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 31 章
蕭窈是在送走蕭棠後, 知曉此事的。
重光帝專程傳到她祈年殿來時,蕭窈想到上元夜裏他欲言又止,就猜到八成是有什麽不同尋常的事情。
饒是如此, 在聽到王氏有意令自家九郎娶她時, 還是嗆了口茶水。
她接過侍從遞來的帕子,擦了擦唇角,匪夷所思道:“他家是有什麽毛病嗎?”
想了想王旸的德行,揣度道:“又或是純粹為了惡心我?”
蕭窈斷然不可能嫁入王家,且不提王旸此人品行如何,有年前那件事在, 她心中便始終紮了根刺。
拔不掉,也難以釋懷。
重光帝猜到她的反應會是如此, 并不意外, 只搖頭道:“窈窈放心,阿父不會應允。只是此事既與你有關, 總歸還是應當令你知曉。”
蕭窈捧了杯新茶,依舊困惑:“王家是怎麽想的?”
“王相親自開口,同朕提及此事,說是先前因女郎間的誤會生出事端, 實非他本意。若能結親,恰好能化幹戈為玉帛,平了坊間争議。他亦開了些條件……”重光帝頓了頓, 如實道,“确實頗為動人。”
王公縱橫宦海多年, 深谙利益交換。
若換了旁的皇帝, 興許當場就應了。畢竟此舉既能拉攏王氏,又能從中獲利, 不過是舍個女兒出去,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重光帝自問,若他如宣帝那般兒女繁多,應當也會為此猶豫。
可他只蕭窈這麽一個女兒了。
發妻去後,他未曾照顧好長女蕭容,已常覺虧欠,又豈會再讓蕭窈受委屈?
重光帝嘆道:“只是這樁親事并沒那麽好回絕。若處理得不妥,只怕旁的人家畏于王家遷怒,你今後再要議親便難了。”
蕭窈想明白這個道理,由衷道:“果然還是為了惡心我。”
重光帝端詳着她的神色:“窈窈,謝昭如何?”
一個個的,都在問她如何看待謝昭。
蕭窈敷衍了崔循,并沒敷衍重光帝,思忖片刻後答:“我挑不出謝昭有什麽不好,只是看不明白他。”
謝昭品行脾性都很好,在他面前,仿佛說什麽、做什麽都會被包容。
蕭窈想不到他生氣的模樣,更不知他喜歡什麽、厭惡什麽。
她現下甚至已經能将崔循的性情摸得差不多,提及謝昭,卻毫無頭緒。
重光帝笑道:“終歸還是相處得少。”
蕭窈欲言又止。
她總覺着并不是因為這個緣故,但一時間,卻又不知如何反駁。
“你近來可還在練琴?”
蕭窈點點頭:“內司的樂工每日會來朝晖殿,教上一個時辰。”
重光帝道:“內司的樂工水平終歸有限,你先前既與班氏投緣,不若還是令她入宮。”
蕭窈欣然應下:“那自然好。”
內侍送來剛熬好的湯藥,酸苦的氣息在殿中蔓延。
蕭窈知道重光帝喝了藥便該歇息,她也該起身告退,只是猶豫片刻後,還是輕聲問道:“阿父希望我嫁入謝氏嗎?”
見她主動提起,重光帝也沒回避:“朕反複斟酌過,謝昭最為合适。”
蕭窈又問:“那崔循呢?”
重光帝未曾聊到蕭窈會突然提及崔循,驚奇地看了她一眼,沉吟道:“崔琢玉也很好,只是崔翁無意。”
元日祭禮上,蕭窈曾見過這位崔翁一面,有些印象。
那是位頭發花白,精神矍铄的老爺子。
他并不似崔循那般總冷淡着一張臉,反倒慈眉善目的,是個看起來和藹可親的長輩。
蕭窈道:“我以為,崔氏的事如今是崔循說了算。”
“這話倒沒錯,”重光帝微微颔首,“只是婚姻大事,向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崔翁又看重長孫,自不會全然不問。”
蕭窈便不再多言,行禮後,離了祈年殿。
她這些時日常與蕭棠在一處玩,晏游則在處理桓氏那邊的麻煩,先前約好的鑄劍之事一拖再拖。
而今閑下來,蕭窈想去晏游的住處看看,卻不曾想竟收了崔氏的請帖。
請帖的落款是崔夫人。
可卻并不是誰生辰,又或是有什麽大事,只說是請她賞花喝茶。
蕭窈雖覺此事透着些奇怪,但她對崔夫人的印象很好,不疑有他,還是裝扮妥當前去赴約。
她前回曾随陽羨長公主來此祝壽,熟悉此處路徑。
跟在引路的仆役身後走了會兒,愈發覺得不對勁,疑惑道:“這不是去夫人院中的路徑吧?”
小厮恭敬道:“主人請您到別院一敘。”
若換了從前,蕭窈并不會察覺到哪裏不對,只會想,崔夫人許是想邀她看看別院的花。
可來建邺這些時日的經歷,不知不覺中将她遲鈍的神經磨得敏銳。
蕭窈甚至無需刻意思忖,已然問道:“你所說的‘主人’,是誰?”
小厮只道:“公主一見便知。”
來都來了,總沒有現在轉身就走的道理。
蕭窈随他繞到別院,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邊,見到了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崔翁。
這時節湖邊垂柳尚未生出嫩芽,枝幹遒勁,柳枝光禿禿的,透着幾分蕭落。旁人大都會移栽些應時的梅花,以作妝點,此處卻全然不見。
崔翁就這麽坐在蕭疏樹下,看着湖中浮餌,怡然自得地釣着魚。
蕭窈怕驚了他的魚,聲音放輕了些:“崔翁尋我來,是為了什麽事?”
崔翁朗聲笑道:“公主不必拘謹,請坐。”
蕭窈看了眼空着的兩張胡床,稍一猶豫,在距他遠些的那張坐了。
“公主會釣魚嗎?”
蕭窈“啊”了下,雖不明白他為何問這個,還是如實道:“不會。”
她這樣坐不住的性子,是難安安靜靜坐半晌,只為守着個魚竿等不知道什麽時候能上來的魚的。
倒是會在溪邊叉魚。
只是想了想,并沒好意思在他老人家面前提。
“琢玉倒是擅長。他自少時起随我垂釣,每每總能釣上許多,從不落空。”崔翁話鋒一轉,悠悠道,“他從來如此,心無旁骛,要麽不做,要麽就做到極佳。”
蕭窈眼皮跳了下,不知這話怎麽接,只不尴不尬地笑着。
“我此番請公主來,是想着,你既用崔氏女的名頭,我這個當家翁的總不能不聞不問。”
蕭窈聽他提及崔循已隐約覺出不妙,如今更是手足無措,結結巴巴道:“是我冒昧……”
崔翁打斷了她:“不是公主的錯,是琢玉的錯。”
蕭窈愣了愣。
她便是無理取鬧,也說不出這樣的話。
最初是崔循借着“崔氏女”的名頭,将她從王闵之死的風波中撈出來,免去許多是非;再後來是上元那夜,她又借着這個名頭戲弄王旸,借崔循之手出了口惡氣。
怎麽看都是她占了便宜。
可崔翁非但半點沒責怪她,反倒說起崔循的不是。
說話間仆役通傳,說是長公子來了。
崔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笑,又似嘆息。
蕭窈實在應付不來這種老狐貍,避開他的視線,只看向崔循。
可崔循的目光半點沒在她身上停留,向崔翁行禮道:“祖父若有什麽吩咐,還是知會我吧。”
崔翁徐徐道:“前幾日,你姑母來此哭了半晌,好不容易咬鈎的魚都被她哭沒了。我聽得心煩,卻也不能不親自過問……”
崔循認錯:“是我未能寬慰姑母,累祖父費心。”
“她本就是個糊塗的,自尋煩惱誰也攔不得,倒怪不着* 你。”崔翁道,“只是公主受了委屈,該叫王旸賠禮道歉也好,罰他也罷,不該含糊揭過。”
崔循靜靜聽着,在崔翁的注視之下,終于開口道:“是。”
蕭窈從見到崔翁開始,懵懵懂懂至今,終于大致明白過來。
崔翁未必在意那個嫁入王家的女兒,也不見得在意王旸這個外孫,真正令他介懷的,是崔循的行事。
崔循不該用“崔氏女”的名頭為她遮掩。
更不該偏袒她這個外人。
蕭窈臉上的不尴不尬的笑意漸漸褪去。
她早就知道,也曾坦然地親口提過,崔氏看不上自己。真到此時才發覺,多少還是會不适。
崔翁的态度稱得上和藹,并不似王家那般将蔑視擺在臉上。可專程将她請來,令她聽這番話,就是一種無言的态度。
蕭窈咬着唇,看向面前開闊的湖水,緩緩舒了口氣。
她再沒初時的拘謹,自顧自起身道:“忽而想起,還有旁的事情要做,就不在此叨擾了。”
這樣告辭的态度堪稱生硬。
崔翁不以為忤,起身相送:“今日實是老朽冒昧,還望公主見諒。”
蕭窈颔首:“您請留步。”
從別院走到崔氏門外,這漫長的一段路,足夠令她拂去那些煩躁的情緒,更為冷靜地審視今日之事。
她從前常不理解,崔循是如何養成如今的性情?
拜崔翁所賜,而今終于明白了。
她出宮時乘坐的馬車旁,停着另一架馬車,只一眼,蕭窈就認出這是崔循常乘坐的。
他今日着朱衣官服,不知是自宮中回來,而是将去官署。
蕭窈回頭,看到了不遠不近跟随在自己身後的崔循。
她平靜問道:“少卿是要入宮?”
崔循微怔,垂眼掩去驚訝:“是。”
蕭窈道:“我的車壞了。既如此,少卿捎我一程如何?”
青禾與六安面面相觑,沒敢多言。
崔循沉默片刻,低聲道:“好。”
這一路走來緊緊攥着的手終于松開,他原以為經此一事,以蕭窈的脾性,再不會同他多說一句。
以致于上了車,看着近在咫尺的蕭窈,仍覺不真。
“我有些生氣。”蕭窈道。
崔循又是一愣。心口似是堵了什麽,卻又因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而不知該如何緩解。
他無法指責祖父的不是,只道:“是我之過。”
“我想了一路,還是氣,所以……”蕭窈頓了頓,傾身近前,“要做些壞事。”
她纖細的手指緊緊地攥着他的衣襟,将他拉近了些。
溫熱的唇覆上時,崔循喉結滾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并不是那場春|夢中極近纏|綿的親吻,綿軟的觸感後,下唇傳來刺痛。
直至此時他才知曉,蕭窈應是有顆尖尖的虎牙。
有血滴湧出,蕭窈用舌尖嘗了嘗,微鹹的血腥氣在唇齒間蔓延開,令她有些嫌棄。
她并非懵懂無知,在話本中看過這等事的描述,而今并未體會到其上描述的魂魄為之震顫的滋味。
但她滿意崔循這張臉,也滿意他為此破碎的平靜。
崔循的手虛扶在她腰間,未曾壓近,也未曾推開。
呼吸交纏,她笑得猶如志怪故事中勾魂攝魄的狐貍精,能輕而易舉撩撥起欲|念。身體上的,與心底最幽微的。
她問:“你這些年,當真未曾有過半分怨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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