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大案是怎么回事,太极殿上的众臣记忆犹新。
先是查南闱舞弊,查着查着顺着线索查到了中介天界院,然后翻找出兵甲和假僧。
夭寿啊!
禁书案查着查着,查到了复兴社,原本以为只是世家子弟吃喝玩乐的小团体,结果查出结党谋逆。
案子最后归结在一起,变成了惊天大案,卷起滔天大浪,把江南缙绅世家一波带走了。
现在你又来!
文武群臣们忐忑不安地看着朱翊钧,等待着他的话。
“召宋公亮上殿。”
“是!”
过了一会,宋公亮一身斗牛服,走上了正殿。
“臣锦衣卫都指挥使宋公亮,觐见皇上。”
“免礼,宋公亮,说说翊卫司查到些什么。”
“遵旨。”
文武群臣神情各异地看着他,尤其是西宁侯宋世恩的神情最为复杂。
翊卫司,它的职责大家都知道,专查谋逆叛国和犯上作乱等大案。
朱希忠和顾寰心头悸动,大为惊恐。
皇上这是要下狠手,把旧勋贵一网打尽吗?
如今这局面,摆明了皇上步步为营,早就悄悄把绳索套在诸位勋贵们脖子上,现在要使劲拉紧。
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两人突然想起进西苑前,朱希孝跟在南华门前打拳的汝宁侯卢镗搭话,然后带回来一句话“宋贵妃”。
宋贵妃,肯定是指皇上的贵妃宋氏。
她是苏州吴县大商贾宋应卿的女儿,背后站着江南工商新兴者,以及东南一脉。
对了,宋贵妃还有位三哥宋药师在西征军中,极有机会封爵,成为新的勋贵。
卢镗为什么会跟朱希孝提到她呢?
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只是这里面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破局的契机?
如果是勋贵们破局的契机,那肯定不是卢镗想出来的,他长于治军、韬略和用兵,计谋方面并不见长。
不是他想出来的,那是谁点给他的?
这盘棋局里,除了皇上、潘应龙和勋贵,还有其他人?
朱希忠和顾寰心里思绪万千,宋公亮朗声开口。
“皇上,诸位同僚,锦衣卫镇抚司京畿局在协助京师税政稽查局查案时,向翊卫司提供几条重要的线索。
其中一条就是有人在伺机购买滑膛步枪和短铳。
于是翊卫司马上派人追查此事,先是找到了提供线索的人,京师金鹏门门主徐云鹏。他是京师地痞头子,帮会分子首脑。
纠集了一群地痞流氓,组成金鹏门,一直盘踞在大通桥,控制一批脚夫挑夫加以压榨。同时大通桥的偷盗、拐卖等罪行,大部分都是金鹏门犯下的。
金鹏门和徐云鹏幕后贵人是武定侯府世子郭应麒.”
武定侯郭大成脸色一变。
兔崽子,老子千防万防,还把侄儿郭应墉安排做挡箭牌,做武定侯府的赑屃。想不到你自个跟帮会分子勾结上,还成了他们幕后保护伞,最关键是跟涉枪案牵扯上。
你个不肖子啊,你不知道嘉靖四十二年后,朝廷对火枪火炮监控得极严,严禁私藏火器,谁碰都难逃罪责。
你小子居然还敢往上凑。
郭大成心惊胆战地继续听着。
“徐云鹏交代,寻购滑膛步枪和短铳的,正是武定侯世子郭应麒。据说是他们组织了一个游猎会,名叫神武社。
经常到蓟州、昌平、密云等山野丛林打猎,骑射用腻了,想试试威力巨大的火器.
臣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发现神武社陆续从江南够得六十五枝鸟铳.”
噗通一声,武定侯郭大成瘫坐在地上。
众人来不及去管他,继续盯着宋公亮的嘴巴,关注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
“翊卫司追查这六十五枝鸟铳,发现应该是嘉靖四十二年宁波府打造的,专门用于剿倭,每一杆都打有钢印编号。
不过这六十五枝鸟铳被人磨去了钢印记号,翊卫司通过各种途径查到,这六十五枝鸟铳原来是装备给浙江金乡卫。
后来金乡卫官兵整编,被编入武骧军,换上了滑膛枪,这六十五枝鸟铳被拨给了浙江营卫军第六步兵团。隆庆三年,第六步兵团报称报废四百五十枝鸟铳,其中就有这六十五枝。
现在翊卫司已经组成专案组,奔赴浙江,彻查此案,同时追查同批报废的四百五十枝鸟铳,是不是还有其它的流落在外”
明军东南剿倭,宁波等地打造了超过十万枝鸟铳,分发给剿倭军使用。剿倭结束,剿倭兵马或整编成新军,或改编为营卫军,有的还成了海军水师和陆战队,去向繁杂。
这些鸟铳自然也跟着散去各军,后来全军更换滑膛枪,这批鸟铳被淘汰,部分被用来装备朝鲜新军,其余的被毁掉。
十万枝鸟铳,经历了这么复杂的变迁,肯定会有漏网之鱼。
关键是偏偏有六十五枝,流到了什么神武社手里。
神武社,一听这名字就是勋二代们汇聚在一起,耀武扬威打野战的会社。
朱翊钧问道:“六十五枝鸟铳落入神武社,这神武社有哪些人?”
“回皇上的话,神武社由武定侯世子郭应麒、抚宁侯世子朱继勋、永康侯世子徐文炜、丰城侯之弟李琅发起组织的,骨干社员有宁阳侯世子陈应诏、新宁伯之弟谭国辅、怀宁侯之弟孙世良、应城伯世子孙允恭、南和伯从子方堂静等十六名,普通社员有三十一位.”
宋公亮把名字一一念出,除了成国公府、镇远侯府、阳武侯府、恭顺侯府、西宁侯府、灵璧侯府、安远侯府、武安侯府这八家之外,其余的勋贵世家都有子侄参与,就连英国公府张瑢侄儿、定国公徐文璧第五子徐廷贤也是普通社员。
太极殿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到众人的呼吸声,像暴风雨前焦躁不安的虫蛙们发出的声音。
有心人此时敢确定,神武社,跟江南复兴社一样。
复兴社把徐阶徐府为首的数百家江南世家送上了黄泉路,现在神武社会不会把数十家勋贵世家送上极乐世界?
勋贵们的脸色极其难看。
徐乔松、郭大成、朱岗等人面面相觑,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伙人野心勃勃,想法子争夺戎政权柄,重登庙堂,结果不知不觉中掉进皇上的大坑里。
复兴社的下场,他们都知道的。
胆小的丰城侯李环和宁阳侯陈大纪,浑身如筛糠,额头上全是汗珠,不停地往地上滴落。
朱希忠和顾寰面露绝望之色。
他们不为自己绝望,而是为整个勋贵世家绝望。
二祖列宗册封的军功勋贵有六十家,经过两次修剪,还有四十七家。现在皇上摆明了只留自己这八家,其余三十九家要一并修剪。
上百年的交情,让勋贵世家们之间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现在要硬生生砍去大部分。
朱希忠和顾寰手脚发凉,眼前发黑,心里发慌。
不要以为皇上做不出来,他连同祖同宗的宗室都敢下黑手,除藩一半,九成放为庶民。三十九家勋贵世家,有什么不敢灭的?
苍天啊!
难道就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吗?
宋贵妃,到底是什么意思!
朱希忠和顾寰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卢镗。他有意无意地站在最边上,隐隐孤立于勋贵一班。捋着胡须,笑嘻嘻地看着热闹,悠然自得。
朱希忠和顾寰恨不得冲到他跟前,揪住他的衣襟,叱问宋贵妃到底是什么意思!
宋公亮继续念了十来分钟,然后把文卷双手呈上。祁言上前,接过文卷,走上台阶,呈给朱翊钧。
朱翊钧接过来匆匆看了一遍,顺手丢在御案上。
缙绅豪强不是好东西,勋贵世家又岂会干净?
这些勋贵不仅占据了南北直隶大量的良田,九边卫所屯田被侵吞,他们也是主力之一。
流水的文官,铁打的勋贵。
淮盐和扬州富可敌国的盐商们,跟南京勋贵们关系密切。
身为北京坐地户的勋贵们,豢养地痞和帮会,青楼、酒楼、赌坊、菜市场、牛马市,还有大通桥、通州这些水陆码头的挑夫脚夫,京师内外凡是赚钱的买卖,他们都会插一手。
潘应龙搞南城建设,旧房拆迁,勋贵们豢养的爪牙们冲在第一线,谋取了暴利,却让数百上千户百姓颠沛流离。
还有街面上的偷盗、行骗、抢劫、拐卖、杀人.十件有八件跟他们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以前一直忍着不动手,是要拉一方打一方,需要借着他们团结军队。
目前大明军队的军官将领,大部分出自世袭武官。勋贵世家是他们的魂,是他们的领头人。
现在宗室、文官缙绅被连接修剪,自己册封的新勋贵也羽翼丰满,已经成为大明军队的魂。
那旧的勋贵世家可以修剪了
朱翊钧清朗的声音在太极殿回响。
“朕励精图治,除弊革新数年,以为朝野齐心,君臣同心,一起中兴大明。想不到是朕一厢情愿。
勾结地痞和帮会分子,欺行霸市、为非作歹,不过三年,居然敛得七百万圆不义之财。又组织神武社,购买鸟铳。
对了,还从帮会、打行中挑选剽悍之士,编为神武社壮士队,人数多达千人。装备弓弩骏马,添置火器。
天子脚下,你们敛财藏兵,阴蓄死士,想干什么?给朕唱一出高平陵之变?”
高平陵之变五个字刚出口,太极殿上噗通响声一片,勋贵文臣全部跪倒在地,齐声喊道:“臣惶恐!”
看着黑压压跪了一殿的臣子,朱翊钧冷笑道:“你们惶恐什么?是朕惶恐!”
伏跪在地上的文臣勋贵们只好又说道:“臣罪该万死!”
朱翊钧继续冷笑:“要是罪证查实,不用万死,死一家就行了。王如龙!”
“臣在!”
京营总督王如龙一身披甲,从殿外走了进来,高叉手长揖行礼。
“带上你的兵,把涉案公侯伯,全部暂时禁在各家府邸,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臣遵旨!”
“顺天府!”
潘应龙马上应道。
“臣在!”
“你组织人手,给禁居府中的各公侯伯提供饮水、煤炭、粮食和肉菜,确保生活无虞。不要叫他们饿痩了,免得说朕对臣子刻薄!”
皇上,你还不刻薄啊?
你简直跟刻薄的世宗皇帝一模一样了!
众臣低着头,心里默默地画着小圈圈。
“臣遵旨!”潘应龙应道。
“王诚!”
冯保和杨金水去操办黄锦后事,东厂暂时由王诚提督。
“奴婢在!”
“带着东厂番子,协助锦衣卫翊卫司,把神武社案查个水落石出!朕可不想稀里糊涂地成了曹芳。”
“奴婢遵旨!”
“还有内阁,御史台,你们不要坐着旁边看热闹,那几十枝鸟铳,原本是由浙江地方销毁,结果呢?
怎么流出来的?浙江地方在干什么吃?难道你们不需要好好查一查吗?”
张居正和赵贞吉马上应道:“臣马上安排专案组,彻查此事。”
“好了,今日之会,到此为止,等案情查明白了再说,散了!”
“遵旨!臣恭送皇上!”
众臣三三两两离开太极殿。
文臣各个都是看出殡不嫌事大的,咬着耳朵,轻声议论着,神情都十分轻松。
勋贵们各个如丧考妣,灰土灰脸,大部分勋贵身后,每人身后跟着两位净军,到了南华门,移交给等在外面的羽林军官兵,由他们直接押送回各自的府邸。
朱希忠、顾寰是少数没有净军和官兵押送的勋贵,出了南华门,拉着朱希贤钻进了马车里。
“快说,卢镗跟你说宋贵妃,到底什么意思?”
朱希忠迫不及待地问道。
朱希孝一摊双手,一脸的无可奈何,“兄长,我也不知道。”
“你没追问他?”顾寰在一旁问道。
“问了,他说他也不知道,他就是个传话的。我问是替谁传话,他死活不说。”
三人六目相对,车厢里寂静无声,只有哒哒的马蹄声,像是鞭子一样抽打在他们的心。
紫光阁,朱翊钧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他心里在盘算,涉案的三十九家勋贵们到底要修剪到什么程度?
剪草除根、奸渠必剪还是剪须和药?
每个选择都有利有弊,朱翊钧需要权衡利弊,好好斟酌一下。
“皇爷!”
朱翊钧抬头一看,一位内侍慌慌张张地站在殿门口。
“何事?”
“皇爷,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