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机口人头攒动,有的举牌有的举花,有的热烈举高双手,隔空拥抱远方的朋友。
顾璇凑不了这份热闹,独自抱着花站在人群之外。
梁时雨走出来,脚步却没停,径直拖着行李箱往外走,甚至还拿出手机打电话,不知道是在联系司机还是给谁报平安。
顾璇那个气呀,几步过去拽住她。
“你什么眼神你?”
梁时雨愣了一下。
顾璇把她的手机抢过来,一看是个本地号码,更生气了,按断,装进自己口袋。
“我说了我来接你。”
梁时雨义正言辞。
“你没说!”
我没说?
顾璇有点自我怀疑,可能……真的……是忘记了,又或者……意念之中说了吧……
他对自己糟糕的脑子感到无语,气势弱了下去,献上捧花,顺势张开手臂。
“来吧,抱抱。”
梁时雨背着手把玫瑰花藏到身后,一头撞过来!
顾璇被她撞得踉跄了下,听见自己的锁骨在哀嚎,同时赶紧分开,摸摸她的额角。
梁时雨的额头很饱满,头骨圆润,脑壳很硬,里头盛着一个聪明的大脑,还有始终未愈的伤。
“有没有什么话对我说?”顾璇逮住她的手,接过行李箱。
梁时雨坚决不肯,满脸不敢劳动大驾的虚伪假笑。
顾璇气得反手抽了一下她的腰。
“还想嘴硬,现在是你落在我手里了。”
梁时雨张了张嘴,似乎习惯性想反驳,但还是没说出来什么。
上了车,两人没再说话,20分钟后,抵达目的地—光熙私立医院。
气势磅礴的雕塑喷泉搭配大广场,一体玻璃幕墙的现代风格大楼让人疑惑这是写字楼还是商场,顶部空中花园绿植鲜花怒放,有如小型森林。
梁时雨脚步稍停:“新加坡的饭馆蛮别致的。”
“这里有台ri价值半个亿,看过了再吃饭也来得及。”顾璇抓着她的手宁死不放,直接拖进神经外科。
“我……我在外面看看就可以了。”梁时雨推着门框,宁死不进。
“躺进去看才看得清楚啊!”顾璇今天铁了心,推开门冲里面笑笑:“人我带来了,交给你。”
神外主任是个法国人,热情地迎出来,问候的同时,对梁时雨的反抗表示不解。
“我们是尊重人权的。”
顾璇说:“你别把她当个人,就当成特殊品种的毛驴儿。”
主任没听懂话里的隐喻,梁时雨突然蹦出一个单词:“baudet(法国普特瓦驴)”。
主任笑笑。
“我们这里并不是动物医院,但也可以是。”
“我说实话。”梁时雨飞速躲到医生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我骗你的,我怕你不理我,故意让宝路和齐主任撒个谎,看看你紧张不紧张。”
你紧张,让陈主任盯牢我,我也就明白了,就来了嘛。
顾璇笑笑。
“我不信。”
结果到底还是做了检查,结论是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总归是好事,神外医生大大地夸赞梁时雨发达的前额叶,顾璇也顾不上生气了。其实他第一眼看见梁时雨,就觉得她应该没问题,至少不是脑子的问题。真的严重到蛛网膜下腔出血导致心律失常的地步,她能独自坐6个小时飞机,还能健步如飞、面色红润有光泽,那简直是生命奇迹。
但真的没事吗?
“知道目的地是医院,你还二话不说跟我来了,为什么?”
梁时雨笑笑:“其实我约了朋友。”
顾璇血冲头顶,你还是懂得如何一句话气死我。
既然说是会朋友,自己这个“同事”没理由拦着。顾璇悻悻随她下楼,看见心脏内科的标牌,没有继续跟,找个安静地方拨通齐原野的电话。
对面一阵尴尬的笑。
“梁医生的脑部确实没有问题的,是我们骗你的,郑重表示歉意。但是她的心脏确实有问题,室上性心动过速的一种,avrt房室折返性心动过速,属于先天心脏异常,但这属于微小结构改变,普通检查无法发现。”
简单来说,梁时雨的心脏比普通人多了一条电路,平时没有特殊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接通了,就会瞬间引发心跳加速,基本能达到160~240次/分,发作短则几秒,长则几天,而后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会突然恢复正常。
“药物治疗只能缓解,不能根治,一旦发作有猝死可能,所以建议手术。她约了新加坡光熙的心内科做射频消融,人已经出发了。”
顾璇眉头拧紧:“好,我知道了。”
不多时,梁时雨出来,心内科费娅博士拿着一沓文件追着她签字。
新加坡医疗系统承袭英联邦体系,医学生本科毕业后一年以内是实习医生,两年以上是住院医,三年相当于主治医师。之后是助理顾问,再经过一到两年的时间,成为nsultant,在国内相当于主任医师。
不同于国内的是,患者先由家庭医生进行初步分流,之后才会推荐给专科医院,由专科医生诊治。因此不见得说专科医生就代表医术特别厉害,而且数量也较少,一个医生不是在固定在某个医院,可能会去两三个医院轮流上班。
在新加坡行医,要考取的头衔特别多,就比如说费娅,她是北京人民医科大学八年制博士,荷兰埃因霍芬大学phd,英国皇家内科医师(rcp),新加坡国立大学杜克医学院硕士。
费娅是中俄混血,眉目深刻,栗色卷发在脑后扎了个松散的辫子,耳骨上一溜耳钉孔,长腿裹在皮裤里,踩着皮靴,若不是套着医师服,俨然摇滚明星。
梁时雨只说“没关系,不要紧”,费娅似很坚持,两人说着拐到休息区。
顾璇放下手机,打了个招呼,上前去看资料,是手术文件。
“怎么说?”
“没有家属陪同,恕我不能开始手术。”
她愿意做手术就已经很好了,没有家属陪同算什么?
等一下。
顾璇想想还是觉得不妥。
梁时雨一脸不耐烦:“你是我同学,你给我签字还不行?”
同学?顾璇内心惊讶了一下,但没说什么。
费娅点头,很高兴有您这一位优秀的校友,但是我不能给你签字。
“或者,我致电覃教授,请她前来。”
梁时雨一口气噎在喉咙里。
顾璇看得清楚,她在那一瞬间几乎要转身就走。
但在这电光火石间,她还是忍住了,半晌抬头,看着自己。
“领导,您能不能……”
“领导?”顾璇冷笑,摇头:“领导担不了这责任。”
难言的沉默。
梁时雨低了低头,扯着肩膀的帆布包带子,竟然有一丝窘迫。
顾璇心里疼了一下。
“好好好,我签字。”他再次选择无底线让步,接过费娅手中的文件夹,在每一页的家属栏签上自己的姓名,至于关系,他仍然落笔“同事”。
费娅无声询问,没得到回应。
梁时雨有点伤心,又惴栗不安,她做过太多手术,晓得转归,知道概率,但就是因为太清楚了,真的轮到自己,越了解就越紧张。
手术约在明天上午十点,术后要观察6—8个小时,时间刚刚好,光熙私立预约时间至少半个月起,老交情多少还是管点用。
梁时雨拎着自己的小行李箱默默转身,准备去办住院手续。
顾璇扯了扯她的胳膊。
“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梁时雨一手扯着帆布包袋子,一手抓着行李箱拉手,低着头,鼻尖对脚尖,像一块顽固的石头。
你这态度像是根本不是来找我的,更像是专门来做手术的。
你自己听听这靠谱吗?
既然来新加坡,你知道我在这,提前还告诉我了,肯定是想见我。见到了,又没话说,你自己看看这事办的像样吗?
梁时雨别扭半天,只憋出一句:“你别生我的气。”
顾璇放手,转头就走!
医院的晚餐很清淡,梁时雨重新做了检查,没什么胃口,推开窗子,望着这座陌生的城市,呼吸着暴雨中的海腥味。
护士捧着玫瑰花进来,已经修剪好插进水晶花瓶中,摆在床头,粉粉嫩嫩的。
上次分开,顾璇那种奇怪的态度,像是从此不会再见了似的。梁时雨感觉不妥,事后走访所有人,终于在程颐心躲闪的目光中品出一丝端倪。
经过“友好沟通”,她终于明白,自己给付成华出谋划策的当场,顾璇就在门外听着。
那么也就是说,自己对他的评价,“不肯出卖美貌等于毫无价值”之类的,让他听了个完全。
来的飞机上,看着马六甲海峡密如繁星的货船,梁时雨内心酝酿了好多久别重逢的说辞。然而真的见面,只有一句”你别生气”,苍白的像没加底料的清水火锅。
谁也不喜欢旁人在背后议论诋毁,虽则旁人的言论不由自己控制,可是,对于信任的人,终究还是有要求的。假如他真的不生气,说明他根本没把我当成个亲近的人;假如他生气了,那时所说虽然不好听,但是有用,我也不认为我自己错了。
但还是不好听……
自己口口声声喜欢他,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背后这样贬低非议,他能来机场接我,能关心我的健康,已经是极大的仁慈了。
他不肯给我签字,当然更可以理解。
他又不是医生,凭什么担负另一个人的生命干系?
更何况我们之间如何定义还未可知,用他的话说:我跟你什么关系?
我错了,这是肯定的。但我错在哪儿呢?
梁时雨想了又想,认为自己错在不够谨慎保密,让他听见了。
她坐回病床上,拿出手机,编辑一条短信:“如果我在此刻死去,没有见到你最后一面,将是莫大的遗憾。”
短信收信人是“顾主任”,但没有发出,只是存在草稿箱里。
随即,梁时雨将手机解除密码保护,放进枕下,关了床头灯。
这一夜真是漫长的一夜,顾璇坐在飘窗上,从光熙办公系统中调出梁时雨的简历,找到家人联系方式这一栏。
拨出电话的那一刻,手机屏幕显示号码归属地—成都。
九点一刻,梁时雨换上了手术服,费娅亲自来接,笑着说等下做手术时要她帮忙看着点监视屏幕,内窥镜手术本来是她的专业,或许自己需要她指导。
梁时雨摸着心口,很想开个玩笑缓解紧张心情,但张了张嘴,话语却变了。
“顾璇来了吗?”
费娅笑笑。
“或许我应该打电话去机场,问问你的脑子是不是落在行李托运处了。”
“啊?”
梁时雨愣住了,随即点点头。
“可能……最近脑子是不太好用。”
射频消融手术是通过导管从大腿根部动脉血管穿刺到心腔特定部位,用导管针尖端产生的热能量消融异常增生组织。手术全程病人是清醒的,只是服用一些镇静药物缓解紧张情绪。
梁时雨躺在手术室x光检查床上,手术室护士将各种监测装置与她身体连接。无菌单盖住她身体的那一刻,她紧张到无以复加。
费娅再也不敢逗她了。
“顾先生在的,早早就来了。”
“啊?”
梁时雨瞬间有点脸红,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手术室外,顾璇烦躁地走来走去,皮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咔哒咔哒,自己听着都觉得吵闹。他突然很想抽根烟,然而没有,去茶水间找了根咖啡搅拌棒叼着。
手机突然响起,是覃教授。
“小顾,我看你是个乖孩子,怎么有事不先跟我汇报啊?”
顾璇讪讪。
“老师,这事比较突然,医院要求联系直系亲属,她又死犟不愿意,我还是偷偷摸摸联系的张思甜女士。”
顾璇给梁时雨的妈妈打电话的时间已经有点晚了,心里挺担心的。按理来说,深夜接到自家孩子的疾病通知绝对要吓一跳的,这是每一个家长的噩梦。
但是没想到,张思甜女士表现得很冷静,只是问了问严重不严重。
顾璇当然实话实话,问题有点严重,但还在可控范围内,手术后能根治,做手术的也是梁时雨的同学,有名的医生,技术可靠。
张思甜女士也就没再问什么,只是说了一句:“小雨病好了之后,你们一起回来成都过年噻。”
顾璇心里滚过一阵热流。
“阿姨您别担心,有我呢。”
伟大的张思甜女士对自己的准女婿和颜悦色,但对当年抢走她孩子的覃教授夫妇,不可能给一点好脸色。
这边挂了顾璇的电话,那边她立刻就拨通了覃教授的手机。
“我娃儿心脏病,你晓得不?”
覃教授其实是知道的,大约在梁时雨进火箭班半年,也就是8岁多一点的时候检查出心脏结构异常,但当时她没发病,而且年纪太小了,没法做手术。其后的那么多年里,她一直都没有出现过异常。覃教授也就没有声张,只是嘱咐她定期检查。
至于梁时雨有没有定期检查,一忙起来就顾不上了。
“这么一点的小毛病,没必要太紧张。”
“啥子?小毛病?心跳200下是小毛病,你跳给我看!”张思甜女士在电话那头翻起旧账,新仇旧恨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覃教授长长地“哎呀”一声,彻底的无可奈何。
“她二十多岁将近三十了,是个成年人,自己能够管理自己。而且她参与的几个研究项目早就结束了,现在她是个自由的人。她也没在我身边,发病了也没跟我说过,我上哪儿知道去?妹子,你不能全怪我啊!”
“好啊,我不怪你,你把我8岁的小娃还回来,我就不怪你!”
“那……你要这么聊天,我就要跟你说道说道了。当年她自己跑回去,你不也是大义凛然把人家又送回北京了吗?说什么孩子独立懂事,那还不是因为无依无靠,赤手空拳闯天下,才不得不独立?自己爹妈都不管,我是她什么人啊?说深了不是,说浅了也不是,我的难处你何曾想过?”
覃教授又着急又冤枉,压不住火气。
要说对梁时雨不尽心,怪天怪地怪不到我头上。我自己有孩子,我还拉扯一个她,我还要工作还要教书,仁至义尽了吧?
你这个做母亲的和家里那个甩手掌柜做什么了?你们两口子为国家,我们两口子就是吃闲饭的?
“你用不着跟我吵,又不是我安排的,你去青山公墓找我老头儿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