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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17章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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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17章 第 17 章

    聞亭麗方才又驚又怕, 這會兒意志力已經瀕臨崩潰,想想自己這一兩個月的遭遇,眼淚止都止不住。哭了大約兩三分鐘, 有人在她面前晃了晃手,聞亭麗透過厚厚的淚膜依稀看見陸世澄望着自己。

    他耐心地示意聞亭麗自己看傷處。

    聞亭麗低頭看去,一片刺心的紅映入眼簾,心中一痛,抽抽嗒嗒又哭起來。

    陸世澄低頭從口袋裏取出一支袖珍鋼筆和一張銀票, 飛快寫了幾個字遞給聞亭麗。

    這回聞亭麗看明白了。

    上面寫着:別擔心, 只是皮外傷, 我讓人即刻送你去醫院。

    聞亭麗的淚珠就那樣懸在了眼眶裏, 愣愣地把視線從銀票上移到陸世澄的臉上。

    陸世澄的樣子冷靜如前,但眼底隐約有笑影, 只是那笑意絲毫不顯得冒犯。

    他看聞亭麗總算不哭了,便沖她點點頭,再次直起身。

    聞亭麗卻怔怔地想,怎麽會有人舍得在銀票上寫字?

    忽聽黃遠山在外頭道:“你們都擠在這幹嗎, 陸先生人呢?”

    原來黃遠山已經找來了巡捕, 剛闖進來, 她腳下一個趔趄:“聞亭麗?!你怎麽也在這兒?你沒事吧?”

    與黃遠山一同闖進來的還有幾個男子,一進來便緊張地圍住陸世澄上下察看。

    陸世澄擡手表示自己沒事,接着就将目光定在最前頭一個穿深灰色西裝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忙低聲對他說:“抓住了。”

    陸世澄眼底閃過一絲諷意,剛要走, 又回身指了指屋裏的聞亭麗。

    “灰西裝”一早就注意到了地上的聞亭麗, 一時也猜不準這小姑娘跟陸世澄的關系,看她似乎受了傷, 忙點頭:“好,我們馬上把這位小姐送到醫院去。”

    陸世澄指了指自己的胳膊。

    “灰西裝”稍想幾秒,試探着說:“讓大夫用愛克斯光替這位小姐看看骨頭?(注)”

    陸世澄點點頭,越過人群向外走,沒想到一位外國巡捕從外頭沖過來 “想走?此地剛發生槍殺案,所有人都得配合巡捕房錄口供。”

    陸世澄瞧都沒瞧對方一眼,徑直朝樓下方向去了。

    那外國警察愣了愣,一臉惱恨追上去:“你小子,居然敢不把法租界的巡捕放在眼裏,你給我站住!”

    恰在此時,另一位年長些的巡捕進也闖進來,見狀,忙不疊喝住自己的同事。

    随即轉過臉,對“灰西裝”堆起滿臉笑容:“我這位新來的夥計不大懂事,讓邝先生見笑了。”

    原來這“灰西裝”姓邝,邝先生面色稍霁:“散了吧,不過是陸家的一點家事,白白讓巡捕房的諸位大人虛驚一場。”

    “邝先生快別這麽說,懲惡鋤奸本是我等的職責。”年長巡捕笑呵呵把槍塞回槍盒子,扭頭對身邊那個洋巡捕使眼色,“無事了,走吧。”

    洋人仿佛覺得掃了面子,忽一指地上的聞亭麗:“這位小姐必然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這樣吧,我們帶她回去問個話。”

    邝先生再次開腔:“這位小姐受了傷,我們需得将她盡快送去醫院治療。”

    他的語氣始終很溫和,态度卻透着不容拒絕的意味,說完這話便吩咐手下:“周威,把這位小姐扶到車上去。”

    那年長的巡捕拽走那洋人向外走:“咋咋唬唬做什麽,快走,這兒沒我們的事了。”

    有幾個人便要弄一張沙發椅來把聞亭麗擡上去。聞亭麗這會兒已徹底醒了神,忙擺手說不必,那位邝先生看聞亭麗自行站穩了,便溫聲說:“敢問小姐貴姓?”

    “她姓聞。”黃遠山如夢初醒,“她是今天晚上話劇大賽的選手之一。”

    又補充道:“冠軍。”

    “在下邝志林,聞小姐可以叫我老邝。剛才你也瞧見了,陸小先生走前特地叮囑我們将聞小姐送醫院仔細檢查,車已備妥,聞小姐可以下樓了。”

    “可以捎我回慈心醫院嗎?我可以到那邊做檢查。我父親和妹妹現在都在慈心,我怕他們會擔心我。”

    “可是,慈心醫院沒有愛克斯光機,陸小先生正是因為擔心聞小姐的骨頭受了傷,才特叮囑我們送聞小姐去惠群醫院的。”

    聞亭麗擔憂地碰了碰自己的左邊胳膊,頓覺火燒火燎。邝志林察言觀色,寬慰她道:“先治病再說,令尊和令妹那邊,我們會派人前去安撫的。”

    黃遠山也勸她:“槍傷不是小事,還是穩妥些好。”

    下樓上了車,聞亭麗忽又探出腦袋對黃遠山說:“黃姐,務實的先生和同學還在大門口等我,煩請你幫我轉告她們一聲。”

    到了惠群醫院,大夫迅速幫聞亭麗處理傷口,又連夜給她拍了艾克斯光片,确定骨頭沒事,外科的一幫大夫便親自把她送回病房。

    聞亭麗知道自己沒什麽大礙之後,整個人都輕松起來,坐在輪椅上左邊瞧瞧,右邊瞅瞅,眼看一班人圍着自己忙前忙後,便仰着頭對衆人說:“怪不好意思的,大晚上這樣折騰你們,前面我以為我要殘疾,不然我肯定不會到醫院來的,對了,我是不是可以直接出院了?”

    她嘴甜,笑容更甜,幾句話,就跟大家混熟了。兩名大夫笑着搖頭:“你也太急了,你受的可是火藥傷,雖不重,但也怕感染,少說也要觀察一兩晚才能讓你走。”

    說話間到了病房,那位邝先生像是已在裏頭等候多時了,他迎上來跟外科主任寒暄幾句,對聞亭麗說:“令尊那邊,邝某已經去打過招呼了,聞小姐只管安心在此接受治療,一切等傷勢好轉再說。”

    他身後,擺着一屋子的水果和補品,幾瓣剝完的暹羅文旦澄透得像紅寶石,就那樣靜靜地擺放在果碟裏。

    另有一箱箱的牛奶和維琪牌礦泉水(注),整整齊齊擺放在聞亭麗觸手可及的地方。

    聞亭麗被這陣仗吓了一跳:“一點小傷而已,何必勞煩您如此費心,明天一早我應該就可以出院了。”

    邝先生卻知趣地退到走廊上:“不打攪聞小姐休息了,外頭有陪護,聞小姐晚間有不舒服随時可以叫人。”

    聞亭麗還要說話,護士就拿着吊瓶過來,護士一走,病房裏就只剩聞亭麗一個。她坐在床上對着一屋子的瓜果補品發愣。

    陸家人做事一向這樣周到嗎?

    眼前的這一切,就跟那位不肯說話的陸世澄一樣,周到、斯文、安靜,卻又無可挑剔。

    瞧着瞧着,聞亭麗不由得把手伸向床頭櫃,水果她一樣都沒動,只拿起一瓶礦泉水喝了幾口。

    忽瞟見某瓶礦泉水下面壓着一張銀票。

    抽出看,正是陸世澄先前寫過字的那張,多半是先前不小心遺落在了車上,又被那位邝先生當作她的東西給送了進來。

    聞亭麗高高舉起銀票對着光看,哪怕是在那樣混亂的境地下寫的,筆觸也是幹淨有力。

    也只有陸世澄這樣的人才會在情急之下将鈔票當作便箋來使用,她嘆着氣仰面躺進被窩裏。

    剛才在急診室包紮時,她曾鼓起全部勇氣偷瞄過自己的傷口,左臂上一塊皮都燎沒了,紅嫩紅嫩的傷口觸目驚心,光是被子彈擦過就有這麽大的威力,真不敢相信被擊中會如何。

    假如這顆子彈本是沖陸世澄去的,那人分明想要陸世澄的命。

    奇怪的是,看邝先生的态度,擺明了不想讓法租界巡捕房插手此事,這實在匪夷所思,誰不想将暗算自己的兇手繩之于法呢?

    對了,他們待她這樣細致周到,除了因為她是受了陸世澄的牽連才受傷,會不會也在暗示她不要在在外頭亂說今晚的事?

    這樣一想,聞亭麗松弛的神經又緊繃起來。胡亂想了一會,好不容易才睡着。

    一覺醒來,鼻端聞到一股熱騰騰的香氣,聞亭麗只當自己在做夢,翻個身要繼續睡,卻因碰到傷口痛得叫了一聲。

    “聞小姐。”有人推門進來了,“是不是傷口痛了?我這就去幫你叫大夫。”

    是一個陪護模樣的婦人,後面還跟着一個護士。

    聞亭麗坐起身,才發現床尾的桌子上擺着一盤盤的早餐。

    這也太豐盛了。

    那陪護看聞亭麗盯着早餐直發愣,忙笑着說:“是邝先生一早令人送來的。”

    趁着護士檢查聞亭麗傷口的空隙,把餐盤裏的食盒一一打開呈給聞亭麗看:“聞小姐先看看合不合口味?若看着不喜歡,我再按照聞小姐的喜好去買。

    聞亭麗有些無措:“不必,這就很好。您吃過早餐了嗎?要不我們一起吃?喔對了,我得去打個電話。”

    陪護卻說:“邝先生早上就着人去請聞小姐的家人,這會兒應該已在路上了。”

    聞亭麗着實有些無所适從,稍後外科主任過來細細檢查一番,說再用幾天消炎藥就無礙了。

    醫護們一走,廊道上傳來小桃子稚氣的聲音,伴随着周嫂的制止聲:“噓!噓!這是醫院,不要吵。”

    聞亭麗忙要下地,那陪護搶先迎了出去,很快周嫂忐忑不安牽着小桃子進來了,而昨晚那位邝先生,則笑容滿面跟在後面。

    “聞小姐昨晚睡得可好?”

    聞亭麗剛要答話,小桃子就掙脫周嫂的手跑過來抱住聞亭麗的腿放聲大哭起來,周嫂紅着眼睛說:“這孩子以為進醫院就是生重病,生怕姐姐變得跟爹爹一樣,還在路上就哭個不停。”

    聞亭麗額頭抵住小桃子的額頭,澀然說:“姐姐只是摔了一跤,就跟小桃子平時跌倒一樣,只是擦破了一點點、一點點點皮。”

    她将大拇指和食指捏成細細的一條縫給小桃子看,緊接着,便下床輕輕松松走一圈:“瞧,姐姐是不是沒事?”

    小桃子這才破涕為笑,兩手摟緊姐姐的脖頸,不論周嫂怎麽拉拽都不肯從姐姐身上下來。

    “怎麽好端端進了醫院?”周嫂擔憂地問。

    聞亭麗用輕松的口吻說:“昨晚比賽得了冠軍嘛,我太高興了,一不小心就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剛好黃導演也在旁邊,怕傷到骨頭就把我送到醫院來了,這位邝先生也是黃經理的朋友。”

    邝先生含着笑意候立在一旁,聽完這話,表情有點驚訝,但更多的是贊許,仿佛沒想到聞亭麗年紀小小卻如此通透。

    他微微一笑:“你們慢聊,晚些再來探望聞小姐。”便自行離去了。

    聞亭麗問周嫂:“爹怎麽樣了?”

    “早上鄧院長剛查過房,說是都還好,先生一個勁地問你,我說大小姐昨晚跟學校的女先生一起回來的,今早又去同學家裏借筆記去了,先生倒沒說什麽,只說等你一回來就叫醒他。”

    小桃子這會兒已經閑下來,依在聞亭麗的懷裏好奇打量着病房裏的珍奇水果,周嫂也跟着露出詫色:“這些都是誰送來的?未免也太多了。”

    聞亭麗咳嗽一聲:“我現在可是首屆滬上青年話劇比賽冠軍,外頭不知有多少記者想采訪我,這都是主辦方和一些報社令人送來的。”

    小桃子抓了一個圓溜溜的花旗橘子在懷裏玩,聞亭麗哄着妹妹放回去:“姐姐回去給你買。”

    怕周嫂起疑,忙又說:“你們還沒用早餐吧,幹脆我們一起吃。”

    吃飯時,周嫂時不時露出疑惑的神色,因為這早餐實在奢僭得過頭,聞亭麗怕她多問,一吃完飯便以父親那邊沒人陪為由,力勸周嫂帶小桃子回去了。

    她們前腳剛走,鄭主任就帶着趙青蘿和燕珍珍等人來了,後頭還跟着黃遠山。

    幾人擔憂地圍在床頭問個不停:“昨晚不就是回去拿個背包嗎,怎麽把自己弄到醫院來了。”

    聞亭麗指了指自己的胳膊,笑着解釋了幾句。

    黃遠山從頭到尾沒吭聲,聞亭麗心裏清楚,看樣子,陸家已經暗示黃遠山對外該怎麽說了。

    趙青蘿把一沓報紙塞給聞亭麗:“你瞧,今早全上海的報紙都報道了昨晚的話劇比賽,這下你成名人了。”

    聞亭麗樂陶陶打開看,她和樂知文、徐維安三人的相片放在最顯眼的位置,标題無不例外寫着:

    【首屆滬上青年話劇比賽爆冷門:新人聞亭麗小姐力壓樂知文和徐維安。】

    聞亭麗邊看邊美滋滋地笑:“鄭先生,學校這回可以幫我評育英獎學金了吧。”

    鄭主任哭笑不得:“都什麽時候還在想獎學金的事,這是你為學校獲得的殊榮,百分之百給你評。”

    燕珍珍說:“話劇社的同學都說要好好慶祝一下,學校附近的大雅樓廣東菜做得不錯,不如我們提前訂好席,等你出院那天我們來接你。”

    說笑一晌,鄭主任帶着同學們便要告辭,黃遠山只說還有一些賽後的事要找聞亭麗聊,暫時還不走。

    等到病房裏只剩她們兩個人了,黃遠山讓自己的小助手守在門外,關上門,将一份合同坐到床邊,興致勃勃地說:“《南國佳人》的合同我帶來了,你仔細看看,盡快簽字。”

    “這麽急做什麽,我的傷還沒好呢。”

    黃遠山一拍手:“先前我們可是說好了的,我幫你搞個規模宏大的話劇比賽,你答應出演這部戲,昨晚你力壓群雄得了冠軍,總不能說話不算話吧。這部戲大約九月初就要開拍,劇組還得按照你的身量提前裁服裝呢。”

    “黃姐。”聞亭麗忽然小聲說,“昨晚究竟怎麽回事?為什麽陸家不讓巡捕房的人追查兇手?”

    黃遠山面孔一緊,把手指抵在唇上示意聞亭麗噤聲:“昨晚的事最好爛在肚子裏,千萬別對第二人說起。”

    “我只是想知道昨晚那兇徒是誰。”

    黃遠山豎着耳朵側頭傾聽片刻,用極細微的聲音說:“昨晚你沒聽邝先生說麽,那是陸家的家事,我猜多半是那位陸三爺,也就是陸世澄的三叔派人來暗殺陸世澄。“

    陸三爺——那位長相最像南洋姨太太,也歷來最受陸老先生寵愛的小兒子?“他不是雙腿都殘疾了嗎?”

    “雙腿是殘疾了,腦子可沒殘疾,前年出事後,他就被陸世澄趕去了北平,如今陸家大小事項都沒這位陸三爺說話的份,本就是個不安分的人,又如何肯死心?昨晚多半是他那邊又有什麽動靜,陸世澄将計就計設下了一個圈套,可他沒想到你誤打誤撞闖進進了這個圈套。”

    聞亭麗暗想,難怪昨晚她闖進去時,陸世澄坐在沙發裏,手裏的槍卻靜靜指着門口,俨然等待多時。事發後,邝志林那幫人又來得那樣快

    看她只顧着發愣,黃遠山指了指床頭幾乎要堆成山的營養品,眨眨眼:“這些都是陸世澄令人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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