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时。
距离沈念提笔已过去大半个时辰。
纸上空空。
他竟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沈念本为讲师。
此类训诫人的差事原应易如反掌,但此刻他却突然没了感觉。
没感觉的原因是——
看完大量文书后,他发现国子监的教习与监生们,问题太多了!
教习之中。
有纯熬资历的,有想各种门路转迁的,有志大才疏的,有偏激愤青的,还有辩论成瘾的杠精……
监生之中。
有懒惰混日的,有沉溺酒色的,有写话本小说的,还有兼职做小买卖的……
五花八门,乱七八糟。
完全就是一摊摊扶不起的烂泥。
当然,也有一些课业优秀者,但他们的入仕目标是:当官赚钱。
沈念若想通过训诫,让这些人支棱起来。
讲什么忠君爱国,为天下百姓谋福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官话,根本没用。
这种话。
只能骗一骗那些十三四岁的小生员。
唯有将家国命运与他们的个人利益捆绑在一块,才能使得他们有所动容。
沈念反复思索后,心中有了面对监生的训诫说辞。
但很快,他又皱起眉头。
监生们年轻气盛有追求,还算好对付。
然一些教习。
那就是一颗颗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的铜豌豆。
要提起他们的心劲。
犹如鼓动一位八十岁老叟上马提枪再生个孩子。
太难了!
突然。
沈念望向不远处坐着的周子义,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不就是国子监最硌牙的那颗铜豌豆嘛!
论拗,论辩,论钻牛角尖,周子义都是国子监的佼佼者。
在他眼里。
解决大明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圣贤书里。
可就是没人听他的。
这次。
他之所以赞成让沈念训诫(侮辱)国子监的教习与监生们。
乃是因当下国子监的教习监生,就如同太液池畔柳树上的枝条,没一个能支棱起来。
他很迂腐固执,但德行境界很高,最大的缺陷是:相信治国之道,全在圣贤书中。
沈念若与他辩一辩,大概率能找到训诫国子监教习的切入点。
当即,沈念站起身来。
“周司业,下官思绪有些堵塞,想让您以国子监一些教习的观点与我辩一辩,您看如何?”
周子义胸膛一挺,道:“为了训诫稿,我一切都能听沈检讨的,只是该如何辩呢?”
沈念微微一笑,道:“我来问,你来答就行!”
周子义认真地点了点头。
沈念又看向一旁的王锡爵,拱手道:“王祭酒,麻烦您在一旁看着点,下官……下官怕周司业动手!”
王锡爵一愣,笑着道:“子珩放心,周司业乃是君子,向来动口不动手,我看着便是。”
随后,沈念与周子义相对而立,距离不过半丈远。
沈念开口便问道:“周司业,下官听闻你精研经术与“濂洛关闽”之学,著作丰富,然文集滞销,监生不学,于朝政亦无所用,不知你觉得当下一肚子的经学能治国吗?”
濂洛关闽,即濂溪周敦颐、洛阳程颢、程颐,关中张载、闽中朱熹。
刷!
此话一出,周子义的脸色就变了,下意识就想动手。
当下,陆王心学流行。
老一套学术愈加僵化,无实用,被民间读书人冲击得已变了模样。
王锡爵也是一愣。
沈念一刀戳在了周子义的软肋上。
后者之所以研究经术,其实是因不受重用。
“非……非也。自太祖起,我朝一直宗朱子之学,此乃礼之源、国之根……”
周子义瞬间进入“拗教习”的状态,沈念便与他辩驳起来。
不到片刻。
二人都是卷起袖子,唾沫横飞,俨然有打起来的趋势。
一刻钟后,二人的喉咙都快要吵冒烟了。
沈念辩驳一句后,有所明悟,立即提高声音道:“周司业,可以了,可以了!我够用了!”
王锡爵连忙拉住周子义。
后者长呼一口气,道:“沈检讨,待此事完结,咱们私下再论一论!”
“可以,可以!”沈念笑着说道。
这就是国子监许多教习的特点。
认真,严肃,各个都是辩才,捂着自己的那套理论,总能自圆其说。
午后。
沈念吃过午饭,便提笔写了起来。
待他去国子监上训诫课时,定然不会照着训诫稿朗诵,肯定有所自由发挥,然主要的论点还是要写清楚的。
此事关系着大明朝的官学教育,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入夜时分,沈念终于将初稿完成。
他没有着急拿给别人看,而是将稿子带回了家,他喜欢睡前再看一遍,然后早起再誊写一遍,方算完成。
他对此事很认真。
这也关系到他的前程。
当下的他,因担任着日讲官与兼记起居注的差遣,能经常在皇帝与一众高官面前露脸。
他自然要把握好每一次机会。
……
翌日一早。
沈念命文吏将他撰写的训诫稿分成四份,待马自强四人聚齐后,分别放到了他们的面前。
“烦劳诸位大人补充雅正!”
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周子义都非常兴奋,当即都埋头看了起来。
而沈念则是观察着他们的表情。
不消片刻,四人的表情开始变得凝重,然后面露疑惑,惊讶。
而后。
周子义面色阴沉,攥起拳头,而王锡爵则是露出了一抹笑容。
马自强与申时行看着看着,也是嘴角微翘,看完后,都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很快,四人都抬起了头。
马自强道:“元驭、以方,你们先讲!”
周子义率先道:“是不是……重了一些?我看完后,今晚肯定是睡不好觉了!”
听到此话,王锡爵道:“以方兄,我觉得挺好,利刃才能去沉疴嘛,若是误伤了谁,也在所难免!”
马自强点了点头。
“此训诫稿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但我觉得,恰到好处,无修改之处!”
申时行也点头道:“我也没什么修改的,不过在子珩训诫之时,我建议多派几名护卫,不然真有人会动手!”
“哈哈哈哈……”几人顿时都笑出声来。
随后,四人都在训诫稿上签上了名字,马自强还专门写道:甚好,未改一字。
……
内阁值房。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看过沈念的训诫稿后,不约而同,竟同时笑出声来。
“哈哈,不愧是年轻人,这哪里是在训诫国子监的教习、监生,将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训诫了!”
“训诫得好!这个沈念,有些像海汝贤,不过他更聪明,更懂得官场之规,知晓如何办朝廷之事。”
……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其实都挺看不上国子监的教习与监生,更看不上那些胸中只有圣贤书,喜欢高谈阔论的腐儒。
他们也是从读书人的身份走出来的。
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些未经过世事摔打的读书人到底有多幼稚,有多偏激。
当即。
张居正轻捋胡须,道:“明日午后,国子监训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