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殊暖醒来时,头脑懵懵的,浑身软软的,待恢复了体力,便下了榻,四处查看。
此刻,她正身处空荡荡的殿宇,殿宇装饰得很新、很气派,但除了一张床榻,空无一物。
她小心翼翼地往殿门走去,忽听吱呀一声,门从外面打开,姜殊暖瞬间紧张起来,死.死盯着殿门。
殿门打开,进来一人,她的眸光瞬间凝住。
康宗!
瘦得脱了形的康宗,在汪逸舟的扶持下,喘息着走了进来,走三步停一停,再往前走,一炷香后,才由汪逸舟扶着坐到殿里唯一的一张床榻上。
见到姜殊暖,他干瘦的脸上努力挤出一抹笑意。
“护国夫人,吓着你了吧!别怕,朕,只是一个将死之人!”
姜殊暖没有像往常那样,见到康宗便恭敬地行礼,她直直地挺着肚子,站在大殿中央,目光冷冷地直视着康宗。
汪逸舟蹙着眉斥道,“护国夫人,您失礼了,还不快向陛下行礼?”
康宗摆了摆手,还没有开口,姜殊暖冷笑一声,质问道,“向一个要妾身命的人行礼?
今日,妾身只怕走不出这大殿了吧,既然如此,妾身也是将死之人,又有何惧?”
话音刚落,康宗吃惊地抬起头看着她,继而摇头笑了起来。
“到底是皇弟看上的女人,怎么可能是个蠢人呢?”
“是呢!陛下您看上的,才真的是个蠢的。”
汪逸舟面色一凛,又想怒斥,又被康宗拦下了。
“护国夫人当真聪明!逸舟啊,你便让她说吧,她和她的孩子,都见不到明日的阳光了,朕也将步他们的后尘。
今儿晚上,就没有君臣之分了,咱们只论家事,不谈国事。”
姜殊暖眉心一跳,直视着康宗的眼睛,直截了当地问道,“为什么?”
康宗浅浅笑了笑。
“姜氏,你此刻怎的又糊涂了?你能从蛛丝马迹,推算出幽王便是六年前伤害你的人,怎么就没猜测出,自己的身世呢?”
姜殊暖大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康宗。
“你那日入宫,朕为何要召见你?”
姜殊暖眉头一蹙,忽又展开,“为了皇后?陛下想同时见到妾身和皇后!”
她的语气十足肯定,康宗笑着点头,“没错!”
姜殊暖摇头,“仅凭相貌,岂能说明问题?”
康宗嗤笑,“天真!朕仅凭相貌,便确定年儿就是幽王的亲生子,因为他长得像先帝,几乎一模一样。”
姜殊暖瞬间哑然,无力反驳。
“英国公夫人……”姜殊暖不确定地问,康宗肯定道,“没错,你,就是英国公府三姑娘,姜尚德是你的养父!”
轰隆隆!
殿外电闪雷鸣,闪电亮起的一瞬间,映得康宗的脸分外瘆人。
姜殊暖倒退三步,今日一连串的打击与意外,震得她摇摇欲坠。
康宗看了看汪逸舟,叫他把姜殊暖扶过来坐下,自己则站起身,倚着墙站定。
姜殊暖一挨着床板,便嗵地一声跌坐下来。
她哪里料得到,自己的人生转折又转折,在旁人兴许是惊喜,在她却是妥妥的惊吓。
“您赐婚妾身成为幽王妃,是因为在旁人眼中,我姜殊暖是一个满身都是污点的人吧!您不愿意幽王有一个旗鼓相当的妻子?!”
康宗无奈点头,“朕也想皇弟找到一个锦瑟和鸣的妻子……”
“前提是,不能家世出众,强强联手,绝不能挡了太子的道,是也不是?”
姜殊暖咄咄逼人,“您认为妾身是英国公府的三姑娘,怕妾身和幽王成亲后,整个英国公府都成为幽王的助力,让他的势力过于庞大,不利于太子的继位。
您既要用幽王,又要防幽王,不想幽王不强大,又不想幽王不强大。
所以,他的妻子绝不能家世过人,令幽王强上加强。
最好还能牵掣他一二,原本商户出身的、满身污点的姜殊暖是最好的人选。
可当妾身一旦确认身份,并且认祖归宗,原本的优势荡然无存,反而使幽王如虎添翼,强强联手。
因此,您哪怕冒大不韪,也要除掉妾身和孩子!”
汪逸舟大怒,“放肆!”
康宗摇摇手,“逸舟,你暂且退开去。”
汪逸舟无奈地退后几步,与康宗、姜殊暖拉开了距离。
康宗苦笑。
“朕,不,朕,没想伤孩子,只是朕活不久了,等不得孩子出生了!
若不趁现在处置了你……太子心软,只怕他养虎为患……最后大权旁落。”
康宗看向姜殊暖腹部的眼神,明显含着痛惜。
姜殊暖嗤笑,“陛下当真分清楚人与兽了吗?
幽王历来对您忠心耿耿,您这么提防他,还想杀了他的妻儿,百年后,可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住嘴!咳……咳……咳……”
康宗蓦地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几乎站不住。
他靠在殿墙上,拼尽全力支撑住身子,脸涨得通红。
“朕,不想的!咳……咳……”
姜殊暖站起身,步步进逼。
“他是您的弟弟,事事以您为先,他明明是个武将,却因为您的一句话,硬是留在这吃人的朝堂,做什么摄政王。
他明明是空中翱翔的鹰,却被你所谓的皇权与兄弟情,绑在这令人窒息的朝堂。
而您回报他的,便是杀他妻和子,夺他家人之命?”
“住嘴!住嘴!住嘴!”
康宗大吼着,挥舞着手臂,想阻止姜殊暖再开口,终于身子支撑不住,软倒在地。
汪逸舟赶紧上前,一把抱起康宗,将他放到床榻上。
“陛下,您别再说话了,别再说话了。”
紧接着,恶狠狠地转过头来,瞪着姜殊暖。
“护国夫人,您就不能少说几句,陛下太难了,您就不能体谅体谅?!”
姜殊暖冷哼,“笑话!陛下都要杀我和孩子了,还要我体谅?”
见汪逸舟还待说话,康宗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不必……多言,传……太子。”
姜殊暖眼皮猛地一跳。
吱呀一声,侧殿的小门被打开,一道清瘦、很小的身影,缓缓地走了进来。
太子浑身被雨淋湿了,可他的姿态还是那么儒雅高贵,哪怕一身狼狈,仍端正地向着姜殊暖抱拳一礼。
姜殊暖侧过半身,还了一礼。
紧接着,太子走到康宗前面,目含担忧地行礼,低低地唤了声,“父皇!”
康宗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太子,父皇不会害你……手不染血,称不上真正的帝王。
你才智过人、端方自恃、克勤复礼,你已经拥有成为一个明君的基本条件。”
话说到一半,康宗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喘息着看向汪逸舟,后者急忙从身上掏出一枚药丸,塞到他的嘴里。
他把药含在嘴里,几息后,面色重新恢复了正常。
待恢复了些力气,他继续看着太子道,“你唯一的缺点就是心太软。”
话刚起了头,康宗猛得拉住太子的手,拼尽全力声嘶力竭道。
“太子,不可有妇人之仁啊!冷酷绝情,是成为真正帝王的第一课……
去吧,将东西端给姜氏!”
说完最后一句话,康宗力尽地瘫倒在床榻上,只有起伏的胸膛,表示着他还活着。
太子再次恭敬地行了一礼,缓缓转身,面无表情地走向姜殊暖。
黑暗中,不知何时走出一个身影,正是从太妃手中抢出姜殊暖的秉笔太监尹行。
此刻他的手上正托着一个盘子,里面赫然摆着一瓶鸠酒、一把匕首、一根白绫。
他缓缓地走近,眼神冰冷无情,连一丝情绪也没有,直到走到太子跟前,方才停住脚步。
姜殊暖深深地望进太子的眼睛,那里原本有璀璨的星光,如今却只剩虚无。
她自嘲的一笑,她不该忘记的,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
姜殊暖走近尹行,在托盘前来走了一圈,蓦地伸手取来匕首,掂了掂,毫无征兆地将匕首架在尹行的脖子上。
“怕死吗?”
尹行垂首看着托盘,一动不动地冷冷回答,“怕!”
姜殊暖并没有为难他,嗵地一声扔回匕首,走到太子跟前,问他,“若我不想死呢?”
太子淡然一笑,拍了拍手,偏殿的门打开,一个太监怀里抱着个孩子,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