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a-ad-slot="6549521856"</ins
第018章 第 18 章
“不是, 是那位邝先生送來的。”
“那就相當于是陸世澄送的,這個邝志林是陸世澄的心腹,在陸家地位可不低。”
這時, 黃遠山的小助手突然在外頭咳嗽一聲,想必是邝先生過來了。
聞亭麗忙拔高嗓門:“黃小姐,上次我就跟你講了,提前簽合同可以,但影片一定要等我參加完中學畢業典禮再開拍, 假如那時候我考上了大學, 黃先生還得跟我的大學再進行新一輪溝通, 總之不能影響我的學業, 還有,我只是個學生, 生平第一次簽合同,我得先拿着合同去問問我的律師朋友,假如律師看了也認為沒問題,我再同您簽字。”
黃遠山也朗聲說:“喲, 聞小姐還認識律師屆的朋友呢?很好, 這方面黃某素來童叟無欺, 聞小姐随便請律師幫你把關,你是新人,片酬跟敝公司的段妙卿幾個自然沒法比,但也絕不算低,一部片子九百大洋, 拍好後一次性付清, 對這數目滿意否?”
聞亭麗嗓子發幹,心亂跳, 有了這筆錢,就不愁日後念大學沒有費用了。況且這是她靠自己本事賺到的第一筆錢,一想起這個,就忍不住想昂高腦袋。
但她面上盡可能做出很冷靜的樣子,只淡淡 “嗯”了一聲。黃遠山只當沒看出聞亭麗是在裝模作樣,笑着撫住自己的額頭:“那我就先告辭了,這是你昨晚落下的書袋,我們給你拿來了,你好好休息。”
黃遠山走後,那位邝先生并沒有進來,想是聽見她們在屋裏說話,自動避開了。聞亭麗立即關上門從書袋裏取出一張名片。
名片上寫着:上海曙光律師事務所,包亞明。
自從上次鄧院長給她這張名片,她就将其當作寶貝一直随身帶着。
演電影對她來說是大事,這部戲的主角身份又是那樣特殊,事先請包亞明這樣的大律師幫忙看看合同總沒錯。
這間豪華病房裏配有單獨的電話,聞亭麗正要撥打名片上的號碼,想了想又放下,還是先跟鄧院長打個招呼吧,不然顯得有點冒昧,畢竟這位包大律師此前從未見過她。
飯畢,那位邝先生又過來了一趟,這回他給聞亭麗帶來了幾套昂貴的洋裙。
“這是陸小先生賠的。昨晚的事不僅連累聞小姐受傷,還害得你的衣袖被灼破,澄少爺心裏很是過意不去,今早特地令人去惠羅公司買了幾條裙子。”
聞亭麗瞥見衣領上的法國女裝标簽,不禁吓一大跳,她那件旗袍用的是最普通的面料,一百件加起來也不及面前這一條洋裙貴。
“這不行,邝先生,快請收回去——”
但邝先生不容分說讓陪護将裙子挂到衣櫃裏:“都是比照着聞小姐的身量買的,稍後聞小姐自己試一試,有什麽不滿意之處,邝某立刻令人去換。”說完這話,他含笑退了出去。
聞亭麗望着衣櫃發呆,即便要賠,也沒有賠這麽多件的道理,不能收,無論如何得找個機會還回去。
下午沒事,她把書包裏的課本找出來,專心致志溫習了幾個鐘頭的功課,晚間想去盥洗室洗個頭,陪護卻讓聞亭麗躺在床尾不要動,說是怕她累着,将一盆溫水端到床尾給聞亭麗細細洗了一遍頭,洗發香波也不知用的什麽牌子,幽馥的香味直飄到走廊上去。
聞亭麗僵在床上不敢動,陸家待人太過細心,明明在病房,卻讓她處處感覺自己像個皇帝,再這樣搞下去,等到出院那天,她怕是連路都不會走了。
第二天早上,趁外科的廖主任過來查房,聞亭麗便以要上學為由強烈要求出院。廖主任看傷口恢複得不錯,也就同意了,給聞亭麗開了幾劑口服藥讓她拿回家自己服用。
在聞亭麗收拾的當口,邝先生同廖主任一起過來探望她。
“也好,聞小姐正是好動的年紀,老拘在病房裏反而不利于傷口恢複。昨日邝某才知道聞小姐在務實念書,往後學校裏有什麽事需要邝某幫忙的,盡管同邝某說。”
聞亭麗心弦一動,這話聽起來誠摯又熱心,她若是趁勢開口,說不定邝先生真會讓校方好生關照她,畢竟務實女子中學正是陸家名下的産業。
然而,邝志林話雖這樣說,卻并沒有将自己的名片遞過來,想來對她仍有些防範心理。
聞亭麗垂眸微笑,也對,那一晚她的出現太過偶然,邝志林會對她起疑心也正常,如今傷也幫她治了,衣服也賠了,這幾天還專門派陪護照顧她,陸世澄跟她之間,就算是兩不相欠了。
于是她并沒有接着邝志林的話往下說,而是将那張銀票找出來遞給邝志林: “這是那晚陸小先生落下的,煩請邝先生幫忙還給陸小先生。”
邝先生不露聲色看看銀票上的字跡,又看了眼銀票的數目,擡起眼皮,仔仔細細重新審視一番聞亭麗,露出一點笑意,将銀票納入口袋裏:“好,我會替聞小姐轉交的。聞小姐有傷在身,邝某讓他們送你回去,是直接去慈心醫院嗎?”
“不必了。”聞亭麗忙擺手,“我自己坐車回去就好。”
可是陸家的車已經在臺階前等着了,一看她出來,司機趕忙把車門打開,聞亭麗無奈,只得向對方欠了欠身。上車前,下意識看看四周,說來奇怪,自打那晚她從黃金劇院出來,就沒再看到過喬太太的人,也不知是被陸家的人清走了,還是喬太太最近忙着操辦兒子的婚禮沒空管她這邊。
沒等車開動,邝先生就提着一包東西追出來了:“聞小姐,你落了東西。”
聞亭麗為難地微笑着:“煩請邝先生把這些衣裙退回去吧,我那件旗袍很舊了,樣式也普通,真不必專門賠新的給我。”
“看來,聞小姐是不滿意這些裙子的款式?邝某這就令人重新去買一批,這些扔了便是。”
聞亭麗一吓:“別扔!別扔!真拿您沒辦法,好吧,我收下便是。”
邝先生笑眯眯将紙袋送進來。
到了醫院,聞德生一看到女兒就焦聲說:“昨晚去哪兒了?”
聞亭麗把“話劇大賽”的獎杯給父親看,又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傷口,把先前在醫院裏對周嫂說過的同一套話,在父親面前又說了一遍。
聞德生看見那金燦燦的獎杯,不禁悚然動容,忙伸出骨瘦的手,小心翼翼撫摸着。
“得獎了?市裏的第一名?”
聞亭麗驕傲點頭。
“真好……”聞德生的聲線開始顫抖,“好孩子,真有出息,比爹有出息多了!”
聞亭麗眼眶微熱,別過臉去,過一會又若無其事回過頭來:“這算什麽,将來還有更大的出息呢,別把肩膀露在外頭了,當心着涼。”
下午聞亭麗提前銷假去學校,剛巧燕珍珍急匆匆從課室出來。
“你出院了?我剛要給你的病房打電話呢。快跟我去校長辦公室,鄭主任跟米歇爾校長為了你的事快吵起來了,趙青蘿也在那兒。”
兩人跑到小白樓,剛踏上走廊就聽見鄭主任激昂的說話聲。
“聞亭麗代表務實榮獲大賽冠軍,這是無上的榮譽,校方為何不能給她頒發育英獎學金?這些日子聞亭麗和趙青蘿她們天天在禮堂排練到九點半,您對此想必也有所耳聞,假如這次學校不肯給予獎勵,往後恐怕沒有哪個學生會再為了務實的榮譽積極備賽!今天您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就賴在您的辦公室不走了。”
往裏看,就看見鄭主任和趙青蘿立在米歇爾的辦公桌前,氣氛劍拔弩張。
米歇爾淡聲說:“聞亭麗獲得冠軍是值得嘉獎,但校方不肯給她頒發獎學金另有原因。我剛得到消息,聞亭麗未經學校許可擅自跟影視公司簽訂合同,這是嚴重違反務實校規的行為!倘若經查屬實,校方非但不可能給她頒發育英獎學金,還會考慮将聞亭麗開除。”
聞亭麗一駭,米歇爾怎會這麽快得到消息?
轉念一想,喬老爺和喬太太派人跟蹤了她這麽久,想必早已知道黃遠山找她拍戲的事,呵,他們一心想把她攆出上海,怕務實因為這次拿獎的事準許她參加聯考,索性讓米歇爾利用這個借口向她發難。
萬幸她多留了一個心眼,沒有立即跟黃遠山簽訂合同。
鄭主任和趙青蘿面面相觑:“演電影?我們怎麽不知道這件事?”
米歇爾的表情飽含深意:“關于聞亭麗,你們不知道的事多了——”
“米歇爾校長!”聞亭麗進去打斷她,“前晚比賽我取得冠軍之後,黃金影視公司的黃導演的确有意向要找我拍戲,但我明确告訴她要在中學畢業之後再商量,而且我也要求她在正式開拍前,務必取得我所在學校的準許。不知道校長從哪裏得到的謠言說我擅自答應這事?”
燕珍珍也趁勢說:“就是!比賽當晚,聞亭麗連記者的采訪都不輕易接受,又怎會不經學校允許擅自簽訂什麽合同?”
鄭主任給學生們一個安撫的手勢,轉身從容對米歇爾說:“在我的印象中,您一向是開明溫和的,但在聞亭麗這件事上,您為何表現得如此不講道理?我們跟聞亭麗相處下來,對她的為人再相信不過了,您是不是對她有什麽誤會?”
“誤會?看來你們對她還不夠了解。”米歇爾扔出一沓照片,“自己看吧,都舉報到我這來了。”
幾人驚訝地圍過去,照片上是一張劇本的近影,标題赫然正是《南國佳人》,另一張則是合同意向書,女主演一欄寫着“聞亭麗”三個字,照得這樣清晰,想必是有人趁黃金影業的人不注意偷拍的。
“這能說明什麽?”
然而,看到最後一張照片時,幾個人集體不說話了,因為相片上正是黃遠山和聞亭麗,兩個人隔着一張咖啡桌面對面說話,桌上則擺着一份闊大的劇本,黃金影業的劇本一向是特制的,兩下裏一對比就知同一個劇本。
“還有話說嗎?”米歇爾譏诮地說,“你跟黃導演接觸不只一次兩次了,黃金影業某位制片人親口正式你已經簽訂了合同,片酬是九百大洋,預定九月份開拍,聽說該劇組已經開始為你專門訂制服裝了。”
聞亭麗百口莫辯。
“我知道聞小姐齒牙鋒利,但這些照片可騙不了人,如今證據确鑿,我作為主抓紀律的副校長必須針對你的問題馬上召集校董開會,你們再在這裏吵鬧,我就讓校工把你們統統趕出去。”
她們就這樣被攆了出來,連鄭主任也不例外。
鄭主任一把拽住聞亭麗。
“你實話告訴先生,你真答應演戲了?”
聞亭麗耷拉着腦袋沒吭聲。
“為什麽呀?”趙青蘿急得推聞亭麗的肩膀,“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是違反校紀的?”
“我沒有簽字。”聞亭麗擡起頭,“而且我跟黃經理講好了畢業之後再開拍,米歇爾非要拿這件事大作文章,我也沒辦法。”
“這種行為本來就很難界定。”鄭主任氣急敗壞地說,“你一個學生,怎能私下跟影視公司的人接洽?即使你不怕被開除,電影屆魚龍混雜,那些人是你能随随便便打交道的?你不是立志要考大學嗎,我看你一有空就躲在一邊看書,好端端地你又去拍什麽電影?!你真要急死老師嘛?”
“是因為家裏的事吧?”燕珍珍從剛才起就沒說過話,這時候倏地開了腔。
趙青蘿和鄭主任驚訝地把目光轉向她。
“我猜的。”燕珍珍聳聳肩,“聞亭麗從不吃早飯,但中午食堂的那頓午餐她比誰吃得都多,飯後她一定會把snack收起來,我猜是要拿回家給誰吃。她也從不邀請我們去她家玩,平日我請聞亭麗吃東西,她也從不回請。一開始我以為她是小氣,後來才發現是她是真窮。”
聞亭麗坐到花壇邊,撿起一根樹枝劃了劃腳下的泥:“燕珍珍,你是不是早就埋怨我不回請了?”
“她說的是真的?”鄭主任推了推她的肩膀。
“我爸爸在住院,家裏現在沒收入,我想攢點錢上大學。黃金影業給的片酬很高,而且這次的劇本又是北平名筆月照水女士寫的,她的電影一向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我是經過再三的思考,才答應黃導演的。”
鄭主任和趙青蘿心酸地摸摸聞亭麗的腦袋,懊喪了一會,鄭主任重新振作起來:“不怕,我先給鄒校長打個電話,她老人家絕對能體諒你的難處,總之我不能眼看着米歇爾獨斷專行。”
鄭主任這一去,直到放學時分都沒能回來。聞亭麗心知無望,只得在心裏另作籌劃,本已經走出校門了,又轉身回學校,正在這時,一輛奶油色的車開了過來。
“聞亭麗!”
竟是久違的喬寶心。
喬寶心穿一件蜜合色洋裝,一下車就疾步朝聞亭麗走過來:“我正到處找你呢,咦,你的胳膊怎麽了?“
“前幾天不小心摔了一跤,沒事,只是一點皮外傷。”
喬寶心壓低嗓門說:“放心,我媽的人不在附近。我只是聽說我爸媽又找你麻煩了,特地過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兩分鐘後,兩人在街邊的西點店對着坐下。
喬寶心給聞亭麗和自己點了咖啡和小蛋糕,卻不吃,也不喝,只若有所思望着那銀光閃閃的杯盞,幽幽道:“婚禮那天,我哥喝得爛醉如泥,要不是現場有幾位證婚人和伴郎全程陪在一旁,他連婚書上的字都簽不了。”
聞亭麗無動于衷。
喬寶心嘆氣說:“亭麗,我不是要在你面前代我哥訴苦,我哥這樣痛苦也不單單是為了你,凡是有自由意志的人,都忍受不了這樣封建的家庭,此前我哥一直被我爹軟禁在書房裏,我也鬧不清我爹媽最後用什麽法子讓我哥死的心,但想必他們自己也清楚,這婚事一點也不牢靠,他們無計可施,只能遷怒于你。”
聞亭麗冷笑:“難道把我趕出上海,你哥和你嫂嫂就能白頭到老了?!說來說去,不過是仗勢欺人罷了!”
喬寶心慚愧地低下腦袋,聞亭麗忽道:“寶心,你認識我們學校的米歇爾校長麽?你姆媽跟她是不是很熟?”
喬寶心點頭:“她經常來我家。她雖是英籍洋人,卻是在香港長大的,她跟我姆媽當年同在香港某間教會學校念書,只不過姆媽一畢業就回上海嫁人,而米歇爾則一直念到大學畢業。據說米歇爾家境并不富裕,當初念大學的費用還是媽媽資助的,兩個人交情這樣深,米歇爾肯陪我媽胡鬧不奇怪。對了,你們學校現在怎麽說?難道就任由米歇爾針對你嗎?”
聞亭麗咬了咬唇:“她在學校待了不少年頭了,務實上上下下都對她風評不錯,再說,就算校董會明知米歇爾故意針對我,也不可能為了幫一個學生去反對副校長的意見,況且我違紀是事實。”
喬寶心握緊拳頭:“說來說去,症結還是出在我爹媽身上,我現在可真恨他們!出門前我剛跟我媽大吵了一架,可恨我那些威脅的話對她絲毫不起作用。我又去求我祖父,可惜我連他老人家的面都見不着,至于我哥和莉芸嫂嫂……婚禮一結束,兩邊的父母就逼哥哥嫂嫂去度蜜月,這會他們多半已在去澳洲的輪船上了。”
說到這裏,喬寶心苦惱地搓了搓自己的臉,眼睛忽一亮:“對了。剛才我在家裏看到我小表舅了,他聽說這件事,當着我姆媽的面,把我爹和姆媽好好嘲諷了一頓,我問小表舅有沒有法子,小表舅說辦法倒是有,但必須你親自跟他把來龍去脈說清楚,說完這話他就走了,亭麗,要不我們去找我小表舅幫忙吧?他一定有法子對付我爸媽的。”
聞亭麗張了張嘴,她相信,只要她親自開口求孟麒光幫忙,他絕對會幫她把這件事處理得極其幹淨漂亮,而且不只這一次,往後喬家人和米歇爾也都不會再找她麻煩。
但如此一來,她俨然又被一根看不見的線引到了懸崖邊,前方是極具迷惑性的美麗花園,只要她意志力稍一薄弱,就可能放任自己跳下去。
其實早在邱淩雲找她麻煩的那一晚,她就看出孟麒光是個操弄人心的高手,這樣的人往往頗有城府,同時又富有魅力,她沒有把握應對這種危險的男人,為此一直有意避免跟孟麒光打交道。
上回已經委婉拒絕過孟麒光一次,所以這一次,他幹脆不再主動,而是等着她自己找上門去…他當真是人精中的人精,不,她不能去——
思量間擡頭,恰對上喬寶心充滿關切的目光,寶心眼裏的真摯和焦急,是斷乎作不了假的,聞亭麗心窩一暖:“不必找他,我已經想到別的法子了。”
“真的?”
聞亭麗“嗯”了一聲,比起孟麒光的道行,寶心的城府太淺,也太嫩,難怪會不知不覺成為自己表舅的傳話筒。
她心裏什麽都明白,面上卻什麽也沒說,只擡手覆住喬寶心的手背,懇切地說:“寶心,謝謝你,謝謝你為了我的事專門跑一趟。”
喬寶心從身旁的小拎包裏取出一百大洋塞給聞亭麗:“你現在一定很困難,你拿着這錢先應付一陣,等我自由些,再設法給你送錢。”
“用不着,快拿回去,我有錢,我家洋服店囤的那批貨折賣了一個好價錢,足夠我們應付個一兩年了。”
喬寶心卻非要把錢塞到聞亭麗的書袋裏:“你不拿,我就不走!”
聞亭麗無奈:“等我缺錢我一定會找你幫忙行不行?”
兩人從咖啡館出來,喬寶心憂心忡忡地說:“也不知道你的法子行不行得通,米歇爾既然要開除你,絕不會等到鄒校長回來再動手,我猜就是這一兩天了,這樣,我再去勸勸我姆媽,假如你的法子行不通,一定要趕快告訴我。你直接給陳艾莎打電話,她有法子聯系到我。”
聞亭麗立在街邊目送喬寶心的車遠去,一擡頭,眼看要天黑了。
低頭望望自己受傷的胳膊,又擡頭看看對面校門旁“陸氏捐贈”幾個大字,她硬起心腸做了個決定。
十分鐘後,她再次從學校禮堂裏的盥洗室出來,只是剛才她的胳膊還好好的,這會兒紗布全濕透了,她忍痛叫了輛黃包車,徑自回到了慈心醫院。
不出所料,半夜就開始發燒,捱到六點鐘,胳膊已經痛到擡不來了。
聞德生的陪護在醫院裏做了好幾年,經驗已經相當老道,一看就驚呼:“聞小姐,你的傷口發炎了,快叫大夫幫你看看,這萬萬拖不得的。”
聞亭麗卻直接出門趕往惠群醫院。
下車後,徑直去外科病房,病房裏的大夫和護士對這愛說愛笑的小姑娘印象蠻好,笑道:“這不是聞小姐嗎?你怎麽又回來了?”
聞亭麗苦着臉:“我好像發燒了。”
醫護們忙去請上回那位姓廖的外科主任。
廖主任揭開紗料一看,傷口已經有了紅腫滲水的跡象,他直蹙眉頭:“怎麽才一天就感染成這樣?!你有沒有按時吃藥?”
聞亭麗沒吭聲,只默默坐在那裏抹眼淚。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聞亭麗抽抽嗒嗒地說:“真難為前幾日邝先生那樣關照我,可現在,真恨不得那顆子彈直接打穿我的胸膛才好,那樣我也就沒這麽多煩惱了。昨天我剛出院,學校裏一個副校長就誣陷我違紀,非要把我開除。我是一心要考大學的,假如書念不成了,我也不想吃什麽消炎片了,讓這傷口爛掉好了,”
廖主任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聞小姐不是在務實念書嗎?哪位校長要開除你?”
聞亭麗只是心灰意冷地搖頭,廖主任欲言又止。
換完藥,護士過來給聞亭麗挂吊瓶。
在等待注射的空隙,聞亭麗借口要去洗手間,悄悄到外科主任門前轉了一圈,辦公室的門虛掩着,裏頭隐隐約約傳來細微的說話聲。
她蹑手蹑腳回到注射室,中午打完最後一針,廖主任仍舊未現身,盡管如此,聞亭麗心裏也已經有了五成的把握。
回到學校,迎面撞上趙青蘿和話劇社的一班同學,她們剛從食堂出來。
“好點了嗎?”趙青蘿迎向聞亭麗,“是不是為着昨天的事太焦心,不然好端端怎麽又燒上了?”
聞亭麗只問:“米歇爾那邊有結論了?”
同學們面面相觑,趙青蘿懊喪地搖搖頭:“聽說已經在拟開除你的文書了。”
旋即又說:“不過你放心,鄭主任剛買了去北平的火車票,她打算這周末将你的事當面告訴鄒校長,我們的鄒校長一貫愛惜人才,絕不會讓你就這樣被開除的。”
話雖這樣說,趙青蘿的語氣卻并不篤定,那邊燕珍珍跑過來了:“聞亭麗,柳先生和教務處的陳先生正到處找你呢。”
剛到走廊上,就看見班主任柳苑華和上回那位兇巴巴的陳處長在門口說話。
柳苑華仍是一團和氣,令人沒想到的是,陳處長今日竟也是笑吟吟的樣子。
“等你半天了。”陳先生空前熱情,“恭喜聞亭麗同學,學校為了表彰你在上海青年話劇大賽中的表現,決定給你頒發育英獎。校方已在拟布告了,我先代表教務處過來通知你一聲,禮拜一米歇爾校長會正式在大會上表彰你。”
除了聞亭麗,在場的人都愣住了。
柳苑華笑着推聞亭麗一把:“怎麽不說話,是不是高興傻了?”
聞亭麗懸着的心徹底落了地。
她料的沒錯,那位惠群醫院的廖主任能夠直接聯系到陸家的人,廖主任面上不作聲,背地裏卻将她傷勢惡化的事告訴了.邝先生。
邝先生那邊,則迅速做出了反應。
她的胳膊,是因為陸家的事受的傷,他們在她住院期間将她照顧得無微不至,無非是念在她受了無妄之災的緣故,但這也體現出陸世澄行事方面的一個特點:講體面。
如今,她這邊剛出院,米歇爾就要把她攆出務實中學,這無異于告訴惠群醫院的醫護人員,他們陸家嘴上一套,背地裏卻是另一套,這何止是在打邝先生的臉,更是在公然打陸世澄的臉。
邝先生不給她名片又有什麽關系,既被她看出外科主任和陸家關系不一般,她自有法子拐彎抹角将自己的遭遇轉告對方。
想到此處,聞亭麗由衷露出笑容:“謝謝陳處長,謝謝柳先生。”
禮拜一,禮堂照例召開訓讀會,雷鳴般的掌聲中,聞亭麗滿面榮光接過米歇爾頒發的小獎杯和榮譽證書。
這是務實的學生第一次斬獲表演類的大獎,臺下的師生們一個勁為聞亭麗喝彩。
米歇爾看着像昨晚沒睡好,膚色透着青灰,黑眼圈嚴重到粉底都遮不住,她努力沖聞亭麗綻放笑容,但聞亭麗覺得那笑比哭還難看。
但起碼這人不再冷冰冰,甚至稱得上和顏悅色。
聞亭麗在心中冷笑,社會是如此無情,但凡她成長的速度稍微慢一點,就要挨打。
才幾日,她已經學會利用人性弱點借力打力了。
她不禁在心裏默默哀悼,哀悼那個曾經一團天真的聞亭麗。
同時也在內心慶賀,慶賀現在這個全新的,越來越成熟冷靜的聞亭麗。
頒完獎,米歇爾柔聲細語囑咐聞亭麗:“往年都是陸老先生親自簽發支票,這兩年陸老先生不在上海,這獎項改由陸小先生頒發,你這邊沒問題的話,校方會幫你跟陸小先生确定具體的領獎時間。”
聞亭麗做出恭敬的樣子邊聽邊點頭,
“哦對了。”米歇爾扶了扶鏡框,鄭重其事提醒聞亭麗,“陸小先生不太愛說話,去陸公館領支票的時候一定要注意這一點。”
這話分明有賣好的意味,聞亭麗的心情變得更加舒暢。沒猜錯的話,往後不管喬太太那邊怎樣相逼,米歇爾都絕不敢再刁難她了。
從教堂出來,她百感交集擡起自己的左胳膊,雖說無端受了一次傷,但能夠借着這次意外徹底解決掉最讓她心煩的大麻煩,也算值了。
她再看看手裏的“育英”獎杯和榮譽證書,喜悅從每一個毛孔裏鑽出來,扭頭對準身後的同學們,豪情萬丈地說:“這些日子承蒙諸位同窗的關照,我心裏不知有多感激,這禮拜末我想請大家吃一頓飯,時間和地點大家來定,請各位務必賞光。燕珍珍,平時你總嫌我小氣,這次你來代表大家點菜如何,我呢,去辦公室去請鄭主任和柳老師。”
同學們忙起哄:“聞亭麗,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真要讓燕珍珍點菜,這頓飯恐怕吃到明年春天都吃不完。”
最後聚餐的時間定在禮拜六的中午,地點在大雅樓。
除了務實的先生和同學,聞亭麗還邀請了秀德的黃雲老師和秀德的幾個好朋友。所有應邀的人當中,只有喬寶心被家裏扣住趕不過來,盡管如此,兩校的人加起來也坐了足足三大桌。
包間裏熱鬧非凡,聞亭麗動情地向三位老師舉杯:“承蒙幾位恩師對學生的關照,學生我——”
本是極歡喜誠摯的強調,一開口卻莫名哽咽。
黃雲忙說:“莫哭莫哭,這樣的好日子,應該高興才是。”
“就是。”鄭主任和柳苑華的聲音也有些發澀,“獎項是你靠實力贏回來的,這是值得慶賀的事,快把眼淚擦幹。”
聞亭麗擦幹眼淚,對着滿桌人高高舉起酒杯。
“讓我們敬師恩!敬友誼!”
同窗們異口同聲地說:“敬才華!敬勇氣!敬自由!敬永不屈服的精神!”
女孩們的音調是那樣清悅高昂,仿佛蘊含着鮮活的生命力,穿透窗戶向高高的藍天飛去,聞亭麗胸中激蕩,舉杯一飲而盡。
往後這半個月,米歇爾再沒找過她的麻煩,教導處的老師們待她也是和和氣氣,她每天除了上課用功,就是在禮堂裏排練一些小節目。
要不是父親還在醫院裏,聞亭麗最近的生活簡直可以用“歲月靜好”來形容。
只有一樁,不知是不是陸世澄最近太忙,校方遲遲沒通知她去陸公館領支票,聞亭麗作為一個缺錢的人,不免老在心裏惦記。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