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有嗡嗡的声音,顾璇突然站起来,在夕阳渐落的天空中四处搜寻。
是一架救援直升机!
很快飞机俯冲盘旋,是看到他们了。
顾璇也看得到白七七。
然而石头城老城区地势太过陡峭,没有可供飞机降落的地方。
现在是两个选择,要么用救援绳悬挂下来,飞机悬停的状态,人登上去。
要么,就只能离开,到附近有降落条件的区域等待。
“别等了,别等了。”顾璇立即选择了方案一,给何一晓用围巾在腰间捆了两圈。
“夫人,你先走,去艾瑞克家,你该干什么干什么。”
何一晓反手抓住顾璇的手。
“没事的。”顾璇强装镇定,其实心口突突地跳。
“要是等不到我,你就记住我说的话。”
他重重地握一握何一晓的手,把她推给从绳梯上下来的白七七。
杜成帮忙,把何一晓扶上去,随即跳下来。
舱门即将关闭的一刻,何一晓突然间往下看,手指了个方向。
那是小院子的大门。
杜成赶紧护在顾璇身前!
在直升机螺旋桨搅起的狂风中,顾璇的长发乱飞,几乎遮住了他抬头仰望的视线。
但他始终抬着头,直到飞机高高地飞走,在目力所及之处越来越远,变成一个小黑点。
就在这一刻,他的脑海中突然凭空冒出来一个画面。
郊外,水塘,一群野鹤。
前方有鹰犬,身后有猎人,何去何从?
只有认命罢了。
但就在此时,一个正义感爆棚的小丫头冲了过去!她赶走猎人,驱散鹰犬,野鹤终于得救,一只只飞上天,高高地飞走了。
直升机飞走,小院的铁门被敲响。
杜成护着顾璇退后。
却突然有人从院墙跳进来,上前就扼住了顾璇的喉咙!
杜成瞬间拔枪!
“别动!”
顾璇听到他的声音,摆出和平手,指了指院门,让杜成过去。
杜成握着枪,小心靠近门边。
“是谁?”
“我是齐锐,请顾老板谈谈。”
“老板……”杜成回头看着顾璇。
顾璇给他打了个手势。
“老板在的,他没走。”
“让他出来见我。”
杜成摸向门闩。
“这墙也不高,门也不厚,您可以进来说话,我们老板不太方便。”
顾璇明显感觉到扼住他喉咙的那只手在收紧。
他疯狂向杜成打手势。
杜成摆摆手,执意请齐锐进来说话。
“你准备好了,就招呼一声。”
墙外没有回答。
顾璇好像有点理解当前局势,给他身后的这位大侠比了个手势。
万方一动不动,手就像铁钳子一样,顾璇毫不怀疑已经被他掐出了痕迹。
“你不许接近我阿姐!”
“否则呢?否则你在这儿弄死我?否则别人弄死我的时候,你袖手旁观?”
“君子不坐危堂,是你自己身入险地,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更何况,让人生不如死,有的是办法和手段。”
好啊,你故意选在这样的时刻出现,想拿捏我是吧?
您是哪位啊?就是何一晓的亲弟弟也没资格干预她的终身大事吧?
顾璇忽然笑起来。
“老弟呀,没必要钻牛角尖儿。实话告诉你,你阿姐和我只是好朋友,是重要的合作伙伴。但如果,我们两个想要发展感情,是有天时地利人和,朝夕相处很多的机会。可是感情之事成事在天,我要是卯着劲儿追求何一晓,也许能成功,也许不能,这说不准。但是呢,如果我有不测,等于是把你阿姐辛辛苦苦打拼的事业全部毁掉。如果我血溅石头城,何一晓就是待宰羔羊。凭你一己之力,你不能保护她安全脱身。到那时,别说你想追她,就是你再登何家的门儿,你看你师父能不能容你?你再想在南京城混,你琢磨琢磨脸往哪儿放!”
万方的手再次收紧。
顾璇感觉自己脸发胀,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是什么胖头鬼的死样儿。
难不成这小子蛮横劲头上来,完全听不进话?
就像高山一样?
不至于吧?
高山是个乡野小子,这位不是何大人的高徒吗?还是个公务员。
哦对了,他是公务员啊!
你敢动粗?
哼!
想到这里,顾璇完全不怕了,甚至不再挣扎。
小子,你以为你用武力威胁我有用啊?
玩儿你,比玩儿阿冲还容易!
嘁!
“要不然你现在就弄死我,要不我们换个方案。”
顾璇这时完全不觉得疼痛了,虽然手臂已经有点发麻,抬不起来,还是努力碰了碰万方的胳膊。
“你从南京追到河北,一路不容易,我仍然认为你是来帮忙的,我感谢你。这样,我帮你制造一个机会。至于能成不能成,全看你自己的表现。能成呢,不用你谢我。不能成,你也别怨我。好不好?”
一百二十公里外,石头城新城区。虽然以城为名,却是一个标准的农业村庄。围着村庄是一片平坦的郊野,麦子已收割了,地里种上了高粱,还未长成青纱帐,但修长的叶片已郁郁葱葱的。
村民搬迁是五年前的事,搬过来重新划分了宅基地,有政府新建的宅院,样式统一。经过这些年的居住,各家各户的宅院外观稍稍加了些个人风格,但大体上差别不大。
每家都是高院墙大门楼,平缓的水泥台阶上去,是对开的朱红色铁皮门,走进去先是琉璃影壁,之后是宽敞的水泥院子,高屋架的砖瓦房坐北朝南,外墙贴了吉祥寓意的瓷砖拼画,屋檐绘画了仿古的雕梁画栋。
艾瑞克姓乐,他的家就在村子最西边。
乐家也是村子进去的第一排第一家,因为靠边,因此院墙外有比较大的空地,村里搭建了大约五间房屋的礼堂,专用于办红白喜事。
现在目前,乐家就马上要办白事。
礼堂外头挤满了车辆,里面已经摆了很多桌,亲戚朋友围坐,追忆过去,聊天抽烟打发时间,都在等待最后一刻。
老太太命悬一线,躺在炕头,有出气没进气,床旁监控仪显示生命指征在消失。
艾瑞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进屋里又出去,在外面院子里望天叹气,去礼堂转一圈,然后又回来再重复一遍。
何一晓的师父是方外高人,自然款待在厢房。
何一晓到来之后,伺候师父喝茶,静听训话,汇报了一下近期的思想动态,挨了一顿骂,算是功德圆满,走了出来。
正好赶上艾瑞克一头热汗地扎进院子里,她上去拉住他走到墙边,低声道:“我师父说,就在今晚了。”
“今晚的意思是不是子时?十二点?”
艾瑞克如天崩地裂,欲哭无泪。
“其实家人早有心理准备,就是……就是这么不巧!”
老太太的病不是一天两天,虽然病弱,但看着还好,因此艾瑞克的小儿子—小乐就按照既定的安排,出国留学了。
就是这么不巧,小乐前脚刚走,老太太病危。
学校那边有诸多杂事要安排,小乐一时脱不开身,艾瑞克只能用尽办法维持老太太的病情。就在前日,小乐终于踏上回国之旅,老太太吊着一口气,就等着见小乐一面。
“现在他航班已经在首都国际机场落地了,回到家里,最快最快也要六个小时车程。”
当前时间,晚上八点。
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艾瑞克忽然拉住何一晓的手:“你坐直升机来的,能不能帮忙一下?飞机两个小时应该没问题。”
何一晓的第一反应是去找白七七,让她调救援机。
但话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她不知道哪里来的灵感,突然闭上了嘴,再张嘴,是另一番说辞。
“我老板和我一起来的,我们不小心开进了老城区。”
“哎呀,我说没看见顾老板,这……很多人都会走错。”艾瑞克忽然想到,顾璇既然来了,没道理不出现,就算他身娇肉贵,也该去县城找个宾馆休息。老城区那地方,荒无人烟,倒有很多野物,不太像他的选择。
“是遇到了什么事儿?”
“我也就不瞒你了,有人故意为难我老板。老板让我先来,他现在还在原地与人周旋,不知道……”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
艾瑞克立刻出门,喊了亲戚兄弟,十几辆车开出去,抄家伙,上老城区找人去。
何一晓打顾璇的电话,对方关机。站在门内,看着车队沿着村道疾驰而去,心里七上八下。
“你放心,我肯定不能让顾老板在我的地头出事情。”
既然如此说,我领你这份情。
等到十点,车队还是没有回来,去的人也全部失联。
艾瑞克又担心祖母,又担心顾璇,一时心焦不已。
何一晓面色凝重,深深呼吸。
“拖延时间,我还是能想想办法的。”
在艾瑞克惊喜又期待的目光中,何一晓走进正房,进入老太太的房间。
她早先来的时候就看见墙上挂着杨家将的剧场照片,靠墙的老式箱柜上也有收音机,很多很多京剧磁带,还有一对黄杨木檀板,已经摩挲得发红发亮。
她把那对檀板取下,在老太太耳边敲击了鼓点。
清脆的敲击声配合密集的节奏,她唱了起来。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唱腔高亢清脆,似钢刀利剑,轻易刺穿人群,向着旷野飞去。
就在此时,院外有车辆的响动,一辆接着一辆。
白七七猛地窜出去,但不到一秒就回来了,含笑点了点头。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何一晓一边唱着一边回头,以为顾璇会进来,却只看到他在门口的一点点身影。
见到人,心里就踏实了。
何一晓水袖一甩,眼神猛地一厉,唱出今晚最强音!
“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敌百万兵!”
整个院子的人都屏住呼吸,心随着唱腔高高拔起!
床旁监控的曲线明显有波动,床上的老太太眼珠在衰老的眼皮下滚了滚!
艾瑞克激动地跪在床边,双手抓着老太太的手,喊奶奶。
“奶奶,等等,等一下,大孙儿马上就到家,再等一下!”
艾瑞克大儿子的孩子,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跑进来,看了看何一晓。
“是你唱的?”
何一晓点点头。
艾瑞克擦擦眼泪,介绍说这孩子从小跟老祖母一起听戏,也会唱的。
“既然你这么厉害,敢不敢跟我搭戏?”何一晓问他。
小孩子抬头看着这位神仙似的阿姨,忍不住发问:“你是穆桂英吗?”
“现在你是杨四郎,我是你妻子。”
何一晓坐在椅子上,手中敲击檀板,情绪低沉,含怨含情。
“一见儿夫泪满腮,点点珠泪洒下来。夫妻分别十五载,你在何处就把名埋?”
小男孩握拳摆了姿势,唱道:
“失落番邦十五载,更名改姓把名埋。萧后待我的恩似海,铁镜公主配和谐。特地回营把娘拜,也免贤妻你挂心怀……”
宋辽交战,杨四郎杨延辉被辽军俘虏,改名木易,被辽主萧太后招为驸马,与铁镜公主成婚。十五年后,宋辽再次交战,杨母佘太君押运粮草来到雁门关。四郎思母心切,趁机探母、探兄弟,表明心志。
而他见妻子,则是天已四更,忙完一切,最后见一面。
顾璇嗤之以鼻。
“他见了兄弟,见了四嫂,都眼泪汪汪倾诉衷肠,偏偏见到自己妻子,要用狠心辞别表明他有多么英勇伟大。合着女人就是给英雄垫脚做反衬的,可见‘贤妻’两个字要不得。”
顾璇洗了手消毒了,在厢房给何一晓换了手扎针,黏上胶布,调整好了液体流速,自己提着输液瓶观察着。
“你要唱,换个热闹的,杨家将有的是热闹戏文,肯定能把老太太震起来。唱夫妻分别十五年,你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何一晓捏着湿纸巾给自己擦眼泪,心里怅然若失,怎么就忽然唱起这一段了呢?
做戏如做人,她真不敢细思量。
“你这招还真管用,老太太肯定能挺住。救援机已经接上小乐同学出发了,很快就到。”
何一晓看着顾璇,发现他脖颈上有青色的於痕。
“你没事吗?”
“夫人,一言难尽呐……”
顾璇眼眸垂了下,忽然指指外头。
“对了,有个白眉毛的老头儿,是你师父?”
“不是!什么啊?”何一晓撑着身子坐起来,透过厢房的窗子看出去,是有个穿绸衫的老大爷。但那绝对不是!
“我师父看起来和我差不多,你别错认了人。”
“啊?”顾璇呆了呆,一阵自嘲地笑:“那我知道你的师父是谁了。”
刚才他一进门看见一个老头仙风道骨的,就喊人家师父,老头可能耳朵不太灵光,喊一声也答应。顾璇就师父师父喊个不停,追着人家问东问西,旁边有个穿青衣对襟汉服的小伙子一个劲儿地瞪他,顾璇还以为这小伙子是老师父的徒子徒孙,不满意自己攀交情,合着本末倒置了。
“不知者不罪,我是着实没想到尊师这么的……驻颜有术。”顾璇举起输液瓶,到处看了一圈,实在没地方挂,于是接着用手举高,俯身悄悄地问。
“他老人家高寿啊?”
何一晓竖起一根指头。
“哇塞!一百岁了?”
“一条规矩。”何一晓提醒他,僧不言名,道不言寿,道人追求长生久视之道,当着修道之人的面千万切记不要问年纪,否则是极度的冒犯。
“哦,那不吃牛肉也是规矩吗?”
何一晓抬手要打,只是轻轻落在床边。
“……看来你一点也不关心我。”
顾璇呵呵轻笑。
“我关心你,我最关心你了。这个老公跑了,我怕你难过,马上又给你找了一个。”
何一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