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政司内,阒静一片。
马自强这番话。
可谓打在所有弹劾沈念私德有瑕的官员脸上。
有人想反驳。
想称拒贪是拒贪,打人是打人,不可混为一谈。
有人想抗议。
抗议翰林院护短,俨然有结党之趋势。
但一见翰林院诸官这番架势。
一旦反驳,恐有挨揍风险,便咽了口吐沫,将脑袋低了下去。
翰林院这群人有一半都兼着经筵日讲的差事。
即使打了人。
内阁也不会将他们严办,不然小皇帝的课业岂不是就落下了!
与此同时。
值岗的锦衣卫与十余名身材魁梧高大的太监站在门外,一旦发生群殴事件,他们立即就会冲进去阻拦。
就在这时。
一名在内阁轮值的文吏快步走了进来。
“诸位大人,三位阁老经过商议,决定明日皇极殿另增午朝,公议翰林院检讨沈念打人之事,都请回吧!”
听到此话,官员们都是一愣。
愈发觉得不对劲!
即使沈念打人之事闹得内阁奏疏如山,其性质也不过是一个从七品官打人。
而今竟要增设午朝,百官公议,显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一些全身唯有嘴硬的官员则是觉得又到了自己在朝会之上显露才能的时候。
打人,无论何时都不可能是正确的事情。
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此番弹劾绝不会有错。
随即。
在翰林院众官员离开后,官员们便都散去了。
……
北镇抚司衙门。
曹威听闻今日通政司之事后,逐渐明白沈念为何要执意受笞刑了。
他看向下方,朝着当值的锦衣卫道:“去,先将那个晋商乔文道抓起来!”
“指挥使,咱以何罪抓人?”
曹威眉头一皱,瞪眼道:“怎么?没罪就不能抓人了?北镇抚司抓人,何时需要证据?”
那名锦衣卫吓得连忙躬身。
“属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是乔文道与阁内张部堂有一点点关系,是不是……”
阁内张部堂,指的乃是新晋阁老兼礼部尚书张四维。
曹威眯起眼睛,想了想,道:“抓!他若敢提及张阁老,立马撕烂他的嘴!”
“属下明白!”
一个时辰后,一脸懵的乔文道被锦衣卫扭送到了诏狱。
他欲使钱知晓因何罪被抓。
结果被一名锦衣卫正反抽了数个耳光,腮帮子再次青肿起来。
……
入夜,沈宅内。
沈念趴在软榻之上,顾月儿手拿糕点,朝着他的嘴里送。
今日下午,顾月儿给沈念略微破皮的屁股上涂抹了三次药膏,然后还落泪了三次。
沈念却一直很兴奋。
就在刚才。
马自强已命人告知沈念,明日增设午朝,公议沈念打人之事。
而沈念在近午时前往翰林院等候结果即可。
沈念笃定,笞四十后的自己,铁定不会再有罪过。
他很好奇。
明日张居正到底会针对年轻官员贪墨采取什么样的解决方案。
张居正愿听沈念之计。
其实也想整治一番贪墨成风的大明官场。
虽不敢全整,但杀鸡儆猴还是能震慑一批人的。
减少年轻官员的贪墨行为,也有利于各类新政的施行。
……
八月十七日,近午时。
沈念趴在翰林院检讨厅的长塌上,边喝茶边等待结果。
而此刻。
皇极殿内,百官齐聚,所有上奏过的官员都来到了朝上。
小万历坐于御座之上,李太后垂帘幕后。
多名弹劾过沈念的官员已打好腹稿,思索一夜后,他们基本都是紧抓两个重点。
其一,依《大明律》,打人有罪,有罪即德行有瑕。
其二,翰林院诸官齐齐为罪官辩护,有结党之嫌。
很快。
官员们一拜三叩头后,午朝正式开始。
张四维率先出列。
他高声道:“今日增设午朝,是为众议翰林院检讨沈念中秋午后殴打商人乔文道之事,沈念打人之缘由,大家都已知晓,便不再赘述!”
“首先,我来宣读一下内阁对众官员弹劾翰林院检讨沈念“私德有瑕,不宜侍立君前及日讲讲史“奏疏,草拟的答复。”
“商人乔文道行贿未遂,翰林院检讨沈念遭恶意威胁,为保清名,出手致对方青肿。依《大明律》,应笞四十,北镇抚司判罚无误,沈念也已遭惩。然关于其私德有瑕之论断,内阁认为完全不成立,故而打回众官员的弹劾奏疏。”
唰!唰!唰!
听到此答复,数名官员长袖一甩,大步走出。
张四维抬起头,看向那些出列的官员,瞪眼道:“能容本官说完否?”
张四维刚入阁。
张居正有意让其出面言事,以增其威信。
面对张四维凌厉的眼神,出列的官员只好再次退了回去。
张四维环顾四周,继续道:“其次,经由翰林院检讨沈念拒贿之事,内阁令刑部翻阅了近年来官员受贿情况的案宗,赫然发现入仕五年内因受贿被贬谪或罢黜的官员,大多是因不良商人以财色诱之,先是小节失守,随后被商人以名声威胁,最后同流合污!”
“我朝选官,三年一科,入仕甚是不易,年轻官员因财色贪腐陷于囹圄,实乃朝廷损失,故内阁针对年轻官员被引诱威胁受贿,特拟定《青年官拒贿条例》,所谓青年官,即入仕为官五年之内者。”
“其主要内容如下——”
“其一,或困于京债、或家庭困窘、或因病因伤导致欠债者,可视个人情况向朝廷提请,预支俸禄。”
“其二,有陷于商人、同僚、地主、外戚等贿赂者,主动坦白,首犯且被动者,从轻从缓惩罚;再犯,依法惩罚,有三次者,从重处理。”
“其三,拒贿且主动举报行贿之人者,计入考绩,以作铨选擢升之参考事项。”
“其四,因拒贿而辱骂、殴打行贿人,从轻惩处,且不算暴力行事,德行有失。”
其五,对行贿入仕为官五年之内官员者,从重从严惩罚,行贿未遂,仍依照行贿处置。”
……
张四维一口气宣读完了《青年官拒贿条例》。
简单来说——
就是入仕为官五年以内的年轻官员被动贪墨,可轻惩;拒贿且主动举报行贿之人者,有机会擢升时,朝廷重点关照。
第四条,似乎是为沈念定制。
礼部左侍郎、翰林学士马自强听完后,扭脸看向一脸平静的张居正。
越看越倾佩。
朝廷对待贪墨官员,向来都是公文甚严,行动甚松,只敢杀鸡儆猴,不敢全面推翻。
沈念之计是:欲借此事,让大明朝刮起一阵反贪之风。
然张居正微调后,竟将大明年轻官员当成受害者,以此来令年轻官员拒贪。
其实。
谁都知晓,官场贪墨,是一场双向奔赴。
有商人的错,也有官员的错。
然张居正却将年轻官员受贿的惩罚降低,将行贿者的惩罚加重。
虽不算公允,但却使得年轻官员悬崖勒马。
年轻官员可是日后新政的主力。
张四维讲完后,扭脸道:“下面,诸位可以畅所欲言了,若内阁所言有失,听诸位高见,陛下自有明鉴!”
顿时,殿内官员无一出列者。
再言沈念私德有瑕,就是反对此条例,就是助涨官场贪墨之邪气。
谁也不愿触这个霉头!
……
就在这时。
一名胡须花白的官员从后面走了出来。
其为礼部主事杨甚成。
此人乃是个老学究,通晓礼制,花甲之年,在这个位置上已干了六年,大概率要在这个位置上致仕了!
“陛下,臣以为,此条例甚是不妥!”
“《大明律》对朝堂百官一视同仁,为何要优待青年官?若心有朝廷、诸事为公、又怎会受贿?”
“受贿就是受贿,不可轻惩!翰林院检讨沈念打人亦为实情,这就是私德有瑕,此类官员绝不可再留在陛下身边!”
杨甚成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抠字眼,喜钻牛角尖。
唰!
杨甚成说完后。
翰林院检讨、官话说的甚不顺溜的刘克正突然站了出来。
“禀陛下,杨主事之言,臣翰林院检讨刘克正不敢苟同!”
“臣出身寒微,见过诸多恶商之面目,他们为拖官员下水,不择手段,青年之官,初入仕途,经验尚浅,有情有义,往往易被哄骗。”
“此条例,乃是朝廷仁厚之表现,若事情死依教条,不知会有多少贤能之臣被埋没。”
“如翰林检讨沈念,他为拒贪而动手,臣以为,他不但无错,反而是当下年轻官员之楷模!”
“试问,当下有几名年轻官员敢如此做!若如此做被处笞刑便被认作私德有瑕,必然会使得行贿者更加猖狂,令受贿者为免遭诬陷,更加不敢言!”
“杨主事这番话,看似公正,实则迂腐不堪,朝廷新政之下,理应依照情理而行,而非站在道德至高点上,穷究腐典!”
……
刘克正说完后,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昨晚。
他预测可能会有官员如此发难,故而准备了这样一番话,且刻苦练习了一番。
王祖嫡、赵永贤、刘楚先三人一脸惊讶。
没想到一向舌头都捋不直的刘克正,今日说起官话竟然如此板正,且辩驳对方的理由,充分而有力度。
“臣附议!”翰林学士马自强大步走出。
“臣附议!”翰林侍读学士申时行大步走出。
“臣附议!”翰林院一众修撰、编修、检讨全都站了出来。
翰林院的官员们相当团结。
就在有官员想要出列弹劾翰林院诸官有结党之嫌时,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
“臣附议!”说话者乃是内阁次辅吕调阳。
而后,张四维也拱手道:“臣附议!”
紧接着,六部堂官齐齐拱手,高声道:“臣附议!”
最后,张居正缓缓朝前走了两步,拱手道:“臣附议!”
这……这……这,谁还敢反驳?
顿时。
杨甚成傻眼了,脑袋一低,迅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此刻,哪个官员再出言反对,那就是嫌自己的仕途太顺利了。
……
数息后,张居正看向御座上的小皇帝。
“不知陛下可有异议?”
小万历挺起胸膛,笑着说道:“朕无异议,朕甚是欣慰,当朝朝风,当如此也!”
张居正又道:“陛下,内阁能拟此条例,翰林院诸官功不可没,臣为他们请赏!”
“准!”小万历说道:“依谏言之功绩,遵照常例,分别赏之,此外,翰林院检讨沈念与刘……刘克正,再加赏银八宝二十两!”
小万历出手很大方。
张居正又道:“陛下,翰林院检讨沈念拒贿打人,颇有太祖年间官员之风,本朝甚缺,臣建议,依照特例,命沈念以翰林检讨之职兼任日讲官!”
“准!”
张居正话音刚落,小万历便应了下来。
他最喜的就是沈念讲史,生怕有人反对,而此刻,哪还有人敢乱言。
随后,便退朝了。
……
翰林院诸官一起朝着翰林院走去,脸上皆笑容灿烂。
尤其是刘克正。
他没想到皇帝能亲自念到他的名字,没想到皇帝专门赏赐了他,没想到内阁阁老、六部堂官对他的话语表示:附议。
这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才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此事若传到家里,那他绝对立马会成为全族的骄傲。
翰林院诸官都很感谢沈念。
没有沈念根本不会有他们这次人前显圣,向所有人证明:翰林院乃京师第一衙门。
片刻后,检讨厅。
在刘克正的讲述下,沈念知晓了午朝的一切。
在他眼里,《青年官拒贪条例》就如同是一个“新手保护期”的规定。
在这种世风下,确实能够保护一下品德尚可的官员。
他也明白,当下的大明,不适合施行全面反腐。
这次,他又将逆风局变成了胜局。
他较为惊喜的是,自己终于成为经筵日讲官中的一员了,干老本行,他不弱于任何人。
片刻,马自强走了过来。
他看向扶着腰、站在工位上而不敢坐下的的沈念,道:“张首辅要见你,单独召见!”
马自强将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
一旁的检讨们皆甚是羡慕。
张首辅的同乡刘楚先都没有享受过这种单独召见。
沈念心中道:“自己终于入这位张首辅的眼了!”
……
注:京债,即新任命的外官赴任前在京借的高利贷,用于置办行装等,也指一些官员在为官之前,于京师读书生活时所欠的钱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