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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謝折風雙瞳一震,神色愕然。
他的神魂之上,當真有一個埋藏如此之深的無情咒!
而且,這咒術上的仙者靈力氣息,确實源自他的師父南鶴仙尊!
這是何時落下的?
他為何毫無記憶?
他當年到底因為此咒忘了多少事情??
師兄所說的冥海雙修,難不成也是……
一千多年——難道他這一千多年,都身中無情咒而不知!?
為什麽?
那是他和師兄的師父,是修真界無人不敬佩的仙長。
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想不通。
他出了神,掐出的法訣微晃,解咒的符文一滞,險些散碎。
謝折風趕忙收斂心神,摒棄掉心中一些蕪雜,凝思屏息,目光複又落在玉簡之上。
安無雪寫的批注在側,字跡隽秀而清雅,仿若這結界之下的寂靜中唯一撫慰人心的無聲喧嘩。
謝折風記下其上的每一個字。
他緩緩閉上雙眼。
解咒符文同無情咒符咒相撞。
謝折風悶哼一聲。
銀光流轉。
咒術符文像是一團亂麻的細線,終于被拎出線頭,一點一點,随着時光倒流而回的記憶,拉扯出了那被塵封在符文之中的年歲。
一百年。
兩百年。
……
八百年。
一千年……
倏地——
謝折風渾身一晃,面色瞬間煞白。
心魔分明沒有發作。
無情咒解開,再沒有比此刻還要神思通明之時。
可他卻好像被人撕開了胸口,剜出了血淋淋的骨肉還不夠,還将利刃深入,攪碎他的心口。
——他都想起來了。
千年前那些被無情咒強行封存的記憶如潰堤一般洶湧而來,填入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空白之中。
自被南鶴帶回落月,師兄牽着他的手踏入山門,而至冥海萬丈水淵下的雙修,最終葬霜海上登仙劫雲降下……
此間種種,他都記起來了。
謝折風心神巨震。
他曾以為,他辜負師兄至深,只因忘了一場雙修、落了一道劍光。
那便已經是他畢生無法挽救的懊悔。
直至此刻。
謝折風才知,那些竟還不是全貌。
他怎麽能忘了!?
明明……
明明是他先動心的。
-
謝折風是在琅風城主府的廢墟之中初見安無雪的。
那時,他手中的劍還在謝追胸膛之上。
那是他的生父。
他的生母據說是個和謝追有露水姻緣的女修,身份不詳。女修生下他之後,把他放在城主府面前便不知所蹤,從此再無蹤跡。
謝追是琅風城人人皆知的風流,年長一些的仙修都說,謝折風生母便是被謝追花言巧語給騙了,懷了孩子才發覺謝追本性。修士子嗣稀薄,懷胎不易,她既不想教養謝追的孩子,又不忍殺了幼兒,這才将嬰孩棄于謝追門前。
謝追不喜後代血脈,完全沒想到自己居然有了個孩子,原先也是不想要他的。
但謝折風自小便生得玉雪可愛,天賦卓越,其他孩童尚在開蒙之時,他已經能對劍道法訣過目不忘。
謝追見他是個天才,方才稍稍正視了他一些。
可也僅此而已。
謝折風幼時,常坐于城主府門前,望着往來不斷的凡人,看着不少凡俗父母牽着孩童走過。
當時仙禍已經打了很久,琅風城外結界環伺,城內風聲鶴唳,凡人步伐總是匆忙。可不管再匆忙,年長者牽着孩童的手也從未松開過。
謝折風從不說話,練劍能練一天,這般看着也能看一天。
謝追若是瞧見他如此,只會嗤笑一聲:“不懂事,凡人有什麽好看的?”
他也不說話。
他有時還會聽見來往城主府的修士直接當着他的面問謝追:“小謝公子怎麽從不理人?也不說話?這孩子不會是個啞巴吧,城主還是尋個好醫修給他看看。”
謝追無所謂道:“他從小就性子冷,不必管他。他那生母……”
謝追冷哼了一聲,“也不是什麽正經仙修,雜種罷了,亂世要教養一個後代或是弟子不容易,若不是天賦高,我早把他送給附近門派了。”
謝折風沒什麽反應。
他只有一個想法——謝追這般德性,如何能在亂世之中,在歸絮海能刮人骨血的罡風之下,在容貌昳麗修為高超的雪妖面前,護佑一城生靈呢?
後來果然琅風城被雪妖所破。
伫立在琅風城的天柱徹底崩毀,仙修死傷衆多,城內屍骨遍地。
那些雪妖不知是要在城裏尋什麽,或是想要挖盡琅風城中的所有靈物,雪妖一族并未冒進,而是一點一點地圍殺而來。
雪妖的歌聲萦繞在琅風城四方,所剩無幾的仙修逐漸退後,最後只餘下城主府的一方天地。
落月峰為琅風城落下的結界碎裂,謝追只有渡劫巅峰修為,不是雪妖族濁仙的對手,被濁仙重傷,境界跌落至辟谷。
謝追躲了起來。
謝折風聽着城主府外歌聲與哭聲交疊,鬥法帶來的狂風一陣一陣席卷而至,鬧人耳朵,而他的生父急促地同他說:“你放開你的靈力,放松,別怕,爹養你這麽大,給了你這麽多好處,你是不是該報答一下爹了?”
謝追放下手中靈劍,已經結起法印,神魂凝結于眉心,準備奪舍。
他以為謝折風自小沉默寡言,不谙世事,什麽都不懂。
謝折風卻漠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靈劍,輕輕點了點頭。
謝追心滿意足,趁着仙修還在垂死掙紮之際,神識完全從靈劍之上撤去,神魂正待離體。
正值此時。
利刃穿透皮肉的聲響傳來,謝追結印的手一僵,睜眼見着自己胸口淌出鮮血之時,才意識到他自己的靈劍刺穿了他的胸膛。
劍認主,可謝折風是他的親子,血脈之力足以暫時掌控靈劍。
“你——”
謝追猛然吐出一口鮮血。
少年面染鮮血,眉眼流下一道血痕。
他輕輕眨了眨眼,只覺謝追的血實在同謝追本人一般讓人難以忍受。
不遠處似有人禦劍而來。
籠罩琅風城的風雪突然停了。
——是那些仙修徹底撐不住了嗎?他也要被雪妖殺了嗎?
謝折風握劍的手一抖,順着聲響轉過頭去。
那一日,琅風淪陷,南鶴親自領着落月峰諸多高手與雪妖族濁仙交戰于歸絮海,終于打退了琅風城內的妖魔。
斷壁殘垣之中,謝折風見着那仙尊身後穿着金線壓邊素衣的少年瞬間掠步至他的面前。
他以為對方要質問他弑父殺城主一事。
可那少年卻毫不在意地用那價值不菲的法袍衣袖擦去他眉間污血,用袖袍遮住了他的眼睛。
飛塵裹着四方血腥味而來,少年嗓音卻如雪中一杯暖茶,沁人心脾。
“我叫安無雪,是落月峰弟子,奉命來琅風城除魔。雪妖已退,結界重立,落月峰正在清肅城中濁氣。”
“你別怕。”
謝折風當時所經歷的一生不算長,第一次有人對他說這三個字。
他果真不怕了。
後來落月峰整頓琅風城,南鶴仙尊搜了謝追殘魂,得知奪舍一事,并未多說一言。
謝折風自此被南鶴劍尊帶回落月峰,成了南鶴劍尊的第二個弟子。
南鶴因琅風城破,焦頭爛額,有許多瑣事還未處理,沒來得及管他。
是安無雪帶着他回到落月峰,将他暫時安置在其中的一個僻靜山峰處。
門中弟子都想看看新來的小師弟,想瞧一瞧讓南鶴仙尊第二次破例的小少年是何模樣,可他們全都被安無雪以“小師弟需要休息”為由擋了回去。
謝折風在屋內,聽着安無雪攔住其他人。
對方遮着他眼睛時,話語分明比春風還柔和,牽着他來此時,神情也比細雨還溫潤,可斥退看熱鬧的峰中弟子之時,居然嚴厲得很。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還滿是血污的衣裳。
他突然有些羞赧,只覺這般同安無雪相見,實在污了這位——應當已經算是他的師兄了——污了這位師兄的眼。
他用法訣,想洗清上面的血跡。但衣袍色深,他明明洗幹淨了,卻總覺得上頭還有自己瞧不見的污穢。
安無雪已經掀開門簾走了進來,正巧撞見他在打量自己的衣裳。
“小師弟,”他眉眼微彎,眯了眯眼睛,“落月峰不至于出不起弟子的衣袍用度,你這身舊了,我去為你準備幾件新的法袍。你可有喜歡的樣式?”
謝折風搖頭:“沒有……”
“那顏色呢?”
謝折風認真思慮了一下。
“白色。”
“哦?”安無雪挑眉,“我們是練劍的劍修,平時總是摸爬滾打的,你不嫌白袍容易髒嗎?”
“……容易髒,也容易看出髒了。”
而不是像他身上這一件這般,分不清是否有洗不去的污穢。
謝折風已經習慣了被他人忽視所求。
他說完,便又覺得自己要求太多,對方不會理會自己。
衣袍而已,能穿就行。
可少年時的安無雪只是點了點頭,順着他的要求道:“那我為你準備幾身白袍。”
謝折風不知如何同人友好相處,只能回想起從前自己坐在城主府門前看過的凡夫俗子,學着那些人對親近之人的稱呼,低聲說:“謝謝阿雪。”
安無雪一愣。
“噢!”他被他的師兄敲了一下腦袋。
安無雪假意生氣道:“喊什麽呢,我是你的師兄,長幼有序,我可喚你姓名,你卻該喊我師兄。”
“……多謝師兄。”
“我聽琅風城的仙修說,你從小就不說話,多半是個啞巴——哪裏是嘛。”
他的新師兄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他,又說:“小師弟不僅不是個啞巴,還好生俊俏,若是穿白衣,定然十分好看。”
只因這一句話。
從此,謝折風只穿白衣。
少年萌動之心在那時便已種下,此後落月峰歲月悠悠,亂世之中,峰間竹林滿是揮劍之聲,卻是謝折風心中不可替代的寧靜。
什麽時候開始發現自己動心的呢?
或許是年長幾歲可以開始練習揮劍後,師兄握着自己的手,代替南鶴教自己練劍的某一剎那。
或許是領命下山的哪一次,同安無雪一起相擁而眠的哪一晚。
也可能是某天入夜時分,師兄在自己半掩着的窗下探出頭來,輕聲喊他:“師弟睡了嗎?師尊有事去了鳴日城,管不到我們。今夜落月峰下凡塵有難得一見的煙火,要不要和我一起偷偷溜出去看看?”
還可能是……
究竟是什麽時候,他已經不清楚了。
可他想起來了。
他早已動心。
所以他知道師兄喜歡他穿白衣,便再沒買過其他顏色的衣裳。
那日師兄教他練劍,沒有留意他掌心被劍柄磨破,實則是他明知師兄會懊惱,會為他包紮,這才故意裝作不曾察覺,直至磨破才攤開掌心給師兄看。
他知曉師兄會喜歡他帶着傷連夜做的冰糕。
而後下山除魔,他明知師兄因羞燥而有些臉紅,卻還要裝作不知,擡手要探師兄臉頰溫熱,只為了能湊近一些。
往事逐漸清晰,時光中的藤蔓在這一刻遲來地爬滿謝折風的心間,為他送來湮滅的曾經。
是他先心動,也是他先勾動師兄的心。
可他全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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