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水流洗去一身疲倦,梁时雨抹掉浴室镜的水汽,看见自己浮肿的脸。腹部儿时留下的疤痕已经很浅淡,背后地震抢险留下的伤口被热气蒸得更加狰狞,如爬山虎的触手蔓延半个背。
“这么丑。”
她抬手,抹乱水印。
洗完澡出来,梁时雨换上睡衣,手感还不错,翻出水洗标看到是纯棉的料子,心想顾璇真是个有心人,谁得到他真是有福了。又一想现在这个位置是自己,心口突突跳起来。
手机屏幕明明灭灭,覃教授来电。
梁时雨拉开门缝看一眼,顾璇和费娅坐在长桌两边,一人一只酒杯,在聊新加坡货币政策。
她关上门,想了想不放心,悄悄拧上门锁。
“喂,老师。”
“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师啊,去新加坡这么些天了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
“再不舒服,矫情几天也差不多了,交代你的事别忘了办啊。”
“知道了。”
梁时雨刚洗了个热水澡觉得好些了,这时候突然肚子疼起来,看床头柜放着一板药片一杯水,放下手机吃了药,在床头闷闷坐着,忽然间什么都不想做了。
门锁咔哒一声,紧接着有人敲门。
“怎么还锁门呢,你几岁了?开门啊,快来吃饭。”
梁时雨赶紧把手机来电记录删掉,起来拧开门锁。
顾璇拥着她进来,摸到她头发还湿漉漉的,按着她坐下,去浴室拿了吹风机,出来按着她低头,呼噜着她的头发,一半风量吹在自己手上。
“你这头发真软,人家说头发软的人心也软,怎么看你不像啊。”
梁时雨被一阵鼻酸击败,嘟哝着:“我小时候头发可好了,后来经常熬夜就哗哗掉……”
她说不下去了。
吹风机哗哗响,顾璇听不太清楚,只感觉她确实不太舒服,掀开她一点领子,用热风吹她颈椎。
风带起了睡衣,顾璇居高临下看见了她肩胛骨上红红的一道,还以为昨天自己把她抓伤了,长臂捞起她的睡衣后襟直接扯起来,当场愣住!
狰狞的树状伤口从她的肋骨下缘一路攀上她的右肩!
“哎哟,这是怎么弄的?”顾璇赶紧把衣服放下,捧着她的下巴颏让她抬头:“小可怜,疼死了吧?”
梁时雨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抱住顾璇的腰,眼泪哗哗地流。
但是她却没哭出声,只是默默流泪,一肚子委屈没法说。
顾璇也就大致能猜出来这伤痕的来源,亲眼所见到底还是触目惊心。他放下吹风机,默默抱住她,顺着她的脊背摩挲,轻轻拍着,一下又一下。
好半天俩人都没动静,费娅捏着酒杯过来,猛然看见这么一幕,还以为自己唐突了,却听见细碎的呜咽,正赶上顾璇回头,交换了个茫然的眼神。
“哦,经期情绪低落,正常的,没事的。”
梁时雨分开了些,拿睡衣袖子抹掉眼泪。
“你们这些医生太冷血了。”
“你也是医生……”
顾璇立马抢过话头:“啊是是是,是冷血,坏蛋,走开!”一边说还一边给费娅使眼色。
费娅耸耸肩,自讨了个没趣,转头去吃饭。
火锅鸡咕噜噜冒着热气,清甜的椰子味飘满客厅。
梁时雨哭够了,洗了把脸。
顾璇拧开自己的贵妇霜给她擦香香,一边擦一边夸她皮肤健康,总算给人哄了个开心。
再出来看见费娅,梁时雨有点讪讪。
“不好意思。”
费娅自己倒了半杯酒,靠在椅背上,目光从她看向顾璇,又从顾璇看回来。
“你们二位什么时候官宣?”
“啊?”梁时雨愣了下,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呃……”
“就快了。”
顾璇盛了一碗汤放在梁时雨面前:“赶紧吃饭。”
梁时雨如同有了代言人,自动闭麦,低头吃饭。一碗鸡汤喝下肚,冷汗顺着脊背冒出来,她才发觉自己是真的身子虚。
偷偷看着顾璇,这位先生颇有些主人家的姿态,也罢也罢,都交给他,我不管了。
“那个,今天费娅第一次来。”顾璇举杯:“欢迎,以后常来。”
费娅礼节性笑笑。
“如果是顾先生来做行政副院长,工作一定会开心很多。”
现在的新加坡光熙医院的行政副院长是股东推荐来的,他也是不怎么亲民,一来就着手整改,只是手脚没罗奥快,再加上新加坡这边是个新院区,还没太多给他大展拳脚的机会。
“这批人有没有可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璇夹一筷子青菜在锅里涮,琢磨琢磨,没道理啊,难道不是为了整改,而是做坏光熙品牌?
费娅揭答案:“有没有可能是黑色人力,专门来裁员的?”
全球私立高端医疗市场上,光熙排名不高。但在国内市场,最大的竞争对手是gk集团,这家集团背景很深,有许多公立医院的股份。
虽然光熙的研发能力稍显逊色,仍有重点课题在手,且拥有的高端客户资源是一笔宝藏。
而光熙的医护几乎全部来自公立医院,从零培养起来的极少,就算是有,也是在有公立医院资历的前辈的教导下实习,小角色而已。
费娅的意思是,光熙高层,尤其是风控,可能已经嗅到了危险气息,给员工画像,识别了一批他们认为有可能是怀着不良目的而来的人。
空降而来的这些管理人员,其主要职责就是剔除可疑人员,为了掩盖目的性,所以统一使用绩效管理这个借口进行模糊打击,连真带假一并赶走。
梁时雨塞了一大块话梅排骨在嘴里,闻听此言嚼碎骨头,肘弯碰碰顾璇。
“高层,你的名单上有我没?有我的话,我就趁早换个工作,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这句话虽然说得模糊轻飘,似乎是无心的,却在顾璇心里埋下了火热的一颗种子,烫得他一时哽住喉咙。
“那敢情好,你在家给我当老婆。”顾璇笑着揽上梁时雨的座椅靠背,看向费娅:“你说这事儿我可管不了,我压根儿没听说过。”
费娅转向梁时雨。
“你怎么看?”
梁时雨眉头跳了跳,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哎呀,都是职业经理人,不编点耸人听闻的说辞,能拿到百万年薪吗?他们说赶人就赶人,人赶走了,指望罗奥这种纸上谈兵的家伙下来干活儿,明年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顾璇挥了挥手。
“她病病歪歪的,你让她好好吃饭。咱不聊这些糟心事。”
梁时雨捧着碗大口吃肉,本来还有点嫌椰子锅口味清淡,这时候吃得异常认真,暖胃暖心又让人能做个缩头乌龟,真是一顿好饭。
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干饭,吃了一碗饭,喝了两碗汤,大半盘芝士焗龙虾进了肚子,又看到有豆沙包,虽然已经饱了,还是掰了半个慢慢吃。
顾璇就喜欢看她吃饭,知道她已经到位了,但也知道她是属于陪客不下桌那种类型的,又给她夹一筷子水粿团。
“严格来说这是潮汕菜,勉强算是新加坡特色了,你来了这么些天还没机会出去逛逛,光顾着忙别人的事了。”
梁时雨没急着吃,笑着看他:“新加坡是你家乡,回家开心吗?”
我一个人,哪里都不是家。但现在不一样了。你来了,还带了这么多朋友,我能不开心吗?
顾璇呼噜呼噜她的留海:“你好好吃饭我最开心了。”
白米磨成的粉团固定成圆柱小碗的形状,里头填上菜圃、炸虾米的馅料,蘸着酸酸辣辣的酱料,其实是潮汕风味,让人想配一口俨茶。
梁时雨吃着还比较满意,又夹了一块给费娅。
只是费娅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忙别人的事”这话不是顾璇有意在点她,说的确实是实情,只不过是只有他和梁时雨才知道的实情。
但在费娅听来,自己好像给人家增添负担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梁时雨问她:“你和欧阳老师的事,你跟顾璇说了吗?”
费娅更尴尬了。
“要不,就算了吧,你现在身体也不好。”
“我这不算什……”
梁时雨还没说完,余光看见顾璇瞪自己,紧急改口:“我虽然不太舒服,顾先生还可以呀,嘿嘿嘿……”
顾璇白她一眼,转头和费娅碰了个杯。
“你们俩的事我大概知道了,但是你具体打算怎么办呢?如果只是帮你和欧阳说一声,我愿意做这个传话人,也不是多难的事。”
费娅燃起希望。
“你真的愿意?”
顾璇点头,愿意是愿意,但你的诉求恐怕不是传个话那么简单。
“其实你条件这么好,一直单身多委屈,骑驴找马别闲着啊。找了一圈没合适的,你再回头也来得及,反正他在这儿也跑不了。”
费娅无语凝望他两秒钟,美目一转,看向梁时雨,意思不言自明。
顾璇笑着点点头。
“也是,有时候人要钻牛角尖也是没办法,就认准了这个人,九头牛也拉不回。”
梁时雨坐直了,你俩不用这么含沙射影的,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我身上。我跟你认识才几天?
顾璇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无论是正面案例还是反面例子,你都够我用一辈子的了,谁叫您这么优秀呢。
“那是啊,你跟我认识没几天,所以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啊。人家相处了那么多年,已经足够了解,还不改初衷,这就是真爱了。”
“了解?不见得吧!”梁时雨呛声:“欧阳四十多岁的人了,常年保持一个单身人设,他不追别人,有没有别人追他呢?他结婚了没?有孩子没?是不是异性恋,有没有地下恋情,你些你都知道吗?”
此话一出,另外两人都愣住了。
“什么意思?”顾璇首先理解了她的话,转头看向费娅:“女士,该不会这些基本信息你都还没有掌握吧?”
费娅还在震惊中,她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刚认识欧阳的时候,对方确实是个单身人士,后来那么多年,也没从任何渠道听说他有伴侣。
“你是不是天真的以为他为你守身如玉啊?”
梁时雨嗤之以鼻:“他家在哪里?搞不好,他在老家有老婆孩子,在这儿跟你搞柏拉图,把你当备胎呢。这样的事情咱们见得还少啊?”
“欧阳不是这种人吧?”顾璇吓了一跳,要真是这样,世上还有正人君子吗?虽然说男人都是不甘寂寞的,但凡事要看证据。
“你先别阴谋论,先调查一下吧。”
费娅完全懵了,手机上写了个香港的地址,发给顾璇。
顾璇转手把地址发出去,让人实地走访一下。
梁时雨有点好奇,是谁帮你干活?没见过你的小弟呀。
“啧!”顾璇瞪她一眼,怎么当着外人什么话都说?
梁时雨讪讪,抬手拍拍费娅的手背。
“你先别太担心,有了摸底信息再谈具体策略。”
不安慰还好,一说这个,费娅还真有点心酸。
“你有没有发觉,你和顾先生都有些强势。”
“怎么动辄给人扣帽子呢?”顾璇拧着眉头:“我俩给你干活儿,你还嫌弃。”
“不是不是。”费娅摇头,钻石耳坠叮当响,她倒希望欧阳对待自己的感情能明确一点,正如梁时雨所说,行就行,不行就直接算了。
“其实想想,只需要一句话,我走到他面前,问一句愿意不愿意即可。如果我足够勇敢,根本不用浪费这么多年。可是……”
费娅抽了几张纸巾,按着眼角转过头身去。
顾璇和梁时雨对视一眼,深表理解,可是你不敢,问题就在这里。
你不敢表白,他一味装傻,任由你在他身边停留着,从没任何表示,这不是备胎是什么?
有人敲门,是服务人员来送快递,顾璇起身去接。
梁时雨摸过顾璇的手机看了一眼地址和号码。
费娅转过头来。
梁时雨立刻把手拿开,向她招招,趴在桌上低声说:“你说实话,是不是你已经知道了,当着顾璇不好意思说?”
“啊?”费娅吸了吸鼻子,缓慢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哇,你楞个嘞个瓜兮兮地?”梁时雨气呼呼的坐回去:“要是这个事没办成,你别埋怨顾璇就行。”
费娅点头,想了想,追着顾璇看去。
昨天定的鲜花到了,顾璇拆开来放进厨房水槽里醒着,水流哗哗响着,他大声道:“你们俩别愁天愁地的了,凡事要往好处想,要想积极的一面。比如说欧阳已经有了伴侣,那么费娅不就能够彻底死心,真正自由了吗?”
梁时雨按着椅背转过身去,隔着玻璃门哇哇叫。
“我的领导,你把人想得太好了。最坏的情况你知道是啥子不?是欧阳吊着费娅!我举个例子,假如欧阳跟费娅坦白,说我有老婆,但我俩没感情,正在谈离婚,你等等我。”
梁时雨两手一拍,眼睛一亮,“啪”地一个武生亮相。
“咋个办,请回答。”
顾璇脊背一僵,拖鞋哒哒哒跑出来,靠在玻璃门边甩手上的水珠。
“那就踹了他,男人多的是。”他抬头看费娅。
费娅一副天都塌了的表情。
要放弃又总觉得有点希望,继续等又不知道等到何时。顾璇想起从前自己有一句“守着心中明月自开怀”的危机干预说辞,但现在觉得当时的话真混蛋,完全是事不干己才能这么说。
“咱先说好,要是他真这个德行你还肯等,我俩就彻底不管了,真管不了。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劝人分手,千刀万剐。”
这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费娅听得上火,恨不得立刻马上打飞的去香港,自己上门问个清楚。
“不可能不可能,我相信他的人品,他绝对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梁时雨和顾璇同时翻了个白眼,但俩人又心照不宣地把话同时往回收了收。
“当然我们也愿意相信他,做最坏的打算,做最好的准备嘛。”梁时雨说。
“是。”顾璇点点头:“尽最大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