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2章 第 92 章
帝王身體江河日下。
于大多士族而言, 倒犯不上誠惶誠恐,除卻得重光帝青眼得以提拔的,無幾人為此傷懷。
甚至有為此松了口氣的。
畢竟重光帝已不再是當年被迎進建邺時, 那個一無所有的閑王了, 若再由着他做大,焉知将來自家不會重蹈王氏覆轍?
還是沒了好。
如此一來,要考慮的問題便只有,誰為繼任者?
如今便如賭局開場,又該押寶下注了。
這日,崔家山房迎來一位格外特殊的客人。柏月奉了茶後, 輕手輕腳退去,将房門關得嚴嚴實實。
軒敞的書房只餘兩人。
崔循目光掃過白瓷淨瓶中供着的紅梅, 看向那紫衣郎君:“世子自江夏遠道而來, 寒舍蓬荜生輝。”
“經年未見,長公子風姿依舊。”蕭巍打量着他, 上前道,“我此番入京,雖是為年節朝見聖上,卻也承父王之命帶了些薄禮, 還望長公子不嫌棄才是。”
說罷,将随身攜着的錦盒置于書案之上。
崔循漫不經心打開,只見其中躺着一對蟒形和田玉帶鈎, 玉質瑩潤,做工精良。
便是再怎麽珍貴、價值連城的物什, 崔家也不是拿不出來, 只是這其中蘊含的意味,卻令他無法佯裝不知。
“這是昔年宣帝在時, 所賜予江夏王之物。”崔循不動聲色道。
“長公子好眼力。”蕭巍撫掌笑道,“父王吩咐我無需多言,只需将此送上,你自然明白他的用意。”
崔循一哂。
昔年小皇帝失足墜馬,士族為誰為繼任者拉扯過一陣子。
彼時桓大将軍因與江夏王交好,又結了姻親,原是遞了消息過來,叫家中力推江夏王繼任的。
奈何桓翁他老人家對此并不積極,許是也看不過江夏王喜怒無常、殘忍不仁的行事,只意意思思提了兩句,便由着崔循牽頭定下彼時尚在武陵的重光帝。
江夏王為此意難平許久,年節的例行朝拜總是托病,從不親至。
如今是得了重光帝病得厲害、年歲不久的消息,這才遣了兒子蕭巍前來朝拜,既為探情況,也為如眼下這般,提早鋪路。
崔循了然道:“承蒙王爺看重。只是縱有萬一,此事也須得世家合議,非我一己之力所能為,恐辜負好意……”
“長公子何必自謙?王氏無用,眼下于崔氏而言,正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時機。”蕭巍并沒将他的推脫放在心上,力勸道,“那位卻還想着扶謝氏與你相争。若事成,父王定有重謝,宿衛軍的歸屬又算得了什麽?”
見崔循垂眸不語,蕭巍只當是勸說起了效用,又笑道:“我家中有一小妹,年方二八,生得花容月貌、國色無雙,父王只覺江夏再無兒郎配得上她,要為她尋一位乘龍快婿。”
“長公子若有意,皆為姻親,豈不兩全其美?”
崔循淡淡看了他一眼:“我家中已有夫人。”
蕭巍不以為意道:“若有一日山陵崩,她又算得了什麽,便是……”
便是悄無聲息除了,只說病故,又有誰會在意?
這樣的事情在蕭巍看來實在算不得什麽,随口就來,只是話說到一半,對上崔循那雙幽深的眼,只覺背後隐隐發涼,硬生生止住了。
“八字尚沒一撇,何必計較這些?”崔循給他遞了個臺階。
蕭巍自以為明白了他的用意,咳了聲:“是我失之急切,冒進了。”
他在山房喝完一盞茶,起身告辭。
崔循送蕭巍出了門,回身時,卻瞥見遠處的假山石旁似是有一熟悉的身影。
“夫人在那裏有一會兒了……”柏月輕聲細語提醒。
崔循瞥了他一眼。
“非是小人怠慢,”柏月連忙解釋,“實是去問過,夫人并不理會。”
崔循沒什麽猶豫,從衣桁上取了鶴氅。
途經梅林時,又折了枝梅花。
此時已是黃昏,雲霞漫天。
白衣公子衣袂随風,臂彎間攏着枝豔麗紅梅,緩步而來,像是畫中的人物。
蕭窈散漫地坐在山石,偏過頭,看他身形漸近。
許是在冷風中坐了太久,那些惶然、煩悶,令她如鲠在喉的情緒竟逐漸平複下來。
像是驚濤駭浪過後,蒼茫一片的江河。
“怎麽獨自在此?”崔循将鶴氅披在她肩上,指尖觸及脖頸處冰涼的肌膚,不由得皺了皺眉,“便是有什麽事,也不該這般輕慢自己的身體。”
蕭窈垂着的腳微微晃動,繡着翎羽的衣擺在風中鋪開,像是振翅欲飛的鳥。聽着他老生常談的說辭,偏了偏頭,輕聲道:“崔循,我心中難過……”
崔循身形一僵。
自吵架鬧別扭以來,蕭窈便再沒這樣親昵地同他撒嬌,感到熟稔的同時,卻又隐隐不安。
他攥了蕭窈的手,十指相扣:“是才從宮中回來嗎?”
她身上沾染了苦藥氣息,哪怕在此處坐了許久,依舊揮之不去。
蕭窈點了點頭。
兩人之間并不曾談過重光帝的病情。蕭窈是不敢提及、無法面對,崔循對此心照不宣,薦醫師入宮診治過,也是報喜不報憂。
見蕭窈如此,便明白她心中已然接受這個事實。
崔循不擅安慰人,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還記得從前有一回,應是母親壽辰,我在這裏閑坐,你帶着大氅來趕我離開……”蕭窈想起舊事,忽而輕笑了聲,“我卻央你帶我來書房,讨了盞熱茶。”
崔循未曾料到她驟然提及此事,怔了怔,這才道:“是。”
“那如今,你再請我喝一盞熱茶吧。”蕭窈說着,便欲起身。
崔循卻将那枝紅梅放在她手中,俯下身,将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蕭窈身形本就生得嬌小,落在他懷中,輕得像是片羽毛。又許是這些時日不曾好好用飯,而今着冬衣,竟與先前差不了多少。
崔循下意識将她抱得愈緊,往書房去。
房中燃着炭火,暖意襲來,僵硬的身體有所緩解。
蕭窈抱膝坐于蒲團之上,看向方才蕭巍用過的杯盞,緩緩道:“阿父今日同我提及,說是将宿衛軍給了陸氏,也沒什麽不好。”
這是兩人争執的源頭。
崔循斟茶的手一頓,驚訝看向她。
“至于管越溪。他若在建邺,于你、于陸氏而言總是礙眼,也需得防他懷恨舊怨,做出些什麽……”蕭窈并沒理會崔循錯愕的神情,撫過衣擺上的繡紋,自顧自道,“可我終究欠他人情。想要修書薦他去湘州,幫晏游料理些雜務,你便不要再攔了吧。”
橫亘在兩人之間的事端,在她三言兩語間,悉數有了解決。
崔循少有這般失态的時候,杯中茶水溢出,這才回過神。
崔循垂眼看向書案上被茶水洇濕的紙張,其中有他為管越溪拟定的去處。打算過幾日得空,親去陸家說服陸簡,先容管越溪入仕,過個一年半載縱是想除去此人也算不得難事。
他并不在乎管越溪的死活,原不必這樣白費周章,只是投鼠忌器,無法不在乎蕭窈。
奈何這番安排還沒來得及開始,就先被截斷。
“誰向你搬弄是非?”崔循問。
蕭窈不躲不避看向他,嘆了口氣。
崔循便問不下去了。
因追根溯源,此事的确是陸簡不對在前,而陸氏當年又将事情做得太絕。
蕭窈是個惜貧憐弱的性子,他從陸簡口中得知管越溪與白家的關系時,便知道水落石出之際她會偏向誰。
如現在這般将管越溪遣去湘州,而非與他針鋒相對,要為當年舊事伸張,已是始料未及的結果。
可崔循并未因此感到慶幸。
他緩緩拭去書案上的水漬:“你應還有話要說。”
“是,”蕭窈眨了眨眼,“而今阿父身體每況愈下,我想先搬回朝晖殿,以便能夠常去探看。”
她自問已經将話說得足夠委婉,換來的卻是崔循毫不猶豫的回絕。
“我從未攔過你回宮,今後便是日日去,也不會有人敢說什麽。”崔循将洇濕的紙張随手撂開,“又何必大費周章搬回去?”
蕭窈并不争吵,只定定看着他。
清澈的眼眸映出他的身形輪廓,那樣近,卻又仿佛隔着千山萬水。
“若由你回了朝晖殿,将來又要去何處?陽羨、武陵,又或是湘州?”崔循一一數着,又折下紅梅細枝,為她簪在發上,“……你終究還是厭惡了我。”
昔日上元節,王家樓船宴上。
他曾告訴過蕭窈,“物以類聚,我與他們并無多少不同。”
“你若看明白,遲早也會厭惡我。”
人生在世,無法斬斷自己出身。崔循看不上那些放浪形骸的酒囊飯袋,卻也清楚,自己并非出淤泥而不染,談不上有多幹淨。
所以當初令他瞻前顧後,想要推開蕭窈的,從不是什麽出身家世,而是從一開始就隐隐窺見的、難以長久的将來。
成親後,他總厮纏蕭窈。
是食髓知味,也是想要占據這仿佛哄騙而來的光景。
“可縱使如此,我也不會允你離開。”崔循撫過蕭窈被朔風吹散的發絲,低頭尋到她微涼的唇,喃喃道,“你總是應與我在一處的,生同衾,死同穴……”
“……休想與我劃清界限。”
肌膚相親時,彼此的溫度、氣息相互浸染,仿佛再也分不清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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