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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新任錦衣衛都指揮使彭瑜從門外繞進來,拱手回道,
“禀陛下,李姑娘回李府後,在西便門附近找了一家夷商會的學館,給人做女夫子。”
至于自稱寡婦的事,彭瑜很明智地沒提。
裴浚聞言扶着桌案沉默良久,熱辣辣的酒液刺激着喉腔胃部,令他思緒有短暫的空白,她在李府處境如何,他心中有數,出了宮可不就得尋一份營生麽?
看着這些不曾動過的賞賜,他一面惱恨李鳳寧脾氣倔,辜負他的好意,一面又擔心她一個女孩子在外頭磕磕碰碰過不好。
也不知存了什麽樣的心思,也不知出于什麽目的,他面無表情下了旨意,
“将這些賞賜全部送去給她。”
他是天子,賜下去的東西斷沒有收回的道理。
扔下這話,裴浚回了正殿。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柳海還能沒弄明白皇帝的心思麽?
他明顯還惦記着李鳳寧,卻又礙于皇帝威嚴,拉不下面子。
至于送賞賜,不正是糾纏不清的最好借口麽?
于是柳海連夜吩咐人将這些賞賜全部裝車,打算翌日送去學館給鳳寧。
八月初二,又是一個好晴天。
只是天涼了,晨風有些刺骨,烏先生将馬镫從馬車上擱下來時,鳳寧明顯瞧見他腿微微有些顫,她慌忙上前一步,攔住他,“先生,這條路往返已有兩月,我很熟悉了,不需要您再送了。”
烏先生早些年腿受過傷,每到天寒時便犯病。
他搖搖頭,“路再熟悉,也得防着宵小,你一個姑娘家在外頭,謹慎為上。”
鳳寧還要堅持,門扉處突然傳來一聲輕咳。
二人循聲望去,只見李巍不知何時來到學堂,看着相互推讓的二人,臉色有些不好看,他先拱袖朝烏先生施了一禮,随後冷着臉呵斥了鳳寧一句,
“行了,時辰不早,你早些登車,為父正要去官署區,正好捎你一程。”
言罷,便與烏先生溫聲道,
“辛苦先生勞累這段時日,往後我會安排婆子車夫送她。”
李巍是鳳寧的父親,他開了這個口,烏先生沒有拒絕的餘地。
“如此甚好。”他施了一禮,朝鳳寧溫和看一眼,“風涼,快些上車吧。”
鳳寧狐疑地看着李巍,默默登了車,李巍這廂與烏先生告辭,随後掀簾而入,李府管家親自驅車前往阜財坊,車廂內,父女倆各坐一端,誰也沒搭理誰。
這兩月李巍受她要挾,明面上好吃好喝招待,暗地裏生了不少悶氣。
今日驟然示好,也不知是安的什麽心。
李巍顯然昨夜睡得不怎麽好,眼下有些發青,捂着頭額揉了片刻,忽然開口問她,
“你怎麽結識了陳康侯府的章公子?”
鳳寧微微一愣,“章雲璧公子嗎?哦,我在皇宮當值時與他妹妹章佩佩交好,與章公子有過數面之緣。”
李巍了然地哦了一聲,就沒再多問。
今日之所以親自送李鳳寧去學館,也有緣故。
昨日下朝後,無意中遇到章雲璧,章雲璧突然朝他施禮并借一步說話。
他雖見過章雲璧,卻從未與他打過交道,一時莫名。
哪知那章雲璧便與他說了這樣一段話,
“鳳寧姑娘與舍妹在宮中相識,情同姊妹,屢屢擔心鳳姑娘出行不便,意在雇些婆子去接送,可在下覺着章家是章家,李家是李家,若是被有心人瞧見并不妥當,故而還請李大人顧念此事,親自安排人護送鳳姑娘出行。”
李巍當時羞愧極了,只道給章家添了麻煩,連連告罪,那章雲璧修養極是出衆,反而自認唐突,請他勿怪。
李巍此人擅長察言觀色,總覺得章雲璧此舉有些奇怪。
說他關心鳳寧嘛,人家興許是怕給章家招惹不必要的麻煩,連累自己。
說他不在意麽,區區一樁小事何至于勞動他侯府長公子親自出面,他對鳳寧的事過于在意了些。
這位章公子還不曾娶妻吧?
李巍心裏亂糟糟地想。
鳳寧見李巍明顯神色有異,頗為擔心,“章公子怎麽了?您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李巍沒回她,只搖頭道,“沒什麽,随口問問。”
想起夫人柳氏昨夜回府,将鳳寧埋怨一通的事,又板起臉教訓鳳寧,
“你母親畢竟是你嫡母,往後出門前得去上房給她請安,明白嗎?”眼看鳳寧雙眼鼓起,露出不情願的眼神,他立即斥道,
“你今年十七了,到了該嫁人的年紀,沒嫡母給你操持,哪個人家願意娶你?”
鳳寧一聽這話氣不打一處來,“怎麽,您還想再賣我一次?”
李巍被她這話說得擡不起頭來,面紅耳赤駁道,“說什麽胡話呢,為父送你入宮原是為你好,哪知你不争氣,沒讨得聖上的好,怎麽說賣?你把聖上當什麽了!”
鳳寧重重哼了一聲,“您既然知道我出自禦前,怎麽還敢嫁我?”
李巍理所當然道,“怎麽就不能嫁了?那章姑娘不也是禦前伺候過的女官嗎?人家清清白白,被城南侯府的少公子看上,剛訂了婚,再說此前出宮的陳姑娘,前不久也有了一門婚事,怎麽偏偏你不成?聖上若真稀罕你,早留你在皇宮了,何至于讓你出宮,既然讓你出了宮,那就意味着你能嫁人。”
鳳寧被他說的臉一陣紅一陣青,“我不管,我話擺在這裏,我不嫁人,您少折騰。”
李巍沉着臉沒說話。
昨夜夫人的意思是,趁早把李鳳寧給嫁出去,也省了一樁閑事。
李巍也如是作想,京城嫁不了,便擇一外地的人家。
“這學堂的事,你早些辭去,莫要抛頭露面。”
鳳寧沒好氣堵他,“我在皇宮時,陛下準我去番經廠印書,我早與那些工匠打成一片,早抛頭露面過了,我告訴您,您若是與我說親,我就把我犯欺君之罪的事抖出去。”
可惜這回,李巍無動于衷。
他雙手搭在膝蓋冷笑道“這都過去兩月了,若是聖上真要治你的罪,早發落了,你可別再诓我。”
鳳寧也有恃無恐,“那是因為沒抖落出去,一旦抖落出去,天子顧忌顏面也得發配李家。”
李巍給氣紅了眼,“你個混賬東西,你與李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以為發落了我們,你能獨善其身?你少拿這一處挾持我,為父不吃你這一套。”
見小女兒跟個刺頭似的,難馴服地很,李巍越發存了早早把這個禍害嫁出去的心思。
頭疼也讓別人頭疼去。
鳳寧輕笑一聲,她決定治治這個混賬父親,待他真要說親做媒,再把皇帝臨幸她的事告訴他,讓他左支右绌下不了臺吃啞巴虧,看他還有沒有膽量嫁她。
下車時,李巍盯着她背影罵,“你再不服管教,為父将你嫁得越遠越好。”
鳳寧扭頭睨了他一眼,“若能一輩子見不着您,也算我的造化了。”
李巍被嘔了一口血,憤憤甩車離去。
鳳寧雖說在李巍跟前不饒嘴,心裏實則有些犯難。
還是得早些搬出李府才好。
可惜她與李巍是親生父女,若能得機會讓她徹底擺脫這一家人,立個女戶就踏實了。
進了學堂,先與歐陽夫人問個好,循例問起住宿的事。
“夫人,先前您說給我騰挪屋子的事可有眉目了?如今天越發見冷,來回奔波着實為難。”
歐陽夫人嘆了一聲,“在你之前我不是請了一位女教習麽?她原是在學館當個差得了銀子貼補家用,可惜顧這頭顧不着那頭,那丈夫在外頭養了外室,婆婆罵她生不出孩子要将她掃地出門,她無家可歸,求我容她一時,我答應了,可眼下她那頭官司弄不明白,整日哭哭啼啼,若這麽趕她,我也于心不忍。要不這樣,鳳寧,你先住我家裏,這樣來往也方便。”
歐陽夫人府邸就在隔壁不遠,府上有兩個兒子,長子已成親,小兒子尚在國子監求學,她住進去算什麽事。
鳳寧咧嘴一笑,“那再等等吧。”
上午教了一堂三字經,帶着孩子們臨摹了一會兒書法,午時在後院用了午膳打算歇一會兒,夷學館規模并不小,可女學卻不大,總共二十來位孩子,前堂後院,後院左廂房住着粗使的婆子,右廂房用作膳堂,梢間放着些雜物,并無多餘的房間。
廂房與後罩房的夾道過去有一個小跨院。
正院住着原先那位姓周的教習,東面書房,西面待客間。
每日午時,鳳寧便在書房歇晌。
院子狹窄,卻極其清幽,等那位周娘子搬走,這便是她的地兒了。
從宮裏出來,林林總總手裏餘了四十兩銀子,這段時日她與附近夷商接觸,有人得知她精通蒙語與波斯語,私下請她譯些文告書信之類,也有譯書籍的,鳳寧接一接私活,每月額外還有五六兩銀子的收成。
這麽一來,一月也有十兩上下的進帳,等攢個幾年,回頭置辦個鋪子什麽的,一輩子吃穿也有着落。
鳳寧想着美美地睡着了。
下午是歐陽夫人執教,鳳寧睡得踏實,這一覺睡到日頭偏西,模模糊糊起身,隐約瞧見廊庑站着一人,那人穿戴倒是極其低調,可那低眉順眼躬身臨立的模樣卻叫人刻在骨子裏。
不是柳海又是誰?
鳳寧心險些從嗓眼抖出來,慌忙起身,推門而開,果然瞧見柳海帶着兩位小內使恭敬地侯在廊下。
短短兩月,她在這學堂忙前忙後,體會人生百态,再見柳海恍若隔世,
足足愣了半晌,她方朝他施禮,“柳公公,您怎麽來了?”
柳海還如同在宮裏的模樣,笑眯眯給她請安,
“喲,姑娘出宮時,招呼都不打,害老奴惦記着,這不得了機會便來探望姑娘。”
這是暗指她不告而別。
鳳寧臉一紅,悄悄地打量他幾眼,看着也不像興師問罪的,心裏稍稍回落片刻,
“勞您記挂,還請入屋喝茶。”
先一步跨進書房,見柳海跟進來四下打量,微微苦笑,“這兒簡陋,還請公公海涵。”
一面示意他在正北的圈椅落座,一面去倒茶。
柳海心裏拿她當宮裏的主子,可不敢造次,立在西邊的椅凳不動,等着鳳寧斟了茶,催他落座,他指着對面讓鳳寧先坐,兩廂推讓一番,最後面對面坐下了。
“您來多久了,怎麽不喚我一聲?”
柳海笑笑沒說話,沒告訴鳳寧他在外頭侯了足足半個時辰。
随後便意味深長道,“您如今可是混得風生水起。”
禦前的人辦事講究雷厲風行,裴浚那頭一松口,鳳寧的底細柳海便打聽得清清楚楚。
這家女學館由歐陽夫人一手操辦,歐陽夫人十分看重鳳寧,有意讓她接班。
這姑娘性子好,心誠人善,踏實肯幹,沒有什麽事做不好。
就連孩子們都圍着她轉。
更要命的是遠近夷商,有不少人相中鳳寧,争相給她說親呢。
這些消息一旦被龍椅上那位聽見,還不知要氣成什麽樣。
柳海光想一想,額尖發脹。
鳳寧失笑,大方承認,“确實挺好的,自自在在。”
這話就是說宮裏不自在了。
柳海抿着唇沉笑未語。
滞留太久,恐前院的歐陽夫人撞見,鳳寧便主動問他,
“不知公公駕到,有何指教?”
柳海這樣的人物,平日便是三品大員見着了都得對他點頭哈腰,有內相之稱,鳳寧可不敢怠慢他。
柳海笑容漸開,徐徐回道,“倒也沒旁的事,姑娘落了些東西在養心殿,萬歲爺囑咐送來。”
“萬歲爺”三字跟針似的猛得刺了鳳寧一下。
這些日子,刻意回避不去想他,如今提起,倒有一番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的惘然。
不是問罪而來,鳳寧暗自也松了一口氣。
她那日走得匆忙,着實有些東西落在養心殿,有兩冊烏先生的校對本,一盒湖筆,甚至于他賞她的書法繪畫,以及他親自替她作的畫像。
“确實留了些書冊在養心殿,不知公公可給我捎來了?”
柳海拍了拍掌,兩位小內使擡着些箱籠錦盒進了屋。
鳳寧看着那原封不動的箱子,臉色就變了,猛地站起了身。
“公公,這....”
柳海知道她想說什麽,慢騰騰起身,籠着袖道,
“姑娘,聖賜之物可沒有退回的道理,那樁事萬歲爺沒能與您計較,已然是大造化,若是連這些都不收,那便是欺君之罪再加一成,姑娘如今在學堂任着職,也不好牽連人家吧。”
今日這東西再擡回去,他這腦袋就保不住了。
沒法子,只能軟硬兼施,逼着鳳寧收下。
鳳寧指了指這逼仄的屋子,苦笑道,
“您瞧我,原本利落利落一個人,帶着這些便是累贅,您即便擱下,我也用不着。”
柳海笑道,“萬歲爺的性子您是知道的,說一不二。”
鳳寧愣了愣,倒也無話可說。
大抵是厭惡她,連着賜下的東西也覺礙眼。
鳳寧也能理解,“對了公公,我旁的東西呢,我還有些書冊遺落在值房,還有我養的那只貓,您見過嗎?”
柳海不動聲色一笑,“喲,看來姑娘對宮裏還挺記挂的嘛,實在不成,可以回去走一趟。”
鳳寧聞言打了個激靈,連忙說不用,
“也罷,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扔了就扔了。”
至于卷卷,再拜托佩佩吧。
柳海走了這一趟,摸清鳳寧的心思,是真的想留在宮外,沒有回宮的打算了。
這可就麻煩了。
可憐他這堂堂司禮監掌印,如今成了個兩頭跑的掮客,回了宮還得哄着皇帝,
“陛下,鳳姑娘高高興興收了呢。”
裴浚倚在躺椅,涼涼觑了他一眼。
當他不知李鳳寧的脾氣?
若真樂意要,至于分文不動嗎?
裴浚所料不錯,翌日錦衣衛報訊給他,李鳳寧将那些賞賜全部送去戶部捐贈國庫,充作軍資,揮揮手深藏功與名走了。
可憐戶部的記事官收得美滋滋,壓根不知自己往皇帝心裏捅了一刀。
裴浚給氣的一宿沒睡着。
閉上眼全是李鳳寧那張臉,婀娜身段,綿軟吐息,舌尖甜美的滋味,甚至于最後一陣哆嗦猛咬他胳膊一口的糜豔。
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挫敗,他從來沒有被一個人左右過喜怒哀樂,這是第一回,第一回将一個女人擱在心上,她卻跑了,從來修養極好如雪颠之松的男人于夤夜罵了一句粗話。
連淋了兩次冷浴,才消停。
次日清晨,發起高熱,強撐着上了早朝,連養心殿都沒能回去,就這麽病倒在文華殿的東配殿。
裴浚自小習武,年輕精壯,從小到大幾乎不生病,可這一回來勢洶洶,嘴唇發烏,連着柳海也唬得七上八下,歸根究底是心裏嘔着氣,上不去下不來,急火攻心催發了病症。
這病得從根子上治。
柳海吩咐韓玉和黃錦二人在文華殿伺候,拿着拂塵急急跨出殿。
韓玉見狀追過來,
“老祖宗,您這是要去哪兒,陛下不許通報內閣,裏頭沒個主事人,您若再走,小的跟黃公公可看不住。”
柳海将他胳膊推開,罵他道,“你個小兔崽子,解鈴還須系鈴人,我這就去請解藥,保管藥到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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