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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034章: 群奏!翰林院天团出动(大章)
    入夜。

    北镇抚司,诏狱。

    一处阴暗潮湿、充满骚臭味的牢房内。

    晋商乔文道的腮帮子肿得如同被塞进了两颗鹅蛋。

    自被关入诏狱后,根本就没人搭理他。

    这一刻,他有些后怕了。

    他没想到沈念竟无视士大夫的礼仪节操,无惧铨选考察时多一个污点,无畏丢掉君前记注与讲史的美差,直接动手了!

    但细细一想。

    大明官员动手斗殴,已成常例。

    乔文道敢威胁沈念。

    一方面是因他对年轻官员做过诸多类似之事,鲜有失手。

    另一方面,他调查过沈念,知晓后者并无靠山,内阁三位阁老、六部堂官、翰林院主官都未曾对他有过特殊关照。

    沈念这一招,让他始料未及。

    他以为对方是只小绵羊,没想到竟是只虎崽子。

    接下来。

    他只能寄希望于背后那位大靠山为他伸一伸援手了。

    ……

    与此同时。

    诏狱另一个角落,干净的牢房内。

    沈念写罢口供案状后,便吃上了锦衣卫的专餐。

    青菜小粥,两个馒头,还有一个鸡腿。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见沈念犯下的过错不算大。

    自然不会怠慢他。

    就在沈念吃饱喝足,准备透过三寸见方的小铁窗,赏一赏月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随即。

    他便看到礼部左侍郎、詹事府詹事兼翰林学士马自强大步走了过来。

    曹威相陪。

    后面还跟着数名锦衣卫。

    沈念忙笑着拱手道:“下官沈念,参见马学士,参见曹指挥使!”

    马自强瞪了沈念一眼。

    “你呀,还笑得出来!光天化日,与人斗殴,你要知自己是御前讲学的学官,德行不可有污!”

    沈念躬身拱手。

    “下官有愧学士栽培,给您丢脸了,给咱翰林院丢脸了!”

    马自强轻捋胡须,扭脸看向曹威。

    “曹指挥使,沈念之举,应如何惩处?”

    曹威道:“依《大明律》,那商人行贿无实,而沈检讨殴人致青肿,应笞四十。不过……不过……上面若有令宽恕,可免笞刑。”

    他所谓的上面,指的自然是冯保。

    锦衣卫直属皇权,但受东厂监督。

    冯保提举东厂,小万历又年幼,锦衣卫真正的掌权者,其实是冯保。

    马自强想了想。

    “今日中秋佳节,先放他回家,明日若有需要,再行传唤即可。”

    曹威面带难色。

    “马学士,这……这恐怕不合章程,下官会命属下照顾好沈检讨的。”

    冯保的命令能代表皇权,但马自强却不能。

    马自强眉头一皱。

    “怎么?非要老夫拉着你去司礼监,找冯公公?”

    马自强之所以破诏狱之规,欲让沈念回家,乃是因沈念若在此住上一夜,明日打人的消息便会传开。

    到那时。

    定然会有官员弹劾沈念德行有瑕,不宜侍于御前。

    他不想让这么一位优秀的讲官,因此类斗殴小事丧失了大好前途。

    并且他相信。

    小皇帝、张居正、冯保,也不愿沈念丢掉御前记注与讲史的差遣。

    稍后。

    马自强便会去找张居正,让其与冯保言说,将这件事情压下去。

    当下的沈念,那是翰林院的门面担当。

    曹威无奈一笑。

    “马学士,我已向上汇禀,很快就能得到回复,若上面同意,我一定亲自送沈检讨回家!”

    马自强乃先帝看中之人。

    在御前的经筵日讲中,地位仅次于三位阁老,日后大概率入阁。

    曹威还真不敢惹,但规矩就是规矩。

    他若没有请命而擅作主张,那在这个位置上待不到明天。

    锦衣卫必须隶属皇权。

    即使是张居正,也要经由冯保来指挥锦衣卫。

    马自强的脸色顿时缓和了一些。

    一旁,众锦衣卫都面带惊讶。

    一个正三品礼部左侍郎亲自来诏狱保一个从七品的翰林检讨,实属罕见。

    他们也知沈念近日在朝堂较为瞩目,但没想到在马自强的眼里竟如此重要。

    就在这时。

    一名锦衣卫快步走到曹威面前,对其耳语了几句。

    曹威立即化作笑脸状,高声道:“开门,送沈检讨回家!”

    曹威突然改变态度,显然是冯保发话了。

    “沈检讨,今日斗殴之事,就此了结,我自会告知那商人不予追究,你可以走了,我亲自送你!”

    沈念的面子不值得曹威亲送,但马自强的面子却值得。

    咔!咔!

    牢门被打开,两名锦衣卫向沈念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这就是北镇抚司的权力。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抓人问案,至少要留案宗,层层审核。

    但北镇抚司抓人。

    三大审案衙门无权干预,官员们也不可妄议北镇抚司的审讯与刑罚。

    因为,诏狱问案,代表着皇权。

    就在马自强和曹威都长呼一口气,觉得此事可了结时。

    沈念走到门口停了下来。

    “不,我不能出去,依照《大明律》,我应被笞四十,我不能违《大明律》!”

    “啊?”

    马自强和曹威都有些发愣。

    在他们的印象中,沈念压根就不是那类迂腐之人。

    当下的大明,若全按照《大明律》进行,那再有十个诏狱也是人满为患。

    沈念看向马自强。

    “马学士,能否近一步说话?”

    马自强面带疑惑,走到沈念面前,然后二人便耳语起来。

    这时。

    曹威与身后的众锦衣卫都感觉非常难受。

    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趴墙根、窃情报,但此刻,有两人当着他们的面儿说悄悄话。

    还是他们想听的。

    他们却干着急,一点办法都没有。

    有人踮起脚尖、有人探着脑袋。

    还有擅长读唇辨话的人,一直盯着沈念,但沈念半捂着嘴,根本辨别不出来。

    最吸引他们的,是马自强的面部表情。

    先是惊讶,随之凝重,而后兴奋,最后脸上还出现了狂喜之色。

    稍倾。

    马自强大步从牢房走出,看向曹威。

    “曹指挥使,今晚就让沈检讨住在诏狱吧,明日公事公办,该笞四十就笞四十,无须宽恕,冯公公那里,我去说!”

    说罢,马自强亲自为沈念关上牢门,面带笑容地朝外走去。

    曹威等人都是一脸懵。

    他们第一次见入了诏狱还不愿出去的人,他们很想知道沈念到底说了什么,让马自强如此兴奋。

    但沈念朝着曹威拱了拱手,便回到了草席床上。

    此为送客之意。

    当即,曹威等人一脸懵地走出诏狱,马自强出诏狱后,直奔张居正大宅。

    ……

    约大半个时辰后。

    曹威接到命令:依《大明律》办差,然须轻笞。

    曹威不解。

    如此芝麻大的小事,为何一边要公事公办,一边又要违例轻惩,明明将沈念放掉就行了。

    他虽不理解,但仍要如此执行。

    又过了一个时辰。

    就在沈念快要睡着之时,收到了一封信,来自内阁首辅张居正。

    这是沈念首次收到张居正的私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沈念看过后,思索了许久,然后喃喃道:“有道理!”

    ……

    翌日清晨,曹威在诏狱内亲自问案。

    沈念与乔文道分站两侧,公案上放着二人的口供。

    曹威朗声道:“经查,翰林院检讨沈念、商人乔文道口供一致。商人乔文道未有行贿之实,当堂释放,翰林检讨沈念殴打他人致青肿,依《大明律》,笞四十!”

    乔文道听后大喜。

    进入诏狱还能毫发无损者寥寥。

    他本以为官官相护,会轻惩沈念,还想了很多辩解的话语,没想到直接就定案了。

    他很满意!

    心想必然是身后的那座靠山使劲了。

    他挺起胸膛,扬起那张两侧肿大的脸,甚是得意地看向沈念。

    他准备看沈念受刑。

    曹威看向乔文道。

    “乔文道,怎么,还等着本官留你吃饭?”

    “不敢!不敢!”乔文道立即朝着大堂外奔去。

    ……

    约一刻钟后,沈念脱掉裤子趴在一条长凳上。

    雪白的屁股,微微凉。

    一旁站着数人。

    行刑者两人,查数者一人,持书册记录者一人。

    大明笞刑的工具,全由荆条制成,大头直径二分七厘,小头直径一分七厘。

    虽说笞轻杖重。

    但屁股毕竟是极为柔软之处,打下去肯定是疼的。

    唰!

    就在这时,荆条猛然下落,沈念连忙闭眼咬牙。

    啪!

    声音清脆。

    沈念骤然睁开眼睛,没有感到一丝疼痛。

    这力度,就如同他夏日拍打手臂上的蚊虫一般。

    “咳咳……”持书册记录者突然咳嗽起来。

    沈念一愣,顿时恍然。

    “啊!”沈念叫出声来,故作疼痛。

    “一、二、三、四、五……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啊!”

    就在这时,沈念又发出一道惨叫声。

    这是真的疼。

    “啊!”

    沈念再次惨叫。

    啪!啪!啪!

    最后十下乃是真打。

    不过力度就如同沈念他爹用戒尺打他一般。

    沈念明白,这是为了方便记录,若屁股上一点痕迹都没有,那就太假了。

    他咬着牙,很快就挺了过来。

    他明白,这四十下落在他的屁股上,其所谋之计便成功了一半。

    ……

    近午时。

    在诏狱外等候许久的阿吉,雇了一辆马车将沈念拉回了家。

    沈念被诏狱行刑,依照规矩,他应回家待罪,等待翰林院对他的惩罚。

    ……

    午后。

    掌受内外奏章、敷奏、封驳之事的通政司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一道道奏疏堆积在书案之上,待记录整理后,便会陆续送往内阁。

    这些奏疏,几乎全是弹劾沈念的。

    沈念被笞四十,就意味着殴打百姓的事情已坐实。

    不到一个时辰。

    便有不下五十名官员陆续上奏,弹劾沈念殴打百姓,不修私德,此类官员不宜侍君左右。

    沈念被如此多的官员弹劾,不是人缘不好。

    而是京师各个衙门官员、特别是科道言官,都有考绩要求,若呈递不够数量且言之有物的奏疏,那是要被罚的。

    而今,沈念打人之事成立。

    他们上奏弹劾,既不会有站队错误,又是为君着想,还能得到一份考绩。

    何乐而不为!

    自考成法后,各个衙门做任何事情的效率都非常高,包括弹劾同僚。

    整个下午。

    弹劾沈念的奏疏不断,不断地运往内阁。

    甚至还有人在六科廊道排队,高呼着:“私德有瑕者不可留于君前!”

    大有要为大明朝牺牲自己的气魄。

    他们欲面见阁老,痛斥沈念之过。

    但内阁没有处理奏疏,也没有见他们。

    黄昏时分。

    就在一些官员聚集在通政司,等待内阁消息的时候。

    翰林院学士马自强、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翰林院修撰王家屏、徐显卿、张位、于慎行、沈懋孝,翰林院编修沈一贯、沈渊、黄凤翔、王懋德、公家臣等,翰林院检讨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一行,来到了通政司。

    这种阵仗,甚是罕见,即使打群架都很难输。

    马自强大步走进通政司,拿出一本奏疏,高声道:“翰林院诸官联名上奏:吾馆检讨沈念因拒贿,而被奸商出言威胁,为不陷于贪而殴打奸商,何罪之有?”

    “沈念实为年轻官员拒贪之榜样,然竟有官员弹劾其私德有损,实属大谬,翰林院诸官,恳请陛下主持公道!”

    此话一出,通政司骤然安静下来。

    很多官员都意识到:风向有点不对。

    翰林院诸官齐齐出动,显然是商量过,且他们这个角度找的太精辟了。

    看似为沈念辩解。

    实则将此事的性质上升到了“官场行贿受贿”的高度。

    这就是沈念的计划。

    他殴打乔文道后,若北镇抚司将此事压下去,此事可能也就过去了。

    但沈念若受了笞刑,便坐实了打人之事,便一定会有官员弹劾他。

    弹劾他后,事情就变大了一些。

    然后翰林院官员集体出动,再为沈念抱不平,将此事定性为:一个官员因拒贿而出手,绝不应有罪!

    沈念计划的核心便是:借此事,治官场之贿。

    马自强听后之所以兴奋,乃是若依沈念计划去做,整个翰林院官员都将有功。

    此计划可是得到了首辅张居正的支持。

    不过,张居正调整了沈念的计划。

    他写给沈念的那句话是:“治贪难,不如令如子珩者免陷入贪!”

    此话之意是——

    朝堂官员,贪者甚多,若如考成法或给驿条例那般治贪,大明朝都将倾覆,不如将力度变小,化为如何让年轻官员免陷入贪墨之中。

    沈念能懂张居正的无奈。

    他在万历元年便有倡廉惩贪之举。

    比如南京兵部郎中张明化贿赂贿赂礼部侍郎董传策一百两白银,二人皆被撤职;巡抚大同佥都御史刘应箕私吞公帑被撤职……

    但也只是杀鸡儆猴。

    当下,若全面治贪,那相当于割开了大明江山的大动脉。

    沈念这一计。

    相当于调动了张居正、冯保、马自强等所有翰林院官员,一起行事。

    即使掀不起一阵治贪的大风,也能让一些行贿受贿者哆嗦一阵子。

    且沈念还能将这个殴打商人的污点,变成仕途闪光点。

    他的目标很清晰。

    在为大明做些事情的同时,让上面的人看到他的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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