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帅灵韵家里的厨子把朝食准备好了。众人移步餐厅,边吃边聊。
凉州大掌柜宁涛年约四旬,古铜色的国字脸,丹凤眼厚嘴唇,下颌与腮边生有微须。加之身板结实脊梁挺直,让他显得孔武有力、颇为健壮。
对于这一位大掌柜,萧珪只在中秋轩辕里会议的时候见过一次,对他印象不深。只知道他少年时代曾在河陇从军过,打过仗,但没混出什么名堂。退役之后他来到长安谋生,加入了正在发展壮大的元宝商会。
当时王元宝刚好想要向西面开拓商路,宁涛因此遇上了大好时机。他的从军经历让他对河陇一带的风土人情颇在为熟悉,曾在军队里共事的一些袍泽,也能给经商带来极大的便利。
于是宁涛就随王元宝亲自率领的商队,去了河陇凉州。他在这里,居然一干就是二十年。慢慢的从一个打杂的小伙计,做到了凉州分号的大掌柜。
王元宝曾经这样的评价宁涛,他是一个天赋平平,但是勤奋努力之人。当年从军的经历极大的雕琢了他的性格,让他变得锋芒不露、稳打稳扎。
商会每年都会将无数的丝绸、香料、茶叶和珍贵的瓷器、珠宝、名酒等物,源源不断的从关中或者西域运来,在凉州完成中转,再分销至各地完成交易赚取巨大的利润。所有这些事情,全都需要宁涛来操持。可以说宁涛的手上,是掌握了元宝商会的一条重要命脉。
这些年来,宁涛一直干得很不错,王元宝很少为西面的生意操心。
当然,也有传言说宁涛利用商会的各项资源,私下经营自己的生意。据说从凉州到玉门关这一带的许多客店酒肆,虽然各有东家掌柜,但至少有一半是宁涛私下购置的产业。这些客店酒肆开在丝绸商路的必经之路上,从来不愁没有生意,往来客商也都是一些有钱人。光是客店酒肆这一项,就足以让他发家致富。
实际上,宁涛还非止是有钱。他以前的一些袍泽,或者是留在了军队里继续发展当了将官,或是到了地方衙门供职。袍泽之情不亚于兄弟之情,宁涛和这些人的关系处得极好。有了这些人脉做为基础,宁涛在河陇一带的黑白两道之上,都混出了很大的威望和影响力。
萧珪因此认为,宁涛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在众多大掌柜中间,宁涛是最低调、最不起眼的一个。但真要脱离商会、自立门户,宁涛应该是最有底气的一个。
正因如此,当萧珪得知冯启发能把宁涛给拉拢过来,兴奋得一夜没能睡好觉。帅灵韵也非常的高兴,不仅是因为商会成功的保留了宁涛这一支强大的力量,她更为自己的阿舅
高兴。
这么多年来,王元宝不断的栽培宁涛,无保留的信任宁涛。虽然宁涛背着王元宝干了一些谋取私利的事情,但他毕竟没有损害到商会的利益。当然最重要的是,真到了关键的时候,宁涛彰显了他的忠诚!
这份忠诚,可算是宁涛对王元宝赐予他的毕生之恩,献出的一份重大谢礼。
和冯启发的口若悬河不同,宁涛是一个少言寡语之人。但他说的话,总能让人记住。
比如众人谈论到岳文章时,宁涛就淡淡的说了一句,“做人不能忘本。否则,必遭报应。”
冯启发觉得他话里有话,于是问道:“宁掌柜,岳文章是被发配到了西部边疆去充军。你在凉州,可有听到他的消息?”
“宁某曾经想要借用袍泽职务之便,偷偷进入军营,前去探望于他。”宁涛淡然道,“但是,他刚到军队就病死了。”
“啊?”冯启发微微一惊,“死了?”
宁涛说道:“流放三千里,缺衣少食只能步行,还得承受押送皂吏的欺辱和折磨。很少有人,能活着走完这么长的路。除非一路上,他都有人暗中照顾。”
帅灵韵急忙说道:“我曾经给押送岳文章的公人送过钱财,他们答应我,路上不会折磨他的!”
萧珪微微一怔,这件事情,我居然还是头次听说!
宁涛摇了摇头,“帅东家善心可嘉,可惜岳文章为人忘本、多行不义,早将自己的福份消耗殆尽。客死他乡,就是他的报应。”
冯启发小声的说道:“小老儿记得,岳文章当时卷进了一场和御史贺兰进明有关的重大官司里。他的死,会不会因此有关?”
萧珪淡然一笑,说道:“冯掌柜你就直说吧,是不是萧某人暗中下了黑手,对岳文章赶尽杀绝?”
冯启发都吓得站了起来,慌忙摆手,“不不,小老儿并非此意!”
萧珪面带微笑的压了压手示意他不必惊慌,然后说道:“我先给你们,说一下事情的经过。岳文章案发的时候,我在轩辕里养伤,与王公在一起。王公念及多年兄弟之情,想要保救岳文章,因此叫我托请京城的贵人出手相助。我写了私信快马递至洛阳,但得到的消息是,贺兰进明的案子已经下判,他被贬官至岭南,这属于重判。向他行贿的岳文章,也因此被重判抄家流放。诸位若是不信,可以去向王公求证。我的友人发来的回信至今也仍旧保存在,我轩辕里的故居二层书房,左边的抽屉之内。”
“萧先生言重了。”宁涛连忙说道,“若非我等信得过你,今日也就不会来此了。”
冯启发也连忙道:“萧先生通情达理、大气磊落,我等绝对信得过这样的大
东家!”
萧珪微然一笑,说道:“萧某认为,信任的基础,是彼此之间没有误会。既然已经提到了岳文章的事情,那我就有必要在此多说两句。
“于私来说,我与岳文章只打过一次照面,彼此并无个人恩怨。我对他既谈不上喜欢,也没有憎恶可言。
“于公来说,我是受了王公之委托接管商会,这才与岳文章有了一些立场之争。但萧某人要说一句大言不惭的话,鼎盛之时的岳文章,萧某尚且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乃至于他下狱失势之后,萧某人就更没有必要再把他当作一回事了。至于暗下黑手、斩尽杀绝,这既会弄脏我自己的手,也会让王公对我失望,更会寒了众人之心。如此百害而无一利之事,萧某人以自己的智商发誓,此生必不为之。”
听完萧珪这一番话,冯家父子三人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喘。因为,话题是冯启发挑起的。虽然萧珪说得轻松自如宛如闲话家常,但他言辞犀利、鞭辟入里,并且隐隐之间有不容置疑的霸气显现,这让冯家父子感到了一些紧张和难堪。
帅灵韵也意识到了萧珪话中的一丝霸道之意,连忙对他示意眼神。但萧珪只是看着冯启发等人,根本就没有在意她的暗示。
在场众人,也就只有宁涛相对比较淡定。
他听完之后,看了一眼满面局促的冯启发等人,淡然一笑,说道:“萧先生,岳文章的那一页,不如就此揭过吧?往后,我们都不必再提。”
“好。”萧珪微笑点头,心想这个宁涛倒像是个明白人,挺对我脾胃。
饭罢之后,太阳逐渐升起来了。
众人走到了庭院之中,闲谈散步。帅灵韵带着仆人,去了客厅布置今日议事的会场。好几车的新鲜食材一大早就已经送到了府上,厨房那边做完了早饭,便开始烧水煮肉的一阵忙活,正在安排今日的午宴。
萧珪那边的郑老实与聂食娘夫妇,都过来帮忙了。影姝一向很懂事,萧珪没有明确唤她一同过来,她今天就乖乖的去了重阳阁。
太阳初升之时,帅灵韵的家里,就已经呈现出一派忙碌又热闹的景象。原本萧珪是想把这次会议,安排在北市的元宝酒肆里举行。但帅灵韵说,往年商会的年终会议,都是在大东家的家里召开。与其说是会议,还不如说是大家齐聚一堂,喜气洋洋的提前过个年。
这早已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甚至可以说,这已是商会的一项传统。最好是,不要去打破。
虽然今年的年终之会注定不会喜气洋洋,但萧珪为了表达他对传统的尊重,同意了这次会议就在帅灵韵的家里举行。明年,再换到自己在城南慈惠
坊的新家去召开。
预定的会议召开时间,是已时初刻,也就是早上九点钟左右。离现在,大约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冯启发要把他的两个儿子打发回去。父子三人一边走一边说,渐渐走到了府门外,大约是交待一些私密话语去了。
这便只剩下萧珪与宁涛二人,仍在前院的花圃间散步。
宁涛突然站住脚,对萧珪叉手施了一礼,说道:“大东家,宁涛请罪。”
萧珪皱了皱眉,“宁掌柜,何罪之有?”
宁涛弯腰拜着,说道:“宁某在凉州二十年,利用王公对我的信任,借假商会的诸多便利,暗置产业、自营私利。宁某有负王公,有负商会。肯请大东家制裁!”
萧珪微然一笑,轻轻的拍了一下宁涛的肩膀,示意他不必紧张,继续散步往前走。
一边走,萧珪一边说道:“其实宁掌柜的事情,早在萧某还没有接任商会大东家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宁涛双眉紧皱,“如此说来,王公也是早就心中有数了?”
萧珪淡然一笑,“王公说,水至清则无鱼。”
宁涛用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重重的叹息了一声,“王公,真是海一般的胸怀啊!……宁某,真是太惭愧了!”
萧珪说道:“宁掌柜现在是想知道,萧某有没有这样的胸怀?”
“宁某万万不敢!”宁涛连忙叉手一拜,说道:“宁某自知犯错,愿意接受大东家的一切责罚!”
萧珪伸手拍了拍宁涛的肚子,说道:“把你的心,放到这里。萧某人不贪心,只要元宝商会与西域之间的商路仍是通畅,无论你宁掌柜在凉州做了什么,那都不关我事。”
“大东家,这不妥。”宁涛反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连忙道,“说到底,我是元宝商会的人。我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商会给的。”
“商会只是给了一个契机。更多的,是你自己二十年的奋力打拼。”萧珪说道,“其实,商会已经从你那里,得到了一切商会想要的东西。你能利用商会给你提供的优势条件,在河陇打下那么大的一片基业,这是你的本事。萧某人对你,除了认同,还有敬佩。”
“大东家,你要这么说,那宁某真是无地自容了。”宁涛再次叉手而拜,说道,“每每想到王公,宁某也觉无颜前去面对。所以宁某肯请大东家,对我实施一些制裁。否则宁某良心不安,商会也会因此坏了规矩。”
萧珪颇为无奈的笑了一笑,说道:“宁掌柜,你自己说吧,要我如何罚你?”
宁涛说道:“宁某在凉州到玉门关一带,私自拥有多家酒肆。宁某愿意将其中生意最好的三家,拱手让给商会。宁某肯请大东
家,速派能人前去接手。宁某以自家祖先之名发誓,一定确保那三家酒肆能像以往那样,生意红火一切顺利!”
萧珪呵呵直笑,稍稍用力的拍了拍宁涛的肩膀,说道:“宁掌柜能有此心,萧某异常欣慰。好吧,萧某接受你的三家酒肆。但是我现在手边无人可派,只能烦请宁掌柜依旧为我打理。所得红利,商会与你分成便是。宁掌柜觉得,如此可好?”
“好!”宁涛展颜一笑点了点头,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萧珪微笑点头示以赞许之色,再道:“宁掌柜,实不相瞒。原本萧某人,是早就做好了宁掌柜脱离商会,独立门户的准备。因为萧某人向有自知之明,我并非擅长经商,也是商会之外人。由我来接掌商会的大东家之位,确实难以服众。再加上今年商会发生了诸多变故,人心思变。此情此景,任何人想要脱离商会,萧某都不会横加阻拦。”
宁涛点了点头,“这一点,冯掌柜已经对我说过了。说实话,宁某非常惊讶。宁某万万没有想到,萧先生上任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任凭分号独立。这种事情在任何一个商人看来,绝对都是不可思议的!”
萧珪淡然一笑,说道:“萧某以为,现在商会的规模太大了。大东家与本部对于各个分号,正在逐渐丧失掌控之力。如此大而松散、虚浮无力,就如同一个极度虚胖之人,走路都费劲,满身都是病。所以萧某决定,要给商会来一个洗筋伐髓、脱胎换骨,让它破而后立。”
宁涛颇感兴趣的看着萧珪,问道:“请问大东家,如何破而后立?”
萧珪说道:“我决定撤销定州分号。其他想要独立的分号,我也会允许他们脱离商会。当然,前提是他们把本该属于商会的东西,全都交还给商会。”
宁涛点了点头,“这是破。那么,又该如何立呢?”
萧珪微然一笑,“我决定变卖定州分号的资产,收回人手。再加上其他各个独立分号交回的资产,一并汇集到洛阳与长安分号来。我要集中一切优势资源,以此两家分号为根基,从头再来振兴商会。”
宁涛皱了皱眉,“萧先生,从头再来,恐怕不那么容易啊!王公做到一步,可是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
“我知道这很难。”萧珪淡然道,“但商会已经病入膏肓,若不大胆医治以期自救,那就只能坐以待毙。两相权衡,宁掌柜,换作是你,你会选择哪一样?”
“我明白了。”宁涛点了点头,深为感慨的说道:“萧先生不仅有着王公一样的如海胸怀,更有卓绝的智慧和惊人的魄力。如此宁某敢于断言,萧先生将来必成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