女看清了他的眼睛,惊声尖叫起来。
“魔物!魔物!”她看上去吓得不清,却一把敞开了柴门,抄着柴火棍上前来夺被云不期抱在怀里的黑猫,“你莫不是要吃了它?!”
叶鸢看着柴火棍毫无章法地在眼前晃来晃去,索性从男孩怀中拔出身子,跳到农家女面前说道:“他救了我,你可不要误伤好人。”
“你……你会说话?!猫妖——”
那农家女连烧火棍都不要了,又重又快地紧紧关上了门。
徒留门口的一人一猫茫然相顾。
叶鸢说:“我觉得她不像坏人。”
不过好歹是借到了火种,叶鸢爬到那瓦罐上趴下,用自己的身体严密地封住了罐口,防止火种因为风雨熄灭。
他们找了间看上去相对完整些的屋子,合上门。这许多天来,总算是有了一方小小的蔽身之处。
叶鸢在瓦罐旁边卧下来,团成一小团,舒服地从喉咙里打起猫呼噜:“今天虽然遇到些波折……咕噜咕噜……但结果上还算顺利……”
也许是猫是种太贪恋温暖的动物,即使是这样小小的火苗带来的暖意也让她昏昏欲睡起来。
“我想好了,如果你不愿再和你母亲一起,我就送你去个好地方……呼噜噜……我和你说过桑洲北边有座山……”
云不期只听见她的声音越来越含糊,渐渐变成了平稳悠长的呼吸。
他轻轻走到她身边,侧躺下来,小心翼翼地将黑猫抱进怀中,就像鸟儿曾将他拢在翅膀下那样……怀中的生灵是温热的,于是他放下心来,也闭上了眼睛。
风雨飘摇中,他们在这破屋里相拥而眠,如同两只蜷缩在一起的小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