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7章 第 67 章
離了萬流驿, 距建邺便只有一日的路程。
蕭窈昨夜未曾歇好,加之晨起趕路,上車後蓋着層薄毯昏昏欲睡。直至午後方才打起精神, 同翠微翻看禮單, 挑選送給各人的禮物。
這些事情翠微做的得心應手,她捧着茶盞,靜靜聽着,偶爾提一兩句。
馬車停下時,茶盞中的水随之晃動。
駕車的仆役回禀:“是崔少卿。”
這幾日同行下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兩位主子之間的關系非比尋常, 私下或多或少總有議論,但明面上是半點不敢表露的。
皆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翠微已然習以為常, 也明白這事不應自己過問, 不動聲色地帶着青禾換到了另外的車上。
馬車行駛如常時,車廂中便只餘二人。
蕭窈指尖按在書案上長長攤開的禮單上, 帶着些微疑惑看對面跽坐的崔循,沒開口,只等他道明來意。
崔循輕咳了聲:“晚間便到京都。”
“我知道。”蕭窈點點頭,沒明白這樣顯而易見的事情怎麽就值得他親自來說了, 她那麽多仆役又不是吃幹飯的。
崔循又問:“抵京後你去何處?”
“先回宮去見父皇,過一兩日再回學宮……”蕭窈下意識答了,随後意識到這也是一句廢話, 這種人情世故的,崔循又豈會不明白呢?
她眉尖微挑, 稍一思索, 拖長聲音“哦”了聲:“若是想見我,直言就是, 何必找這麽些由頭呢?”
崔循被她戳破心思,未承認,卻也不曾否認。
蕭窈托着腮,對此有些難以理解:“可你我昨夜才見過。”
至今甚至不足十二個時辰。
“這幾日,必定積壓不少事務,須得料理。”崔循似是嘆了口氣,“你亦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再見面,就說不好是什麽時候了。
他先前近乎急切地想要帶蕭窈回建邺,而今卻忽而覺着,這段路若是再長些,也沒什麽不好。
他真的有些黏人,蕭窈忍不住想。但也沒什麽不好。
崔循樣貌生得這樣好,縱使一言不發,只在旁當個花瓶,那也是叫人看一眼便覺賞心悅目的花瓶。
崔循的視線随她落在禮單上,立時猜出這是做什麽,不疾不徐道:“拟好了嗎?”
“差不離。”蕭窈也沒什麽忌諱,漫不經心道,“又不是你們士族之間的往來,總得掂量着,分個親疏遠近、三六九等。能得我這份禮的,想來是不會同我計較的。”
崔循一眼掃過,大都是些意料之中的人。
只是在看到給晏游的東西仿佛格外多時,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看到管越溪的名字時,又頓了頓。
蕭窈有所察覺,疑惑道:“有何不妥?”
“你很看重管越溪。”崔循語氣并非疑問,而是篤定。
當初蕭窈離開建邺前,他就曾問過管越溪之事,只是那時被她三言兩句敷衍過去,并未認真聊過此人。
如今再提,醋味淡了些。
倒是帶着些旁的意味。
蕭窈點點頭:“他代我抄了那麽多書,送些薄禮不也理所應當?更何況他沒什麽不好。”
管越溪除卻在許多人眼中算是“污點”的出身,旁的無可挑剔。
重光帝有惜才之心,前回來學宮時,曾召他前來問話。蕭窈那時人雖不在旁,但後來聽自家父皇提過,說是“對答如流、頗有見地”。
她本就幫過管越溪,看出父皇有提拔此人之意,自然照拂得更多些。
而今要等的,不過是個合适的時機。
崔循對此心照不宣,垂了眼,不再提及此事。
蕭窈在禮單上又勾了幾筆,便撂開不看,轉而翻出那本《山海經注》,向崔循道:“這些時日斷斷續續看過,有幾處不解,既你在此,便不必回去叨擾師父了。”
蕭窈并不擔憂他會不懂。崔循也不曾猶豫,坦然應下。
蕭窈問之前,先給自己添了盞茶水,以備提神。但不知是她這一年下來耐性見長,還是崔循有所長進,這次竟并沒聽困。
雖依舊是波瀾不驚的語氣,卻會額外多講些旁的給她聽。
不知不覺中就過了許久。
馬車再度停下時,蕭窈隔窗看了眼天色,了然道:“是該過城門了?”
“城門尚未到,是偶遇了晏小将軍。”
六安刻意強調了“晏小将軍”,有意提醒。蕭窈正要推開窗的手頓了頓,看了眼書案對面的崔循,神情中除了偶遇晏游的驚訝,又有些許猶豫。
崔循注視着她,不言不語。
晏游的聲音在窗外響起:“窈窈?”
似是疑惑她為何聽了回禀,卻遲遲沒有動靜。
蕭窈知道不該再耽擱下去,推開半扇窗,向外看去。
晏游坐于馬上,身着甲胄,額發似是被汗水浸過,臉上似是也灰撲撲的,沾着些塵土。滿是笑意的目光落于她身上,調侃道:“是睡着了?”
蕭窈欲蓋彌彰地咳了聲,幹巴巴笑道:“你怎會在此?”
“今日帶兵出營演練,回程見着一行車馬,想着興許是你自陽羨歸來,便過來看看。”晏游解釋過,又問,“這些時日玩得高興嗎?”
“自然。”蕭窈忙道,“我帶了些禮物給你,是叫人送到營中,還是你在城中的居所?”
晏游一笑:“不急。過兩日休沐,我自去取就是,也好聽你講講這些時日的趣事。”
蕭窈見他似是有要離開的意思,連忙又點了點頭,隐隐帶着些催促的意思:“你既還有要務,便自忙去吧,不必在我這裏耽擱。”
晏游若有所思,只是回望遠處的兵士,還是沒在此處多加逗留。與她道別後,一扯缰繩,掉頭而去。
蕭窈趴在窗邊,看着他的身影遠去,不經意間舒了口氣。
只是回過頭,對上沉默的崔循,又哽住了。
崔循的面色很平靜,眉目舒展,看起來風輕雲淡。在蕭窈愈發心虛之時,笑了聲:“你方才在怕什麽?”
蕭窈:“……”
她扯着膝上的薄毯,欲言又止。
“怕晏統領知曉你我之間這樣親近嗎?”崔循頓了頓,“還是說,你認為我見不得光?”
蕭窈目瞪口呆,邊搖頭邊擺手:“我并沒這個意思。”
崔循:“嗯?”
蕭窈幾乎要百口莫辯了。
她方才并沒想太多,只是本能使然,就好比她并不想重光帝知曉自己與崔循的往來有多頻繁、多密切一樣。
但她也知道自己該給崔循一個解釋,只得硬着頭皮道:“他與我阿父一樣,有些……古板。若見我與你這般親密,總難免會覺着不妥,縱然不會當面訓斥我,也少不了明裏暗裏規勸……”
“就像你從前總是叫我‘自重’一樣。”
這一解釋似乎說服了崔循。只是轉眼間,他卻又道:“你我早日成親,便不會有這樣的顧慮。”
他又在明裏暗裏催促她落實“名分”。就如同前幾日,要她回去考慮婚期定在何日。
蕭窈端起茶水抿了口,沒再回避這個問題,想了想道:“你既已征得崔翁同意,便只管請他去向我父皇提親就是,我不會回絕,父皇也只有應允的道理。至于婚期這等事宜,三媒六禮,自然也有人算良辰吉日,又何必一定要問我?”
她自問話說到這份上,已經算清楚明晰。崔循臉上卻并不見多少喜色,反倒重複道:“你不會回絕?”
蕭窈颔首:“我擔保,不會出爾反爾。”
崔循道:“為何不是欣然應允?”
蕭窈被他給問愣了。一時間沒想好該怎麽回答,好在翠微恰過來解了此圍。
“城門将至,公主應當回宮,少卿應當也該回自家才對,”翠微态度透着些拘謹,卻還是提醒道,“不如暫且就此作別吧。”
崔循知她曾是蕭窈長姐的侍女,蕭窈素來愛重她,不能以等閑仆役視之。加之這話确實占了道理,遂起身道:“是我叨擾了。”
他才離開,蕭窈便徹底沒了正形,向後一仰,躺回引枕。
“按這個來吧,将那套泥人也一并給謝娘子。”她指了指先前随手撂開的禮單,“回宮整理了行李,叫人送去。”
翠微應下。正收拾書案,見那幾張寫寫畫畫過的紙,一眼就認出并非蕭窈的字跡。稍一遲疑,問道:“這幾頁紙……”
“是他畫的地形圖,”蕭窈道,“與書冊一同收起來就是。”
翠微便沒當廢紙扔掉,妥善收好:“少卿實是博聞廣識。”
蕭窈道了聲“是”,懷中抱着薄毯,在翠微以為她已經睡過去時,又冷不丁道:“他這樣一個人,幾次三番求娶,我卻還不曾積極回應……是不是有些不識好歹?”
翠微愣了愣。将她這話在心中過了兩回,搖頭道:“并不應當這樣論。更何況,公主也很好,無論配哪個郎君都是綽綽有餘,無需妄自菲薄。”
“也就你們會這樣想。”蕭窈笑了聲,看着空蕩蕩的車頂,自言自語道,“……快到年末了。”
翠微笑道:“是啊。若還能如去歲那般落場大雪,便再好不過了。”
“年末是官員考較、調任,也是評品推官的緊要關頭。”蕭窈頓了頓,“若我未曾猜錯,阿父興許也會趁此機會,将湘州任職的王将軍調回來……”
翠微聽得一頭霧水。她雖操持日常事宜頭頭是道,細致妥帖,但卻并不了解這些。聽蕭窈似是自言自語說了會兒,輕聲道:“公主為何忽而提起這些?”
“只是在想,我的确應當成親了。”蕭窈話鋒一轉。
翠微對這突兀的轉折始料未及,埋頭想了會兒,終于明白過來蕭窈的用意,欲言又止。
蕭窈只當沒看見。撐起身,趴在窗邊看長街行人往來。
臨近傍晚,走街串巷的貨郎、擺攤的商販們都已經開始收拾東西,各自回家。她瞥見一對帶着孩子的年輕夫妻,男子附耳不知說了些什麽,女子抿唇笑了起來,清麗的面容在夕陽下格外生動。
她漫不經心看了片刻。浮想聯翩,若自己嫁了崔循,此時應當是在做什麽?
待婚後,必然是無法如現在這般随心所欲出遠門的,也無法再住在學宮,得同崔氏一大家子同住。崔夫人性情那樣好,一看便不是那等會刁難人的婆母,應當不會立規矩為難她。
白日在家中,或是料理庶務,或是随意做些什麽打發時間。待到傍晚,崔循自官署歸來,一同用飯、安歇。
一日便這麽過了。
細究起來談不上喜歡,但為了旁的,也可以勉強接受。
只是不經意間,又忍不住惦念起初見時那個荒謬想法:
若崔循能給她當贅婿就好了。
她整日出去玩,一回家,見着他在後院等候自己。
但這種想法實在不着邊際,尤其是崔循的身份、性情擺在這裏。哪怕他現在表現得再怎麽言聽計從,蕭窈心中依舊清楚地意識到,他不可能真正對自己“俯首稱臣”。
回宮後,蕭窈徑直去了祈年殿。
原想着這時辰再怎麽樣麻煩的政務也都應該議完了才對,結果一進院門,差點撞上了迎面而來的崔翁。
頭發花白的老爺子顯然未曾料到有人在皇城禁內這樣風風火火,猝不及防後退半步,經內侍攙扶後方才站穩,瞥了她一眼。
不得不說,跟崔循當初嫌棄她不知禮數的樣子有那麽幾分相仿。
蕭窈下意識道了句歉,轉念想起早前崔氏別院之事,又冷下臉,不鹹不淡地點了點頭,權當問候。
崔翁看在眼中,見她就要這麽繞開自己,終于還是開口道:“公主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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