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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快到了,但稻妻的街头并不如何热闹。
灯笼倒是早早挂上了,细雪耷拉在烛灯上,晕暖的烛火搅合在单薄的雪色中,除此之外,长街小巷都很安静。
除了烛火与雪色外,只有昏暗的日光了,柱国府的牌匾上也积了一层浅浅的雾凇。
这座府邸的食客们大多也遣返回家了,这座府邸在稻妻矗立了四百多年,随着老人的一个又一个离去,终于也走到了它的尽头。
清野裟罗呼了一口热气,她正指挥着一两个府兵拾掇旧物,大多是些乱七八糟的老古董,柱国已经离开近一个月了,他们也搜查一个月了。
经历了漫长漫长的伤心与难过,这位武士终于慢慢缓了过来,终于开始面对那个她不得不面对的事实——她需要准备柱国将军的后事了。
没有墓碑,因为找不到柱国大人,柱国府上下也不举办什么隆重葬礼,他们侍奉了柱国一辈子,深谙这位大人的习性:他大抵是不喜欢排场的。
柱国选择了一个人安静地离去,这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那么裟罗便会遵从柱国的遗愿。
一个小小的衣冠冢,里面都是些柱国大人的小物件,平常的衣物啊,弓箭啊,甲胄啊,棋盘烟斗之类的,埋在柱国府的那棵大树下。
这便是全部了。
“...这些都要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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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叫她的名字。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些低沉。
她愕然回首,影站在她的身后,深紫色的振袖拖曳在雪地上,鸣神大人今日穿的很素寡,和服上没有多余的纹路,白袜木屣,萱色的长辫垂在腰间。
她微微昂着头,纤细的手指捻着一支烟斗——很老的烟斗了,滤嘴口已经被烟草熏染得泛黄,纯木的烟柄老旧很沉重,清野很喜欢抽这支烟斗。
影眸中没有多余的情绪。
自从清野离开后,这还是鸣神冕下第一次出天守。
裟罗已经不明白鸣神大人的想法了。
那场可怕的风暴覆盖了稻妻全境,肆虐了整整一个月,到现在依旧没有停息,稻妻的海上商贸算是全断了,居住在稻妻的旅人也无法返乡,混乱进一步蔓延,被抵制了很久的锁国令,现在却开始实施了。
裟罗也曾企图向影谏言,但都得不到回应,她完全把自己关进了一心净土,而雷电将军忠诚地执行着影的命令,雷霆席卷了稻妻周边的所有海域。
“这些都要埋了吗?”影又问了一遍。
“...是的。”
裟罗连忙回答,“柱国大人的...”
她将‘遗物’二字咽回了口中,顿了顿,改口道:“柱国大人留下来的东西,我们都要一并埋了,这栋院子以后也不会住人了,我们会将它保存起来...”
影平静地听着裟罗说话,她眸光中看不出多余的表情,似乎只是在听着一些很寻常的事情,薄唇轻轻地抿着,等裟罗说完话后,她才点了点头。
“我和你们一起整理吧。”
“可大人,这些杂活还是由我们这些侍从来...”
"我和你们一起整理吧。"
影重复了一遍。
她说这话时,语气以及很平静,平平淡淡也意味着不允许别人质疑。
事情便这么决定了。
影弯下腰,脱下了木屣,白袜踩在了长廊的榻榻米上,柱国府是一栋很老的府邸了,大多也都返修了,最开始是红木搭的地基,后来木头腐蚀了一半,便又重修了一遍,墙面翻为石砖。
如此过了一百年,墙壁上的爬山虎死了又长,枯死的残蜕也盖在墙面上,结了一层又一层,清理不干净了。
这栋建筑和他的主人年龄一样老,也一样走到尽头了。
柱国的居室在鸟居的尽头,这里已经被封锁了,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影轻轻地推开了门。
房间很大,但东西却很少。
一张床榻,一扇素屏风,一个被炉,一叠橱窗,还有几套茶具,这个老男人的余生似乎很简单。
炉子看起来也很老旧了,边缘被烟熏得发黑,未烧尽的木头还堆在炉灰中,他最后一次在家中,他还没有离去的时候,烧得便是这些木头吧?
他以前不喜欢烤火的,影还记得这件事。
气盛的少年曾经信誓坦坦地说什么‘被炉是弱者才需要的东西’,可他死前也在烤被炉。
他肯定很冷的。
影此生未经历过这种叫做‘冷’的感觉。
但她能想象出来了,窗外落着大雪,老头子裹着厚厚的冬衣,燃起的火炉依旧不能让他面色光润起来,他一声又一声地咳嗽着,门外是呼呼的风声。
这一百年来他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吧,每年的冬天对他来说都是一场又一场的酷刑,老人卷缩在被炉边,没人能陪伴他,他的老朋友都几乎死光了,他只能咳嗽着,一直坚持着,在一声又一声的咳嗽中熬过了一百场冬天。
如此生活一百年,直到死去。
被炉也一并埋了吧。
影拾起了那几套茶具,茶具上面落了点灰,很久都没有人使用过了,影还记得那叫做清野风吟的少年所说的话,
“早上是练习剑道,或者是去柱国府的后山打猎,中午吃的很少,豆腐花生,随便一样小菜,但必须配上酒...”
他喜欢喝酒,但侍从们肯定不允许他多喝,于是他就将酒掺入了茶壶中。
清野一边品着酒,一便吃着火炉上的烤鱼。
他一个人饮酒。
明明未曾见过,但影却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真是爱喝酒啊。
影推开了橱窗,橱窗里的东西也不算多,一张用久了的弓,还有几套平日穿的和服,橱窗里面还有一个小抽屉,上了特殊的锁。
说是锁,倒像是结界一类的东西,一开便会自动销毁,
影打开这锁并不吃力,这锁似乎并未对她设防。
里面全是些文件和书信,大多都是公事,足足有一两百封,这个老头哪怕退休了也在操心稻妻的事,影一封又一封地拆开看了。
清野的字迹很整洁干净,很认真。
他处理的事情很杂很乱,社奉行与勘定奉行闹了矛盾,他写信去调解,稻妻士兵粮食供给不足,他自掏腰包去解决...大到一国政策,小到烈士遗孀的赡养。
他是真的热爱这个国度。
这一百年来,柱国未曾给影写过一封信,但他想说的全部话,都写在这些公务中了。
其中有一封信的署名,让影有些在意。
【国崩】
影读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这似乎不是稻妻人,她印象中从未听说过这个。
信里的内容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杂事而已。
影将信放下,这些也一并埋了吧。
她靠在窗边,冬日的日头很短,暮色开始四伏了,那株柏树的剪影摇曳散乱,柱国府的侍从们已经挖好了坟冢,就等着影出来埋葬了。
柱国居室旁边是偏房,偏房没有封锁,侍从们可以进出,所以里面的物件差不多都给搬空了,落日的余晖覆盖在榻榻米上,冬日的太阳慢慢地在窗棂中央坠落,顺着那窗向外看,可以看见长阶尽头的天守。
‘晚饭过后,他会去偏房,对着窗户静坐半个时辰’
‘他是在思念您,鸣神大人。’
白袜踩在塔塔米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影打开了那扇窗,冬日的余晖照在了她的和服上,暖洋洋的。
她跪坐在地上,托着腮,看着那刹楼。
太阳在影的身上慢慢坠落,随着时间的偏移,松柏的影子也顺着古墙攀爬,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日光消去,树影落到影的面颊上时,天完全黑了。
“影,你完完全全出问题了,我将代替你,替你执行你最初的意志。”将军道。
“嗯。”影轻声道。
影的身体的确出问题了,或者说,她对自己所追求的永恒之道头一次产生了迷茫,而雷电将军是她自己为自己立下的束缚。
沉默。
月色慢慢西斜,庭院里安静一片,偶有深巷尽头传来一两声犬吠,很快就泯灭在了夜的缄默中了。天守的影子也快要坠落在黑暗中,影始终跪坐在窗前。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思念他。”影道:
——“我在思念清野雷鸣。”
影在思念清野雷鸣。
正如百年来清野所做的那般一样,在黄昏的尽头,在午后,在每一个夜色降临前的傍晚,来到这僻静的小屋,在窗边坐下,安静地注视着山峰上的楼。
直到霞光彻底消散,日色褪去。
“所以呢?”
“我想继续思念他。”
“你不必思念零点三秒的雷光,永恒留不住须臾的生命。”
“所以。”
影缓缓地站起身来,深紫色的振袖间垂下一柄薙刀来,她侧过头来,凝视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凝视着她自己的脸庞:
“我要杀了你。”她对自己道。“杀了永恒。”
“可你杀不死我。”
“那我们便永远地厮杀下去吧。”
“为什么?”
“这是那须臾的雷光...用一生告诉我的道理,我该许诺给国民的不是永恒的净土,而是每个须臾瞬间的梦想。我不想让他失望。”
“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
“直到雷回来。”
——
暖暖的阳光穿过湛蓝色的窗帘,熏风吹拂着几团毛茸茸的蒲公英,那些花团随着光点一起在空中飞扬,最后缓缓地落到了地板上。
清野缓缓地睁开眼睛。
受了重伤,他刚刚又昏睡过去了。
“哇啊啊,老粽子你起尸了吗?”
说这话的,是床畔那个金发女孩。
她白嫩的左腿搭在右腿上,压着修身的白裙,裙摆剔透而淌着暖暖的阳光,少女一只手托着腮。
许是困了,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像是伸展在冬日暖阳下的金毛猫咪。
“真没礼貌。”
清野道:“我这叫做起床...你一直守在这里?”
“我来找你的时候你睡着了,就等着咯。”荧活动活动胳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哪知道某人是个懒虫,睡了这么久。"
“你找我做什么?”
“诺,我钓了好多好多的鱼。”她将一串烤鱼抵在了清野风吟的脸上,但她又叹了口气:“但已经冷啦。”
“钓?你这是买的吧。”
“...我买来挂在鱼钩上,可以算作是钓的。”荧插着腰,一副骄傲的语气。
“强词夺理....你为什么要买鱼给我吃呢?”
“怕你饿死了。”
“我记得你没多少钱。”
“没钱我可以去赚啊!我赚钱买了好多好多鱼,都吃撑啦。”
她像一只刺猬一样张牙舞爪,但说这话时,她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你忍着一口都没吃?”
“啊...”被戳穿,荧挠了挠头。
“为什么呢?”
“你好婆妈。”荧道,学着清野的语气,模仿着清野那时候的姿态:
“‘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我也不会饿着,我把鱼给你吃只是我想给你而已。’,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果我今天饿死了,你就要愧疚一辈子啦。”
少女神采奕奕,得意洋洋说这话的时候,阳光将树荫的影子打得到处都是,爬山虎在院墙上疯长。
她插着腰,骄傲得像是一只胜利的小母鸡。
清野对此总是没什么办法,苦笑一声:
“你出去把鱼热一热,大家一起吃吧。我可不想‘愧疚一辈子’。
——
于是荧就再去烤鱼了,但清野不打算等她烤了鱼回来,大家一起慢慢吃了。
他有其它事情要做。
愚人众出使蒙德城的时间是傍晚。
还有一些时间。
‘柱国府院子里的大松柏下我埋了一桶酿了几百年的麦酒,记得去取’
清野风吟躺在床上,将那张字条展开,上面写着这样的文字。
他从海上醒来后,除了一柄剑外,身上就只有这张字条了。
他取出了一盏蜡烛,炙烤着纸张的背面,在火焰的熏烤下,字迹慢慢开始变形了。
这是双层字条,清野从一开始就发现了。
他上一世再怎么嗜酒如命不正经,但从不可能留这么离谱的讯息啊。
随着火焰的炙烤,里层的字迹慢慢显露了出来:
‘蒙德坠星湖湖畔,有个叫做【国崩】的少年等着我,将柱国令给他看,他会明白的,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国崩?
这个名字听起来一点都不吉利。
清野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是自己曾经安排的暗线吗?
卧底之类的?
总而言之,他要去赴约了。
愚人众此行肯定是来者不善,他们多半踹怀着其它的目的,更何况,清野雷鸣还和那个叫做女士的家伙结了仇。
躺了一夜了,魔神之心其它好处没看出来,恢复伤势倒挺快,特瓦林造成的伤口大抵已经恢复了,断掉的骨头重生长了起来。
唯有肺部呼吸时有些阴寒,那股寒气依旧盘踞在他体内,有时候咳起来还有血。
【女士】下的手很重,他的心脏曾在冻结中暂停了半个时辰。
怕是要落下小病根了。
但无所谓了,他现在能下床了。
清野收好了这张字条,推开门,压低脚步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