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逢时答道:“是有说法。”
“还请金湖兄解惑。”
“客气了。来户部稽核每年的年账,是各布政司一年最重要的事。布政司会派专职小吏带着账簿赴京。
布政使、左右参议、督粮厅参政因为关乎政绩考课,都会使劲,让该省年账在户部顺利核销。
于是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东南各省富庶,赋税最重,年账最繁,却是最容易核销的。”
“为何?”
“因为东南各省在朝堂上做官的人多,做高官的也多。布政使、左右参议请地方名士缙绅修书一份,拜托某官看在乡情帮忙说说话。
高官受托不过,出面跟户部打声招呼,以前的清吏司,现在的稽核司,谁敢不长眼啊?
朝中有人好做官,朝中有人也好办事。”
吕调阳明白了,“贵州布政司人才不盛,在朝堂做官的人不多,请托都不知道怎么请。
且贵州山高水远,被点为布政使、按察使宁可告病也不愿赴任,缺员好几年了,或是云南布政司代管,或是参议署理,说话没有分量。”
“正如豫所所言。
户部小吏,位卑却权重。个个鼻孔朝天,但眼睛十分滑溜。欺软怕硬,知道什么人好欺负,就使劲地踩,方显他手握权柄。知道谁不好惹,事情办得十分麻利。”
张居正在旁边叹息道:“大明国事,就是在这层层官吏的推诿懈怠中,变得不可收拾。以前大明朝堂是上荒下怠,一起摆烂。现在皇上奋起革新,首先要改变的就是这层层懈怠。
懈怠成风,再好的国策,也难以执行。就算执行到最后,被他们上下齐手,最后也是良政变成了恶政。
所以我们要行考成法。正如皇上所言,考成法,是对大明官吏上下,进行一场运动。”
“反对官僚作风、反对懈怠懒政、反对空谈务虚。以考成法为契机,统一思想,端正态度,纠正大明官吏多年积累的不良思想和作风,培养公忠体国、恪守职责、勤勉实干的新官风。”
皇上给我们的惊喜,真的就像是剥洋葱,剥开一层又有一层,每一层都会给我们带来新的惊喜。
方逢时沉吟道:“看来我等还是想简单了。
皇上想做的,不止是世宗皇帝大礼仪和嘉靖新政。他要做的是如太祖皇帝那样,建立新的国律和祖制。”
吕调阳满脸惊骇。
可是转念一想,方逢时说得很有道理。
听听这些极具冲击力的新名词,新说法,偏偏又切中要害。
这些可是新的治国理念啊,相当于把太祖皇帝搭建的这艘大船,脱胎换骨一遍,再转了一个大弯。
更让他们想不到的,皇上不仅能提出新的治国理念,对于如何实行胸有成竹,又极有耐心,一步一步,走得非常沉稳。
方逢时和吕调阳忍不住看向张居正。
太岳公,当初你入西苑,做还是裕王世子的皇上的老师,当时无意间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态,我们终于能理解了。
皇上胸中自有乾坤,他还要把胸中的乾坤,用开天辟地的方式在大明推行和实现。
换做我们,也定会一样惊慌失措。
张居正看着两人的眼神,轻轻叹了一口气。
终于知道老夫的苦衷了吧。
方逢时问道:“张翁,皇上的这个运动,什么时候开始?”
张居正答道:“此事皇上还在筹备中,正在陆续跟我们这些臣工吹吹风。
还要等考成法告一段落,皇上看看效果,再行决断。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张居正指了指前面那两位贵州布政司的苦逼小吏。
“两位,我们大明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在户部的检查工作,就从这贵州布政司隆庆三年年账事宜开始。”
方逢时和吕调阳点点头,“好,听张翁的安排。”
吕调阳上前去,越过那两个贵州小吏,对那个户部稽核司小吏,林有才说道:“你们户部做事,就是如此章法吗?”
正跟同僚聊得口水直飞的林有才,闻声转过头来,有点惊讶地打量了吕调阳身上的青袍和胸前补子,又看了看明显是一伙的张居正和方逢时,目光在他们的青袍和补子上落了几下,裂开嘴,露出讥笑。
“你们哪个衙门的,闲得无事,到我们稽核司管起闲事来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们拿着朝廷的俸禄,却是懈怠懒政,玩忽职守。好好一本年账,被你们托了半年,贵州布政司那么多政事,全被你们耽误了。”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
隆庆三年的年账没有在户部销核,贵州布政司做什么都是畏手畏脚,这也不敢做,那也不敢做,干脆躺平算求。
布政司是一省民政之首,它一躺平,下面府县就跟着一起歇火。
布政司毕竟不是亲民衙门,下面的县衙跟着歇火,那就麻烦大了。
地方发生天灾人祸,没人管;村寨之间争田争水械斗,没人管;道路有山贼剪径,商旅禁绝,百姓买不到食盐和棉布,没人管.
什么都没人管,等于官府停摆了,久而久之,贵州百姓们就离心离德。
你们啥子都不管,老子还要你干球?
熟悉地方政务的官吏都知道这样下去的危害,张居正、方逢时、吕调阳心里憋着一团火。
可稽核司八品经历林有才却一点都在乎,他只在乎的是自己被莫名其妙跑来的外衙小吏打了脸。
贵州全反了关老子球事?
有老子的脸面重要吗?
林有才扬起下巴、抱着膀子、斜着眼睛,鼻子喷着冷气。
“看你们三位,年纪都不小了,四五十岁了吧,年过半百,才换得这么一身七品青袍,怎么还没一点长进啊。
还到处没事招惹是非啊!我们户部稽核司该怎么做,管你们什么事!哪里的篱笆没扎紧,跑出来你们三位?
是不是青袍穿久了,把卵子都撑大了,觉得自己能耐了是吗?”
吕调阳狠狠地说道:“你这胥吏,不勤于公事,却在这里闲散嬉戏。朝廷考成法三令五申,张相更是谆谆告诫,你这是当耳边风。”
林有才也恼了,“考成法,靠你姥姥!张居正那么有本事,他怎么不去烤面饼啊!考成法,考他个鸡儿乌鲁吹!”
周围围了一圈的人,有户部的官吏,有来户部办事的官吏,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林有才更加来劲,这里是老子的主场!
他指着吕调阳、方逢时、张居正三人说道:“你们看啊,来了三个老不羞的,年过半百才换上一身七品青袍,却跑来这里嘚瑟。
口口声声考成法,考你妈啊!开口闭口张相,张相是你爹啊。告诉你们,不要在老子面前提考成法,一提就来气,老子这暴脾气,张居正来了也不好使!”
“林有才,你个球势!”
一声爆喝从人群里传了出来,林有才吓得一哆嗦,冷汗直冒,浑身发颤。
玩球,怎么王部堂回来了。
王国光在户部雷厉风行,做了不少实事,惩戒了不少人,下面的奸猾官吏说着不怕,但心里是真怕。
人家好歹也是六部尚书,二品大员,弄死你跟弄死个小鸡崽似的。
王国光怒气冲冲地大踏步走出来。
他还没到都察院就醒悟过来。
大明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下去检查工作,第一个要去的就是户部。
没法子,户部在六部里职责最重大、事务最繁剧,出的麻烦事也最多,考成法遇到的阻力也最大,最合适的典型。
张叔大也学坏了,居然跟老子玩瞒天过海!
难怪潘晟没事非要拉老子来都察院,在给张叔大打掩护啊!
王国光立即把潘晟和王崇古赶下马车,吩咐马车立即转去户部,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王国光上前几步,狠狠瞪了林有才一眼,上前拱手长揖,“户部尚书王国光,拜见内阁总理张相。”
院子轰的一声,就跟上千只麻雀同时起飞一般。
林有才更是吓得眼冒金星,几乎昏厥。
张居正施施然走到林有才跟前,问道:“你刚才说,张居正来了也不好使。现在张某在此,你有什么说法吗?”
林有才浑身打颤,牙齿发抖,哒哒哒,就跟一台打字机一样,可是半天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张居正看了他一会,冷然说道:“考成法乃皇上澄清朝纲,严肃吏治,责令本相实行的严法。
诸位,知道什么是严法吗?”
院子里围了数百人,大部分是户部的,少部分是来户部办事的官吏。
“想必你们不知道。本相罢黜了近千官吏,你们无动于衷,反正京师有数万官吏,王法大棒打下来,不一定打到你。
好,现在本相要告诉你们。从今日起,本相要跟你们动真格的!王国光!”
“下官在!”
王国光连忙上前,看到张居正盯着自己,突然眨了眨眼睛。他猛地意识到什么,马上低下头。
“奉上谕,内阁成立大明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专司指导内阁六部诸寺,以及各省布政司考成法实施情况。”张居正厉声道,“大明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今日到户部检查考成法实施情况,非常不好!
现在已经是万历元年六月,贵州布政司隆庆三年的年账到现在,还没有被户部稽核司稽核。王尚书,你难辞其咎啊!”
“下官知错,请张相和指导委员会责罚。”
不错,知道怎么接戏了。
张居正严厉地扫了一圈众人,站着的人碰到他的目光,都像鹌鹑一样缩了缩脖子。
“本相和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根据检查情况决定,召开考成法学习班,第一批学员就是户部尚书王国光和该管稽核、预算司的侍郎,以及户部稽核和预算司全体官吏。
地方本相给你们找好了,就在国子监的别院,封闭式学习,吃住学都在那里。
每天由考法法指导委员会委员给你们讲课,每天写学习总结,每一旬考试一次。学期一个月,到期总结考试。
相关细则,你们入学习班时会学习明白的。评分和考试不合格者,再学一期,三期不合格者,给老夫滚蛋!
不想参加学习班的,现在就说出来,老夫立即成全他,马上也跟老夫滚蛋。皇上有旨意给到吏部,凡是被考成法中央指导委员会罢黜的官吏,以后终身不得录用!”
张居正扫了一眼院中众人,大家个个缩着脑袋,就像寒风里的脱毛鹌鹑。
“王尚书入班学习,部务暂由内阁长史张学颜署理,稽核司政务由张学颜从其它各司调派人手暂管。
稽核司学完后,就是民政、国库司,再然后是条例局、铨政局和办公厅,最后是盐政、税政总局和诸库。”
张居正的话异常严厉。
“大会讲,报纸讲,你们不听。
好,现在专门给你们开课,面命耳提,一个个在你们耳朵旁盯着讲,要是还学不好,那就不要做官了,回家去烤面饼吧。”
把一院子的人都骂了一通后,张居正挥挥手,转身离开。
至于林有才,一只苍蝇而已,自会有人收拾他。
王国光把张居正、方逢时和张学颜请进尚书签押房里。
“疏庵,这次落你脸面,叔大在这里给你赔礼道歉了。”张居正对着王国光长辑行礼。
“太岳公客气了。我在户部殚精竭力,内部改革已经到了极致,要想脱胎换骨,只能从外面着力。
王某知道张相的良苦用心。这次我也进了学习班,以后在户部骂起人来也理直气壮了。”
见他没有放在心上,张居正也安心了,与方逢时和张学颜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晚上,张居正刚回来到家里,心腹管事游七来禀告:“老爷,华亭徐府公子徐元冬来投拜贴。”
张居正一愣,“恩师有事找我?”
游七在旁边说道:“老爷,看情景徐府的情况不妙啊。”
“恩师终究不如严介溪啊。”张居正叹了一口气,“去把徐公子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