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2章 第 32 章
崔循從未如此狼狽過。
蕭窈這句話問得輕描淡寫, 可比之肌膚相親所帶來的震顫,不遑多讓。
怨尤?
崔循想,他應當未曾有過這樣的想法。
他生在崔氏, 單這一點, 就已經遠遠勝過這世上大多數人。
崔氏為他提供了足夠的資源,令人豔羨的家世、用不盡的銀錢和諸多人脈;而崔翁身為他的長輩,早些年将他帶在身邊,悉心教導,傾囊相授。
因此,他也合該擔起這個身份所帶來的職責。
與那些酒囊飯袋禮尚往來, 維系着和睦的關系,以便交換利益;為族中親眷, 包括已經嫁人的姑母, 收拾些爛攤子。
于崔循而言,這些事務其實算不上負擔。
他并無什麽喜好, 不做這些,仿佛也沒有什麽旁的事情想做。
蕭窈曾數次提過他是個無趣的人,并沒說錯。
他自少時便無閑情逸致。
謝昭雅好琴棋、書畫,王旸之流則沉溺酒色、鬥雞走狗, 但無論哪一種,于他而言都沒有什麽樂趣。
所以也就談不上什麽怨尤。
但看着近在咫尺的蕭窈,感受着下唇傳來的些微痛楚, 崔循又想,興許也是有的。
年前, 崔翁曾特意将他召來別院談及婚事。
那時提及蕭窈, 是一派溫和的長輩氣度。因崔韶尋了幾冊孤本送來讨好,看出崔韶心中喜歡, 便有意成全,為其聘公主為妻。
可在覺察到他行事有異後,卻這般大費周折,既給蕭窈難堪,也為規訓他。
他向來對祖父言聽計從,可這回,那句“是”答得并沒那麽順遂。
虛攏在蕭窈腰肢上的手收緊了些,崔循側過臉,避開她簪星曳月般的眼眸,低聲道:“今日事,是我之過錯,他日自當賠禮。公主縱是心有積怨,也不該如此輕慢自身。”
尋常男女至此地步,已該談婚論嫁。
可蕭窈顯然并不愛他。
崔循查過,她曾在陽羨長公主處住過許久,興許受其影響,并不在意什麽名節、男女大防。
喜歡他的容色,又記恨他帶來的麻煩,所以才會這般。
親不似親,咬不似咬。
肌膚之親所帶來的快|感,并不足以抵過所有,他稍稍用力,拉開兩人間的距離。
蕭窈沒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索然無味,在車廂另一側随意坐了,取帕子慢慢擦拭花了的唇脂。
瞥了眼崔循唇角的傷,又有些想笑。
她很好奇,若當真有人問起這傷因何而來,他要如何解釋。
崔循端坐着,神色淡漠,猶如一尊無悲無喜的玉雕佛像,只是唇上的豔色顯得格外不合時宜。
蕭窈看出他心緒不佳,沒再出言刺激,只是多看了幾眼。
在馬車停下之際,她自顧自起身,随手将那帕子留下,輕飄飄提醒:“你這裏,沾了我的唇脂。”
崔循喉結微動,欲言又止。
蕭窈已拎着衣擺,輕快地下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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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崔翁擺了一道後,蕭窈興致不佳,原想着過兩日再出宮尋晏游,卻被告知他已離開。
重光帝令人傳話給她,“晏游須得回荊州,将事務交付妥當,再來建邺。”
蕭窈乍聽有些擔憂,想明白其中關節後,又松了口氣。
若是沒有把握說服桓嶼放人,重光帝應當不會放心令他回去。這麽看來,反倒是件好事。
等交付清楚,晏游就再無約束。
屆時總會搬來建邺,并不急在一時半刻。
令蕭窈較為惋惜的是,班漪雖有意再來宮中教她琴,卻因事務繁忙而脫不開身。
“家母卧病在床,小妹婚期将近,許多庶務須得我來照拂。”班漪難得半日空閑,遞了牌子入宮,親自同她解釋,“若非如此,我是極樂意教授公主的。”
“自然正事要緊。”蕭窈問過班老夫人的病情,又頗有自知之明道,“我那點三腳貓的琴藝,便是內司的樂工來教,也綽綽有餘了。”
班漪被她這話給逗笑了:“終歸還是有所不同。”
沉吟片刻,又道:“我聽謝潮生提及,過些時日師父将來建邺。公主若是有意學琴,不若屆時拜會他老人家,看看是否有師徒之緣。”
蕭窈怔了怔,咬着的糕點掉了塊酥皮,才回過神:“夫人所說的,是‘松月居士’嗎?”
班漪颔首:“自然。”
蕭窈從未見過這位隐士,卻早就聽過不知多少回。
早前興許還會有所懷疑,他是否會是那種沽名釣譽、有名無實的人,但在見過班漪、謝昭後,已然疑慮盡消。
能教出這樣弟子的人,絕不會是泛泛之輩。
她對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隐士極為好奇,聽得眼都亮了,卻又有些遲疑:“他老人家,能看得上我這種頑劣的弟子嗎?”
“無需妄自菲薄,”班漪認真道,“公主很好。”
蕭窈卻又忽而想起一事,疑惑道:“我記得父皇下令修整學宮之時,曾有意請居士擔任太學祭酒,坐鎮學宮。謝昭代為傳達,但居士那時并沒應下,只肯為學宮題了匾額。”
“如今是改了主意嗎?”
班漪微微一笑:“學宮肯為寒門子弟留一條門路,師父樂見其成,願為其添磚加瓦。”
蕭窈大為驚訝。
她曾在祈年殿內殿聽重光帝向崔循、謝昭提及這一想法,那時覺察出兩人态度不同,也知道自那以後,朝中争議頗多。
為反對此事而遞到重光帝這裏奏疏摞在一起,怕是比她的身量都要高些。
蕭窈原以為此事還有得拖,怎麽也沒想到,竟忽而就成了。
如今她已經很清楚這意味着什麽,驚訝之後便是欣喜:“真是再好不過。”
“我初聞聖上此舉時,還曾唏噓,只怕步履維艱,不意當真能成。師父必定萬分欣慰。”班漪亦十分感慨,“聽謝潮生的意思,仿佛是崔少卿松口,幫了他一把……”
蕭窈托腮想了會兒,心中隐約浮現個揣測,轉念卻又覺自己怕是自作多情。
如果這是崔循所說的“賠禮”,未免有些太大方了。
她并不認為自己有這樣重的分量。
只是一時半會兒見不到崔循,縱使是見了,他心中究竟如何想,恐怕也問不出來只字片語。
蕭窈想了想,便作罷了。
她從班漪這裏得知松月居士将至的消息後,便開始勤勤懇懇練琴,免得将來真去見他老人家時,彈得不堪入耳。
轉眼冬去春來,二月垂柳抽芽,添了新綠。
松月居士堯莊至建邺,士庶為之嘩然。
重光帝效仿昔年宣帝,禮賢下士,親下禦階相迎,請其入祈年殿長談。
士族各家皆遞了請帖,他卻沒應任何一姓的邀約,見過重光帝後,便入栖霞學宮編纂修書,并不見客。
學宮未開,而今與他往來的唯有崔、謝二人。
班漪自家事務繁忙,無暇脫身,便親寫了問候的拜帖着人送去,又将蕭窈之事托付給謝昭。
重光帝自是樂見其成。
畢竟以松月居士的名望,若能拜在他門下,縱使只挂名,于世人已是求之不得事情。
為此,重光帝還專程令人灑掃栖霞山上荒廢許久的行宮,以備蕭窈居住,以免将來學琴時來回奔波。
蕭窈随着謝昭踏入學宮,聽他提及此事後面露窘色,哭笑不得道:“若居士壓根沒看上,并不打算收我為徒,豈不是……”
謝昭放慢腳步待她跟上,溫聲道:“公主不必多慮。”
蕭窈看了眼謝昭懷中抱的那張觀山海,好奇道:“傳聞居士學生衆多,遍布天南海北,那他收徒是看重什麽呢?”
“眼緣。”
若非謝昭一臉認真,蕭窈已經要覺着他同自己開玩笑了,怔了怔,又追問道:“那你當年是如何得了居士的眼緣呢?”
謝昭道:“公主不妨猜一猜。”
蕭窈想了想謝昭少時的處境:“是如傳聞中那般嗎?你那時貧寒,日子過得很不容易,卻依舊節衣縮食念書,因此打動了居士……”
謝昭輕聲笑道:“并非如此。”
蕭窈毫無頭緒,只得道:“你總該給我些提示。”
“等将來若有合适的機會,再講與公主聽。”謝昭說着,停住腳步。
兩人身處一片桃林,只是這時節桃花尚未綻開,幹瘦的枝幹上點綴着細微的花苞,依舊透着幾分冬日的蕭條。
蕭窈透過稀疏的枝葉,見到了涼亭中對弈的人。
一側坐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布衣木簪,神色閑适,一派仙風道骨氣質;另一側,則是有段時日未曾見過的崔循。
他今日未着官服,身上穿的是件雨過天青色的寬袍,整個人看起來如溫潤的碧玉,賞心悅目。
修長的手指拈着粒墨玉棋子,凝神看着棋局。
因心無旁骛,神色中透着冷淡,如山巅皚皚白雪。
蕭窈并未出聲打擾,随着謝昭在旁等候。
還是老人注意到她與謝昭的到來,開口道:“這局棋,還是暫且封存吧。”
崔循回神,目光從他二人身上掃過,并未多做停留,覆子道:“是我輸了。”
言畢起身:“居士既有別事,我便不叨擾了。”
堯莊捋過長須,笑道:“那就改日再敘。”
崔循應下,颔首問候謝昭與她後,幹淨利落地離去。
二月的天氣,乍暖還寒,依舊透着些許涼意。
蕭窈捏了捏袖口,忽而覺着,自己出門時還是應當聽翠微勸,穿的厚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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