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雾气中,囚车轧过青石板砖发出沉重的“吱嘎”声,梁家父子、两县县令皆披发戴罪,被拷住手脚押送进京。
剩余与梁府有牵扯的官员,皆由益州府衙暂代关押。
道路两旁一片哭天抢地,那是梁远的外祖家人,梁远的外祖母因过于伤心,一口气没上来,晕厥倒地。
路边拦着维持秩序的护卫,不让旁人靠近囚车。
前后好几条街都被围观的百姓给挤满了,不管过去有没有被梁家欺压过的,面上都露出痛快神色。
几天之前,梁勉此前“失踪”的继室夫人出面,揭发对方藏匿私产的地点,光凭这一处就搜出来十数万两银钱,还不算各种珍奇宝物绫罗绸缎,譬如每年底向京中上贡的蜀锦,京中二百匹,梁家自个留二百匹,这还不提过去孝敬王府的。
两位监察御史当即派兵将梁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将府里上上下下百来号人审了个遍。
梁勉父子起初嘴硬不肯认罪,下人们却禁不住拷打逼问招供了不少,再加上石氏陆续又提供不少证据,梁勉父子再嘴硬也无济于事。
人证物证齐备,御史将案子卷宗加急送回长安,递呈圣人。
圣人惊怒,满朝哗然,当即先撸了这群尸位素餐之人的官帽子,押送回京处置。
有嫉恶如仇的书生当面痛批:“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不死何俟!”
过去被他们父子压下来的罪行,可谓罄竹难书,不死也满门流放了。
而先前被逼迫,如今自首陈情的继任夫人石氏因将功抵过得以从轻发落,只贬官为庶,罚没尽数家产,自行带女儿离去。
官道和城门口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沈府的马车只好停在一处铺前,丁香、茴香将崔令鸢和逐渐显怀的贺雪扶下马车。
青山绿水悠悠,晨晖徐徐沐下,驱散了草木上的雾气,也叫贺雪眼中续起一层薄雾。
凭着女性之间微妙的情感互通,崔令鸢能察觉到对方心情一如天边红日般明朗,是一种名为激动的喜悦之情。
这时候无需多言,只需要安静的陪伴就足够了。
半晌,直到再也望不见囚车片影,贺雪嘴唇开开合合,似乎想说什么,到底热泪比话音先滚落。
又过了段时日,高柳咽蝉嘶,风动送荷香,正是仲夏时节。
从晨起便开始小雨淅沥,吃过了府里陶师傅送来的朝食,阿昌冒雨前来,在廊下禀道:“娘子,长安的裁决下来了!”
众人神色皆肃穆。
崔令鸢点头:“怎么说?”
提到那些人,一贯随和的阿昌声音里也带了冷意:“梁勉为官不仁,贪污受贿,鱼肉百姓,其子梁远欺男霸女,罢免先前官职,判流刑两千里。府中私产充入国库,强占了百姓的田产宅地全部返还,并如数补偿每户的损失。”
“王琥、冯慎等与两家勾结狼狈为奸的官员,按各自情节轻重也都得了处罚,最轻的罢官,最重的,像冯慎这些心腹也一并流放幽州。”
还有益州王,原本老王爷才是那罪魁祸首,只是人死祸销,不过,他也算是揭了自家老爹的底,圣人为了全宗室的面子,不但没有罚他,还在圣旨中狠狠夸奖了一遍。
毕竟是用了点小计谋,才叫这群蛀虫们吐出东西来,过程不那么光明磊落,圣人也不好叫其他官员知道,免得他们多想。
这些处罚合情合理,益州王妃所求也实现了。
崔令鸢点点头,心里总有些不安,圣人为何要这般着急?
难道?
不待她多想,阿昌说完对这群人的处置,接下来便是报喜了。
阿昌脸上带笑,露出几丝少年人得意神情:“眼下益州城官位空缺,圣人升了阿郎为刺史职位,这可是几十年来没有的殊荣!”
其实在此之前,梁家还没被定罪时,圣人罢官的旨意下来,就已经一并让沈晏代掌刺史之责了。
不过这代掌嘛,终究没有实际的官职落到头上来的名正言顺。
“可算是有名份,不上白工了。”
被崔令鸢这么一打趣,方才还一脸沉重的众人不禁都露出个笑。
至于简安元,他则更喜欢练兵,圣人便将益州驻地的几千人马交给了他。
此前军营基本上被梁勉和老王爷视为私有,经常私自调底下士兵替自己办事,疏于操练。
又因底层士兵受压迫十分厉害,为了争一点蝇头小利,时有斗殴事件发生,军心十分松散。
简安元初到时,那些官员不想着好好操练,还在钻营如何巴结这位新任上峰,甚至还有青天白日在营帐睡大觉的!
简安元不惯着他们,借着比试的由头将这些人毫不留情地给打趴了,叫他们狠狠出了丑。
另外又宣布能者上位,定下新规,他一旬里有七八日住在军营,就是为了盯着他们严格按照规矩形式,杜绝偷懒耍滑之流,再也不是原先散漫模样。
近秋时节,城中百姓纷纷拖家带口出城赏景,便是白热的日头也阻挡不了他们的游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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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轻小娘子们则更是高兴,再也不必畏惧碰上那位纨绔,是以对新任刺史更为感激。
官道两边大片田地中放眼望去皆是忙碌的农户,脸上喜气洋洋。
崔令鸢许久不运动,被沈晏半背半拉地总算登上了梧桐山顶。
抵达山顶时正是日落时分,她还没来得及喘匀气,就被眼前的壮丽景致给夺走了心神。
这一刻,“半江瑟瑟半江红”之句具象化在眼前,灿烂红霞满天,瑰丽流霞洒向湖光山色的每一处角落,一直蔓延到她们身上,给二人披上“霞帔”。
站得高,看得也清楚。
站在山顶,崔令鸢能看见城东生意最好的那家包子铺后院升腾起袅袅炊烟,也能看见城南几个追逐打闹嬉戏的孩童。
她在那块大石头上站了许久,心中震荡不已,岁月安然静美。
她站在那儿看风景,起先说要看风景的人却在看她。
沈晏指着城中某处给她看:“可认出这是哪儿?”
一群嬉戏的女童,身上统一穿着靛青衫子,她当然认识了,笑道:“哎晏郎我好像看见阿月了,你看那是不是?”
阿月是石氏的女儿。
孤身抚养女儿虽辛苦,石氏却一点也不后悔。
她变卖了所有余下的首饰,拿着数十银钱,在城中租了户民居。
这间院落是前铺后舍的格局,前面她用来做豆腐生意,重操嫁人前的旧业。
后院则是三间屋舍,院中只一口井,一枣树,还有她后来添置的石磨。
日后便与过去的锦衣玉食毫无关系,也与那些胆战心惊的寒夜彻底告别。
她并未与原先的家人相认,买了个看门洒扫的婆子,平日里搭把手,又将女儿送去城中的女子私塾,好学一门傍身手艺。
女子私塾是崔令鸢一拍脑袋想的,原先只是个影子,待梁家事情落定后,她又找到贺雪与罗二娘一起细细讨论,最后拉了沈晏出来当这个颁布者。
这私塾十分特殊,传授的全是些农林渔牧经商等傍身之计,不收束修,只向女子开放,无论成人幼女,只要是身陷囹圄,希望摆脱困境的,都能来此学习一门技艺,为期三月,包饭包宿。
崔令鸢也是受了贺雪的经历启发,人在困境之中若能有一技傍身,至少不会落入绝境。
许多人或许只缺一个机会,她愿意给处于逆境中的同胞提供这个机会。
当然了,也是因为益州王妃给她的那份“见面礼”太丰厚,被她拿来当经费的缘故,才能如此豪横。
贺雪深受感染,她本家便是经商,从前跟父母学了不少经营铺子之才,便将朝廷补偿的两间民宅给租了出去,主动请缨去当老师。
两人又静静看了会日落,仆婢们便远远地站着,不去打扰。
直到最后一丝余晖暗下去,山脚人家的烟囱升起炊烟,崔令鸢忽然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
月光为她身上镀了一层银辉,就连睫羽上也氲了一层清亮水雾。
“怎么了?冷吗?”
月色清辉照亮沈晏的轮廓,亦衬得他声音清淡如水,就是这样清淡冷肃的声音里,因为关心而暗含了微微的紧张。
崔令鸢眸中流华熠熠,摇头,“不是,我饿了!”
“……”
方才的紧张好似笑话,沈晏一时竟然词穷。
四周响起窃窃低笑,是她的婢子。
是了,比起衣住行,食才是她人生头等大事,一向如此,实在没什么好惊讶的,刚才那点子无奈便都烟消云散。
“沈刺史——”
崔令鸢已经了无耐心了,拖长了音催促他,“快点快点嘛,一会儿没下山力气了。”
沈晏看她一眼,带着浓浓笑意,将人拦腰抱起,“不必你出力气。”
霎时一声惊呼过后,沈晏大步朝山下走去,阿昌与众婢皆忍笑回避。
崔令鸢一面感受着胸腔内传来心跳震动,一面忍不住偷觑他依旧招人桃花眼。既有文人风雅,武士洒脱,又有权臣威仪。
即便面相还是初见时的风流张扬,却不再需要刻意压抑表情来维持外人眼中的“沉稳”,举手投足自有威仪。
历经几次风雨后,昔日温室中的茁壮树苗已成长成能够独当一面,遮风挡雨的大树。
见他唇边亦有笑意漫出,崔令鸢再也止不住埋首于他胸前,遮住自己脸上大大的笑容。
晚风吹起他衫子与她罗裙,衣袂翻飞间,干净皂角香,清澈茉莉香,与这浅青深绿,与这明灯炊烟,长长久久交缠在一起。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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