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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話音還飄蕩在蒼古塔外,安無雪卻已經轉身,自己咽下了封鎖靈力的丹藥,迎着厚厚的寒霜,踏入頂層。
蒼古塔百日,冰寒徹骨,冷得能将人神魂都凍得失神。
他有時會透過那塔頂什麽也看不見的細窗,看向霜海所在的方向。
他時而也會想起上官了了斥他“從來沒有心”。
若說不傷心不生氣,那怎麽可能呢?
那畢竟是他護持了一路的師妹。
可他後悔嗎?
他從未後悔過什麽。
當時他根本沒有時間做出萬無一失的應對之法,殺了上官然是他護住上官了了道心的最後一條路。
上官了了道心不毀,北冥便有能夠力壓所有仙修的高手,他也做到最後一次守諾。
出手的那一刻,他想的是先行封口,先告知上官了了他殺的只是個假貨。往後時光漫長,有些執念總會慢慢淡去,屆時再尋機細說。
可上官了了沒有信他。
空口無憑,能用的證據、能使的秘法都會将真正的上官然找出來。他賭的便是上官了了的信任,可他賭贏了假的上官然,卻賭輸了這一份信任。
但既然做了,那便是做了。
四海萬劍陣即将大成,修真界滿是期望。
他在蒼古塔頂,瞧不見他常常愛看的凡世煙火。
出塔之時,唯有戚循和困困在外等他。
戚循扶住他。
他笑了一下,摸了摸困困的頭,問:“鳴日城的劍陣着手準備了嗎?”
“你先養傷吧,”戚循憂慮地看着他蒼白的臉色,假意輕松地笑道,“我才不告訴你。傷好了再來問我。”
他無奈:“好,那……我師弟呢?”
戚循動作一頓。
那時還只是幼年的困困翅膀一耷拉:“嗚……”
“他一直在霜海。”
安無雪怔了怔。
一直在霜海……
那便是對他們雙修之事、對他入塔受刑一事,無話可說?
他雙眸一黯,卻又覺得意料之中。
回了他自己的洞府,他養傷了幾個月,還未從蒼古塔的寒傷中痊愈。
那冰寒之感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去,哪怕看上去已經安然無恙,可冷風吹過,他明明是渡劫巅峰的身體,卻還是會下意識冷得一個哆嗦。
蒼古塔頂層本就沒有人活着走出來過,他心中挂念太深,又有金身玉骨,這才能留有一絲生機。
可這畏寒的毛病,确是徹底好不了了。
他去了霜海,剛站在門前想敲響師弟挂在長松之上的魂鈴,便覺得霜海的冷風有些難熬。
他轉念一想,如今既無要事,把人喊出來了,能問什麽呢?
問師弟怎麽對自己百日受刑只字不提?
還是問雙修一事可有影響師弟的道心?
他自己噎了一下,最終沒有敲響魂鈴,只身離去了。
安無雪去了北冥。
他曾經在北冥待了很久。
從前進出北冥,總會給第一城的城主府發信。
上官了了會來迎他,和他說:“在落月峰都是兄長照拂我,既然來了北冥,你可只準走在我的後頭。”
但他已經再也不會發傳音了。
他戴着遮擋神識的帷帽,行于第一城外。
他聽見其餘進出第一城的修士在談——
“你說上官城主現在還在城主府內閉不見客?是因為上官公子之死嗎?”
“畢竟是唯一的血親,你說安無雪怎麽想的,就算有什麽錯失,何至于将人殺得一點生機都沒有?”
“據說啊,連一句遺言都沒來得及給上官城主留下。”
“當真是心狠手辣……”
“但他也沒包庇自己,領罪受刑去了,你別說,單論這一點,我是佩服的。安無雪不想受罰,誰能逼他?連他都如此,我們行走世間啊,還是小心點,莫要犯了什麽罪責……”
他同那些人擦肩而過。
安無雪尋到了上官了了殺了真正的上官然的地方。
北冥劍布成了幾個月,整個北冥靈氣愈發充盈,魔修只能躲藏。
好些大妖大魔橫屍于城外荒蕪之地,魔修不敢來偷,仙修更不可能來處理這些屍骨。
上官然的屍體還躺在山峰之上。
他被上官了了以劍光刺入眉心,抹去所有生機。
安無雪在他身旁緩緩蹲下,發現他衣衫褴褛,束發淩亂,雙目未閉,死不瞑目。
假的上官然為了瞞天過海,搜過真的上官然的魂,真的上官然在世之時,便已經是個瘋子,也無人替他整肅衣冠。
他給上官然的屍體換了身幹淨的法袍,肅了衣冠,在這山峰裏尋了一處仙修和凡人都不太會踏足之地,立了個無名的碑。
此後,若非有正事,他從未主動踏足北冥。
記憶回籠。
往後種種不過是安無雪自己的回憶,他們還站在當年剛剛布成的北冥主劍陣之下。
幻境還處于上官了了質問安無雪為何殺了上官然的那一刻。
上官了了仍在伸着手。
她像是竭力想要拉住已經不會回頭的過往,卻又知道一切都只是徒勞無功。
最終,她身形一晃,指尖觸在謝折風立下的結界上,不再行進。
謝折風根本沒在意上官了了如何,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安無雪。
這也是謝折風查了許久卻不得而知之事。
難怪他一直都查不到。
此事真相本就是安無雪一手掩埋,當年若有證據證明上官然不是上官了了的弟弟,同時護住上官了了親手殺了血親一事,安無雪怎麽會不說呢?
就連養魂樹精,也沒有辦法找出已經毫無蹤跡、怨氣全散的往事。
誰也沒想到,幾百年後曲氏會出了個浮生道的天才,創下能以一方天地将人困在過往的絕世困陣。
也不會有人想到,這個陣法居然被有心之人用以為禍北冥,以大力将整個第一城籠罩,反倒把他們帶回了千年前。
謝折風本以為安無雪不會想看到這一幕。
他用上官了了聽不見的方式,以靈力裹住聲音送入安無雪耳中:“師兄……?”
他看着對方單薄的身影,想将人攬入懷中。
可他知道師兄不喜自己靠近,只能僵在一旁。
安無雪稍稍轉過來看了謝折風一眼。
他剛才也在目不轉睛地看着,盯了許久,盯到自己雙眸都冒出了血絲。
他隐約知道謝折風想和他說什麽,輕輕眨了眨眼,也以同樣的方式說:“我上輩子确實是怕她知道。其實劍陣成後,我和她只能算個同道,但此事既然是我決心做的,那自然要做到底。
“畢竟有相識一場的情分在,照拂她是師尊許諾北冥的,也是我許諾師尊的。而且……不僅僅是為她,也是因為當時修真界缺乏渡劫巅峰之人,且不說她能不能登仙,她就是出事,仙修魔修高手之間的平衡很容易出現問題。”
謝折風說:“北冥仙君的詛咒一直都是她放不下的迷障。迷障延綿至今,已經困死了她自己。”
“但我當年氣盛,還沒有死過一回,想法簡單,有太多勘不破,應對很多事情,其實也是霧裏看花,自以為明白,實則糊裏糊塗。”
南鶴和一衆仙者去得太早,他們當時在修真界都只能算是少年,卻要肩扛兩界,看似位居高位,實則很多東西也是頭一遭,稚嫩得很。
安無雪輕笑一聲,當年的憤怒和悲傷在此刻都不過是一句“糊裏糊塗”。
他繼續用靈力裹着聲音,單獨對謝折風說:“現在啊,我回頭一想——我以前覺着不能告知她真相,因而抱歉,又覺得沒有做到最好,直至剛剛都有些遺憾。但也只是直至剛剛,現在我好像才是真的看清楚了。
“有些東西,別人擋不了,有些天命,別人替不了。我又是誰呢?我上輩子就算天賜玉骨金身,受命于天挽大廈之将傾,說到底不也還是萬千仙修中的一個?我算什麽東西,也妄圖包攬一切?
“曲氏一族為了護住曲忌之這個浮生道的天才,大費周章尋了個無情道的養子,最終呢?該是曲忌之的劫,他還是躲不過。
“在這陣中,我第一次攔她,是想着既然瞞都瞞了這麽久,我都死了一千年,就讓往事塵封,沒有因果才好。第二次攔她,是不想和她一同看這些,就像現在這樣——怪沒意思的。
“但方才,我才發現從前的我還是有點沒想明白。随她去便是了,能破陣就好。”
安無雪已經死了。
這些因果,宿雪不會管,也沒必要管。
他悵然說着,驀地聽到前頭,上官了了嗓音輕顫,帶着哽咽:“謝出寒,我恨了他一千年……”
幻境中,一千年前的安無雪正在面對着劍陣中不知多少修士的質問。
真正的上官了了的話語同這些言語混在一起,交疊起伏地傳入安無雪的耳中,竟有些荒唐之感。
她每一個字都格外用力:“是我被人蒙蔽,輕信妄言,錯認惡徒為血親,最終親手殺了我的弟弟……”
“他當日只是想先殺了那假貨,告知我那假貨不是阿然,瞞下我弑親一事,此後再慢慢打算——若我當日信他,根本沒有此後諸事。我不信,因而不僅失了弟弟,還失了兄長。我生怕詛咒應驗,可最終,讓詛咒徹底應驗的人,其實是我自己。”
“我居然還一直問他為什麽!?他明明告訴過我的,他明明和我說了一次又一次那不是我的弟弟。他明明……明明從來沒有害過我……”
“他告訴過我的啊……”
她哭了。
她是統率整個北冥的尊者,歷經仙禍之戰,自小坎坷崎岖,鮮少有露怯崩潰之時。
她甚至只哭過三次。
北冥仙君隕落那日,她哭得無怨無悔。
“上官然”死的那日,她哭得聲嘶力竭。
可如今,她臉龐滿是淚痕,卻完全哭不出聲來。
就好像那股被安無雪承擔的憋悶終于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一點聲音都發不出。
她渾身都在顫,明知此刻不是回想過往之時,可當年她說的每一句話此刻都浮過她的心間。
她曾說安無雪存了私念。
可那些挑撥離間之語都是那個冒牌貨的胡編亂造,安無雪明知自己被人編排,仍舊對還未暴露身份的“上官然”好言好語,又哪裏會有私念?
她曾說安無雪從來都沒有心。
可安無雪為了護住她的道心,掐斷她的執迷,寧願入蒼古塔百日受刑都不曾對外人道過一句。
該痛心疾首悔不當初的人是她才對。
是她殺了上官然!
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弟弟!
兄長護她至此,反倒……
她如今……倒是寧願安無雪從來沒有心!!!
上官了了只覺血氣翻湧,胸腔疼得仿若剜心。
她分明瞧不見,卻死死地對着一千年前那個“安無雪”所在的方向,想要知道對方當時的表情。
……該是有多失望呢?
“我一直怨恨他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甚至……”
她嗓音一滞,甚至沒勇氣說出那話來。
她想起了宿雪先前同她提起的話。
——“當年你口中的那個人說,他确實沒有證據,劍陣将成,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先斬後奏,可他殺的人不是你的弟弟。”
她甚至忘了安無雪其實和她解釋過。
她把安無雪的解釋當做辯解之言,在千年後的現在忘了個幹幹淨淨。
“上官城主。”
謝折風語氣寡淡,像是絲毫沒有被上官了了的心緒影響。
他說:“這些話,你說與我聽做什麽?你覺得虧欠誰,便該對誰說。”
“可是——”
上官了了又是一顫。
可是他死了。
污名在身,魂飛魄散。
當年安無雪身死,她在北冥,聽聞消息悵然許久,覺得可惜,卻又覺得那是安無雪積怨已久,自食其果。
現在……
現在她只恨自己什麽都沒做!!
她若是踏出北冥,在那人被千夫所指那日,拔劍而出,幫他那麽一下呢?
他還會死嗎?
她該幫他的啊!
她欠了他那麽多,最後居然任由他慘死!
她連不知真相之時都在想,安無雪明明那麽好的一個人。
如今,她只覺得明明那麽好的一個人……
那麽好的一個人,本該穿着一身閑适卻奢華的衣裳,墨發玉冠,雪白的靈囊墜在腰間一晃一晃的,他拎着燈籠,于萬裏無雲的星夜之下,在他傾力促成的這盛世裏,緩步行于長街中,聽着路邊的戲臺捏着腔調唱着他的功績……
“啊——!!!!”
翻江倒海的紛亂痛楚終究壓垮了她,上官了了再也支撐不住,雙手扶着額間,滿是痛色地屈膝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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