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顾璇写字的那张小叶紫檀长桌被清空,铺了防水桌布,摆上咖啡机、小电锅,戚风盘,各种各样做蛋糕的材料。
整个房子充斥着糖和奶油混合的香甜气味。
何一晓用小电锅熬糖,加了些小苏打,糖浆迅速膨胀起来。
就在焦黄色的糖浆泡沫即将冲出锅沿的时候,何一晓迅速把锅子拿起来,倾倒在铺了油纸的蛋糕盘子里。
糖浆泡沫流淌堆积,铺满整个盘子。
保姆阿姨套着防烫手套将盘子拿起来,放进浮满碎冰的盆子里。
糖浆泡沫迅速定型,变脆,很轻松掰成小块,截面布满蜂窝状疏松孔洞。
看见顾璇走进来,何一晓冲他笑笑,示意他坐下,去打了一杯意式浓缩,加冰加奶香草糖浆,鲜奶油泡沫堆满杯子口,挑了两块形状漂亮的酥糖插在奶油里,又撒了糖霜在上头。
何一晓把这杯简易版本卡美罗递给顾璇。
“尝尝吧。”
顾璇洗了手回来,先空口吃了一块糖,口感不错,像关东糖,但这个叫法太土气,他也就没说,捧着杯子坐下。
“夫人,最近怎么样?”
“蛮好的。”
何一晓拿了个空罐子,把糖块掰小一点,一个个放进去。
“你怎么样?”
顾璇没说话。
何一晓抬眼看看他,目光一时停顿。
“你瘦了。”
“没事,就是肺炎。”
顾璇瞬间眼眶发酸,赶紧低头,借着喝咖啡的姿势躲避。
不过他看到何一晓明显地胖了,脸上有肉了,也有了血色,整个人的姿态也比较从容,倒不像是之前想象的苦大仇深的样子。
这倒是难得的安慰。
“你好好安心休养吧,外面的事情不用管,有我呢。养好身体,过段时间光熙慈善晚宴,你得闪亮登场。”
顾璇扯了纸巾去擦玻璃杯外面的冷凝水,补充了一句:“李想层级太低,能力有限,他出面也只能做个代表,很多事情他拿不定主意,我就当历练了,我帮帮他。如果我有什么搞不定的,我再来问你的意见。”
何一晓早就想过了,李想确实差点意思,需要有人带一带,但是顾璇也一样,也需要有人带,不过,他毕竟是老板,他愿意参与实务,是个好现象。
“那我就偷闲了。不过我认为云南的事情结束,gk不会任由光熙作大,必然会兴风作浪。他们最理想的状态,是收购光熙。然而光熙体量太大,他们只能选择切割的方式,收购医疗部分。所以过去的一年时间,光熙负面满天飞,股价大跌,重要股东被抓。然而,你也搞起内部斗争来,他们于是没有下狠手,认为是分裂的征兆,静待结果。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犹豫,给了光熙喘息之机,我们内部斗争的结果导向统一思想,你又找到了更有力的合作伙伴,光熙稳住了。gk发现已经无法轻易撼动光熙,于是有了现在的合作。所以,比起临床研发线,眼下你更需要做的是……”
顾璇提起精神,家里有贤内助不用,靠自己瞎琢磨可是最傻的了,该用还是得用。
“是团结盟友。”
何一晓肯定点头。
“你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比如不那么愿意参与斗争的崇信集团。哪怕有些人过去与你有嫌隙,为着商业共荣,也可以考虑合作。gk的目标不止光熙一家,凛冬来临,大家需要报团取暖。”
搞关系是你的专长,这是你该做的。说句你肯定不爱听的话,专业方面你不懂,你去负责研发线,你又能做什么?更何况,我已经答应了青寰健康,不让你插手管理的。
得到肯定的评价,顾璇瞬间开心了很多。
“法国公司的代表姜织雨已经确定身亡,姜织雨的幕后老板,荷兰医药集团创始人的孙子被抓,现在乱成一锅粥,就是我主动去联系赔偿,也没人搭理我。可以稍稍喘息一下。”
“那就收购,开一间光熙医疗法国分院。”
顾璇眼睛一亮,随即又担忧起来。
“段景兰虽然死了,可是她的势力仍然存在,我担心法国那边……”
“先占住市场,短期内暂不考虑营收。”
“钱是有限的,地产那边也需要资金支持。”
“韩国整形不是一直在盈利吗?开一家分院,也是光熙的招牌。”
顾璇恍然大悟。
“对对对,是这样。”
“话说回来,法兰西合众国又不是段家的天下,你是担心她的女儿赵惠宜吗?你担心她作乱,那最终还是需要你去搞定她,早晚的事。”何一晓看着顾璇,眼神明亮。
顾璇只能点头承认自己并不愿意走那一步。
“说起来,惠宜是我从小的朋友,也是我的亲人……”
但是说到这里他说不下去了,接下来是什么?自己认为赵惠宜和梁时雨是好朋友,可是梁时雨其实并不相信她,抛去失忆的部分,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我说句软弱的话,很多时候我都认为女人之间不存在深仇大恨,但从实际去看,却未必啊。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只要涉及利益和立场之争,人人都是一样的。”
有的时候,自己埋怨梁时雨,其实并不是埋怨她的种种手段,而是害怕,害怕共枕同眠,她有朝一日把种种手段用在自己身上。
现在好了,人家彻底不理自己了,不存在同眠共枕了。
“阿冲曾经说过他理解我的担忧和恐惧,一个睡在身边的,一个守在门外的,我最相信的两个人,都是另外的人安排来的卧底。但如果换个角度想,这俩人,一个是我媳妇儿,一个是我弟弟,我若怀疑他们,自己彻底成了个孤家寡人了。
何一晓摆摆手,把顾璇这段话当空气。
“你把话题扯远了。”
“这些事情本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
“那么,如你所说,你是孤家寡人,只要派一个杀手杀掉你,不就行了?然而到现在为止,除了你自己想不开轻生之外,有别人来暗杀你吗?”
“付成华……”顾璇哽了一下:“付成华不能算。”
其实,还真没有。
“所以,我们只要考虑商业竞争的部分。”何一晓早就想好了:“gk不是私企,不是某一位老板或者某一位领导一言堂,换言之,内部存在派系斗争。我们只需要见缝插针。稳住gk,第三代手术机器人推上市,后面的事,gk想怎样,也不由他说了算了。说归到底,光熙的会员体系,使我们拥有全国顶层人士的资源,基层十数万的就业岗位,无数的慈善项目,一旦乱了,谁也担不起这样的后果,谁也不想担,你说呢?”
这番话如同拨开云雾,顾璇有信心了。
何一晓适时提要求:“我能自由了吗?”
顾璇皱皱鼻子:“不能,你老实呆着吧!”
三楼是何一晓的专属空间,楼梯上去是一个椭圆形的小花厅,左边转进去是书房琴房,右边转进去是主卧套。
就在小花厅的位置摆了一张长条桌子,左边是一体机,右边是打印机,凌乱放着好几本书,有《博弈论》,也有《鬼吹灯》。
顾璇问白七七:“这是你工位啊?”
白七七点头,若不是灵机一动,她就得像核桃一样蹲守在沙发上。现在有个固定的地方呆着,夫人也有固定的地方找她,俩人在这工位看小说聊天,一呆就是一天,她穿着休闲装,夫人穿睡衣,对着电脑打印机,有一种工作摸鱼的爽感。
由于网络切断,她这台电脑只用来记录夫人每天的饮食起居。
“你要是还不回来,我就得问问你了,上次夫人去看医生,约好了一个月后复查,算算时间就是大后天。而且也该产检了。”
“该查就查,最近夫人胃口怎么样?”
白七七翻出电脑记录,每天的菜谱及饮食已经生成了动态曲线。
总结来说,夫人最近胃口并不怎么样,没有明显的食欲增长。为什么看上去胖了呢,可能是因为最近吃糖油混合物比较多。
她不敢惹何一晓,只能变着法地哄她开心,尝试了几种方法,发现她是属于被动型人格,需要别人找事情做带着她一起。哪怕是给羽毛球拍缠手胶,何一晓也能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的。
于是,白七七找了一本甜品食谱,每天研究一种,到现在已经有好几样能拿得出手的成品了。
“夫人就像是一个大号的洋娃娃,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我怎么打扮她,她都接受。夫人长得美,怎么打扮怎么好看。”
白七七说着笑起来。
“还挺好玩的。”
顾璇皱了眉头。
“为什么要加个前缀?”
白七七比了比自己的头顶,比到何一晓身上,只到她耳垂。
“那,夫人的确很大只……哦不,的确很高嘛,一米八的男人都不太多,更何况一米八的女人?我要抱她,简直不知该如何下手。”
“你还要抱……”顾璇简直气笑了,回头看着何一晓:“夫人,她是不是轻薄你啊?”
何一晓靠在楼梯边,不准备参与这场无意义的讨论。
顾璇想了想。
“夫人从前爱吃冰,现在爱吃糖,都是贫血的表现啊。身体潜意识激活一下自己。傻七七你还在这儿乐呢,你个大傻瓜。”
白七七傻眼了,看看顾璇,又看看何一晓。
何一晓一下笑出声来。
“夫人,你是医生你知道的,你怎么不告诉我啊?”白七七真是好冤枉。
顾璇看着电脑中每日用餐的记录,基本都是一碗粥,几口咸菜了事,这怎么能补血?
“人家孕妇吃定制餐,我们家孕妇吃咸菜,还没到那份上呢吧?”
白七七嘟哝一句。
“说好话的是你,把人关在家里不让出门的也是你,你少惹夫人生气,比什么都强。等生气了再来哄,何必呢?”
顾璇看看何一晓,又看看白七七。
“一段时间不见,你成了夫人的代言人了,你闭嘴,夫人自己会说。”
何一晓就说还可以啊。
“本来我也喜欢清淡,不觉得怎样。”
“那不行啊……”顾璇有意识柔软态度,扶着何一晓坐下,自己双手比了一个两尺的长度。
“夫人想想看,一个新生儿怎么也要五到八斤重量,那一身的血肉和骨骼可都是从你身上来的。你自己吃这些都只是维持生命体征,哪有营养分给孩子呀?更何况,小胎儿可不管你有没有营养,他要成长,他就抢夺母亲的。到时候,你孩子生了,你却骨质疏松,记忆力衰退,头晕手抖的,身子彻底垮了,再想补,可就补不回来了。”
何一晓点点头,本想沉默,却又耐不住好奇。
“你怎么知道?”
顾璇指指自己:“我鼻子下边,下巴上边是什么?”
何一晓比较无语,又担心顾璇要开除厨师,又要耍威风给自己看,直接不说话了。
更何况,她确实没什么想吃的。
顾璇脑筋转了转。
“还是需要吃几服药调理一下,我记得有个中医……但我不知道他的诊所还在不在。”
他写下一个地址,让白七七去一趟,如果人在,约个时间请来家里。
“这位大夫年纪很大了,从前我刚从北京来新加坡的时候,整个人状态比较差,请他调理,好了很多。”
“那你后来没有坚持吗?”何一晓捏了捏顾璇的扁桃体和颈部淋巴,这状态简直太差了。就是从前,也没见他有状态很好的时候。
第一次见面,就是在icu,不是吗?
“确实没坚持。”顾璇实话实话:“一方面当时年轻气盛,不愿意听老头子啰嗦,另一方面,修身养性太难了,我这样抑郁的体质,需要一点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快乐一下。”
何一晓忍不住笑起来、
“你的生活方式不健康,但是娱乐方式很健康。”
“我是个很没意思的人呗!”顾璇翻白眼:“我被人骚扰早就烦烦的了,怎么不健康,我也想不到让我自己快乐的方式,都是让别人爽了。”
“啊?”
何一晓眼睛亮了亮,愿闻其详的样子。
顾璇白她一眼。
支走了白七七,顾璇看看时间是下午两点半,午睡也还能睡一会儿,拉着何一晓去卧室,让她躺躺。
何一晓拉住顾璇,嗅了嗅他的手腕内侧。
顾璇全身发寒,吓了一跳,还以为她要咬自己。
“苦苦的。”
顾璇缩回手。
“那可能是洗手液没冲干净。”
何一晓摇头,在贵妃榻上躺下,手垂在身侧,透红的翡翠手镯在腕子上格外鲜艳。
“你在icu的时候,身上就是这种苦苦的味道,出院之后好一些。”
顾璇搬了绣墩坐下,眼珠子转转。
“夫人的意思,我最近要生一场大病吗?我已经病过了,应该没事了吧?”
何一晓有一点郁闷。
“现在我算东西算不准了,你还是多注意一些吧。这个家里全都靠你。”
顾璇笑了出来,颇为不厚道,搬着绣墩往贵妃榻边上蹭。
“哎,我把你关在家里,你不生气啊?”
何一晓扭过头去。
“懒得同你讲。”
“说说嘛,你骂我两句,或者打我两下。”顾璇捉着何一晓的手拍自己的脸,又情不自禁地摩挲那只红润润的手镯。
很多很多年前,曾夫人午后小憩,入睡时一手托腮一手搭在身侧,睡熟了手就搭在床边,就是如今场景,一模一样。
他转身出去,再回来,手中提了一件干洗过,熨烫平整的丝绸衣服。
何一晓瞬间坐起。
“哎哎哎你别急,这是你的衣服吧?物归原主。”顾璇拆开干洗包装,将衣服递给何一晓。
“从前我错怪了你,固然我埋怨阿冲,但我认为你对阿冲也并不好,只拿他当个送上门来解闷儿的玩意儿。其实想想,感情本就是很私密的事情,外人很难评判。但无论如何,还是劝你,人得自私一点,该顾着自己的时候,别想太多了。”
他也不知道何一晓能不能明白,但是对着一个孕妇,也只能说到这份儿上了。
何一晓把衣服放在膝头,轻轻抚摸银灰绣线的纹路,好像有千言万语,却哽在喉咙。
“顾璇。”
“嗯?”
猛然被叫了全名,顾璇瞬间紧张起来,这是要灵魂拷问了吗?
何一晓把衣服穿上,整个人端坐贵妃榻,长发挽髻,别了一根素银簪子,仙风道骨,目光如炬。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当我妈。”
何一晓的表情凝固了,傻愣愣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哦。”
她理理头发,又整整衣襟,又去检查指甲死皮,装作很忙的样子。
顾璇翻了个白眼。
“你们女人呐,个个都是一脑子黄色废料。我还以为你与众不同,是个德高望重的前辈,结果一打听,整天和梁时雨费娅混在一起。她俩是什么好人?一个是拴不住的驴,一个是尥蹶子的马!不定期抽打两下,就要翻天了。你跟她俩玩儿,早晚被带坏。你实在,她俩加在一起八百多个心眼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拉你下水,搞不好背后蛐蛐你呢。”
何一晓恼羞成怒。
“你出去,我要睡觉。”
顾璇哈哈大笑,起身就走,到门口突然转回身。
“不许胡思乱想啊。”
何一晓躺下,袖子盖住脸,另一手狂挥舞。
“去去去!”
顾璇笑得更大声了,扬长而去,然而没走多远肩膀塌下来,笑容还在脸上,笑意却没了。
房间里的何一晓把手臂拿开,眼圈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