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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相煎何急、誓清君侧
    潘应龙目光一凛,“胡公,又出什么事了?”

    胡宗宪心里暗赞了一声,果真是心思敏锐的潘凤梧。

    “今天督理处收到湖广急报,岷藩奉国将军朱显棱、辅国中尉朱启锂,吉藩辅国将军朱效锝、奉国中尉朱务榛等五人,在宝庆府、长沙府、衡州府和永州府交界的白马关举旗,打出相煎何急、誓清君侧的旗号。

    聚得地方盗匪泼皮两千余人,自称镇东、镇西、镇南、镇北郡王,以及讨逆大将军等伪号,先是南攻永州府零陵城不得,调头袭扰祁阳、常宁乡镇,裹挟乡民男女两千余人,意欲南窜广西。”

    听了胡宗宪的话,潘应龙说道:“两三千蟊贼而已,不足挂齿。胡公,学生断定此事并不严重。”

    “确实并不严重。

    原本蕲州荆藩、常德荣藩、长沙吉藩、武冈岷藩、襄阳襄藩、饶州淮藩等宗藩子弟上百人,不满皇上削藩之策,暗地勾连,意欲发动遍及湖广江西的暴乱。

    早早被锦衣卫发现,一直盯着。

    皇上叫督理处廷寄东南,调了五营海防营和陆战营逆江而上,入驻武昌、长沙等地,又密调警卫军诸营,抓住时机,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只是百密终有一疏,朱显棱等五人在外,侥幸逃脱,连忙卷了爪牙逃往武冈,意欲据此作乱,结果被警卫军追堵,无奈调头前往白马关,在那里汇成一处,又收买了部分山贼水匪,举旗作乱。

    这些人跟福建、江西海盗山贼没法比,更不用说与广西僮瑶土司比,被剿除指日可待。

    只是他们作乱时机,不偏不倚正好在皇上即位之初。

    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此前的种种异象,白虹贯日、地震,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造反,天灾人祸都凑齐了,那些人更加鼓噪,上疏弹劾的奏章如同雪花一般。”

    潘应龙听出胡宗宪话里的担忧。

    “胡公,你担心皇上会动摇?”

    “凤梧,曾铣、夏言为何会死?因为世宗皇帝动摇了,留严而弃夏。”

    潘应龙听出胡宗宪话里的无奈。

    当年他为了东南剿倭,不得已投靠了赵文华,进而成为严党党羽,这一污点,将永远铭刻在心里。

    曾铣、夏言、赵文华、张经、严世蕃等人的惨死,让胡宗宪心里满是畏惧。

    最是帝王无情心。

    谁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为了某种政局平衡,抛弃了他,就像当年世宗皇帝抛弃了曾铣、夏言、严世蕃一样。

    尤其是皇上初即位,异象不断,天灾人祸连连,引发了朝野上下汹涌的舆情。

    刚刚登基的皇上会不会为了平息这股舆情,无情地抛弃他?

    科学昌明时代的人们,永远也不会理解古代人对于天降异象的恐惧。

    在胡宗宪看来,天降异象的压力,对于皇上来说,肯定跟泰山一样沉重,不知他能不能扛得住?

    潘应龙想了想问道:“胡公,近期皇上有什么安排吗?”

    “皇上传谕,正月二十六,叫老夫、谭子理、戚元敬、镇远侯随御驾去西山校阅慰问羽林、控鹤、龙骧京营三军。

    二十七日,叫老夫、戚元敬、方良随御驾去南苑校场校阅慰问勇卫营。”

    潘应龙心里有底了,“胡公,你是当局者迷啊。天降异象,皇上暂时没有放在心上,你何必庸人自扰呢?”

    胡宗宪目光一闪,“阅兵,凤梧所言有几分道理。皇上叫老夫与元敬随驾校阅京营和勇卫营,已经是在宽慰老夫。只是老夫过于自忧,没有体谅到皇上的苦心。”

    潘应龙左右看了看,亭子附近没有任何人,轻声道:“胡公,王继津等人暗中串联,先大造舆论,意图在二月初一的早朝上上疏。”

    胡宗宪眉头一皱,“此言老夫也听说过。二月初一的早朝,也是皇上的登极大典。他们借此发难,是想逼皇上就范啊”

    潘应龙点头应道:“胡公,这些人用心险恶。皇上登极大典,普天欢庆,他们非要掺进去一颗老鼠屎,还非要逼着皇上当众把这颗老鼠屎吃下。

    只要当场不能发作,收下这些弹劾奏章,皇上就必须给出一个交代。

    天下人都在等着看,天降异象,警示苍生,皇上如何给天下一个交代。”

    胡宗宪恨恨地说道:“是啊,天降异象,身为天子的皇上,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只是可恨!老夫不能为皇上分忧解难。”

    潘应龙劝道:“胡公,你现在是那些人的目标之一,此时一动不如一静。你要相信皇上,除此之外,张叔大也会积极应对此事。”

    “张叔大?”

    “胡公,你身在督理处,只是管着戎政,那些人一时顾不上你。张叔大身在内阁,又兼着天官。去年年底试行考成法,让多少京官恨得咬牙切齿,欲除之而后快。

    相比之下张叔大比你更危急。胡公,说句不好听的话,相比张叔大,你就是块搭头。”

    胡宗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凤梧说得有道理。老夫管着戎政,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拉上老夫只是凑个添头而已。

    只是老夫的心,还是七上八下,不踏实。过几天趁着陪皇上去西山阅兵,老夫想试探一下。”

    潘应龙摇了摇头,劝告道:“胡公,学生建议你不要试探。”

    “不试探?”胡宗宪有些不甘心。

    “胡公,你在皇上面前,一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不放在心上?”

    “皇上掌纛,我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胡宗宪的眼睛一亮,缓缓地点了点头。

    松江华亭县徐府,徐琨拿着几本册子和十几张揭帖,兴冲冲地跑进书房里。

    徐阶正在书房里挥毫写字。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徐琨站在旁边,静静地等徐阶写完,放下笔,在丫鬟端着的铜盆温水里洗了洗,又用毛巾擦拭干净。

    “老爷的字,真是越来越见浑然天成。”

    “少拍马屁,有什么事?”

    “老爷,儿子收到苏州那边传过来的册子和揭帖,请老爷过目。”

    徐阶一伸手,有美婢递上玳瑁老花镜。

    他戴在眼睛上,接过徐琨的册子和揭帖,细细地看完后,若有所思地取下眼镜。

    “老爷,来势汹汹啊。”

    徐阶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对。”

    徐琨一愣,“老爷,哪里不对?”

    “皇上的手段老夫是知道的。深谋远虑,最擅长布局。王继津那些人老夫是知道的,全身上下最厉害的就那张嘴。

    皇上眼皮底下,让王继津闹腾成这样,还把册子和揭帖,从京师传到江南来了,真当皇上的东厂和锦衣卫是吃干饭的。”

    徐琨一听,觉得很有道理。

    “老爷,那皇上打得什么主意?”

    徐阶挥挥手,示意美婢和丫鬟都退下。

    徐琨连忙上前去,扶着他的胳膊,搀扶到座椅上坐下。

    徐阶把捏着手里的老花镜收起来,放到桌子上,默想了一会,然后点点头:“嗯,老夫有点明白了。”

    “老爷明白皇上意欲如何?”

    “以前啊,他再擅权专国,也只是太子,不是天子。就算是行新政,也以解决当下问题为要紧。”

    徐琨灵光一闪:“兴工商、整饬盐政,丰盈国库。畅通海运,以缓漕运之弊。”

    “对,解决当下最重要的两个问题,再暗地里拿住兵权,确保他的储君之位不会有意外。其余新政都是试探性的,这里试一下,那里试一下。

    以试探深浅、摸清底细为主,不着急全面推开,皇上做太子时就很有耐心。”

    徐琨兴奋地说道:“现在皇上即位,再无意外之虞,他现在准备全面推行新政?”

    “是的。全面推行新政之前,他要把朝堂摆到秤上好好称一称!”

    徐琨愣住了,“老爷,你是说王继津这次闹腾,是皇上睁只眼闭只眼,就是想好好看一看朝堂上百官们的真面目?”

    徐阶靠着座椅,半闭着眼睛,幽幽地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先皇驾崩,新皇即位,正是动荡之时。

    新臣与旧臣之间要争,新臣与新臣之间也要争。朝中百官各怀心思,暗潮涌动,而且还是处处暗潮,波诡云谲。

    皇上擅布局做局,他最擅长的就是或逼或引对手入他设定的局。”

    徐琨眼睛发亮:“老爷,暗地里纵容王继津等人以异象攻讦朝政,是皇上布得局?”

    徐阶老神在在地说道:“天降异象、警示苍生。多好的攻讦理由,就像一把锋利的宝剑,谁都想把剑柄抓在自己手上,把剑锋对准别人。

    于是人人都盯在这件事上,按照时兴的说法,这思想不就统一了吗?知道百官们想做什么,也知道他们会怎么做,接下来就好应对了。”

    徐琨眼睛里闪过失落地说道:“百官还是被皇上拿捏住了。”

    徐阶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老狐狸的精光,“那有这么简单。百官们在皇上手里吃的亏还少吗?吃一堑长一智。

    老二,看着吧,用不了多久,一场精彩大戏要敲锣开演了。只是这戏演着演着,会不会成为第二次大礼仪,真就不好说了。”

    徐琨看着老父亲脸上的幸灾乐祸,心里也笑了。

    老爹,看来你在皇上手里,也吃过苦头!

    正月二十四,紫禁城奉先殿,朱翊钧、皇太后陈氏、皇后薛氏向隆庆帝神主和灵柩行礼。

    今天是隆庆帝龙驭宾天一个月,三人一起来奉先殿烧香磕头。

    礼毕后,三人出了正殿,站在殿前平台上。

    朝日喷薄而出,把一片素缟的紫禁城映成金色。

    陈氏问道:“皇上,先皇的山陵如何?”

    “太后放心,工部朱尚书正在实地勘查。他做事情十分踏实,又善于营造,有什么问题定会及时发现,及时处理。”

    “唉,不要误了入山陵的吉日就好。安置好先皇,我们也算了了一桩大事。”陈氏叹了一口气,她看了看朱翊钧和薛氏,“你们说会话,待会叫皇后来慈庆宫。哀家这些日子,一刻都离不开她。”

    说罢,陈氏下了平台,坐上步辇离开。

    朱翊钧转头看了看薛宝琴,她也一身衰服,素面无妆,依然明艳绝伦。

    “你们在宫里住得还习惯吗?”

    “回皇上的话,我们住着都习惯,请皇上放心。”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阳光照过来,他的眼睛不由眯起来。

    “紫禁城这地方,看着庄严雄壮,其实暮气沉沉,朕是一点都不喜欢,还是住在西苑舒服。”

    薛宝琴笑了,露出贝壳一样齐整的牙齿,“臣妾等人也觉得西苑好。”

    朱翊钧微笑着说道:“且等等,等过了国丧,你们搬到西苑去住。到那时,你可以跟朕打马球,琉璃可以唱歌给朕听。

    还有她们,有什么拿手的,都可以施展出来。

    不过这些日子,你们就在宫里好好待着。你是皇后,六宫之主,多照顾她们,也多陪陪太后说说话。”

    “臣妾领旨。”薛宝琴停顿一下说道,“看陛下瘦了些。请皇上不要过于操劳国事,熬坏了身体。”

    朱翊钧侧头问道:“皇后也听到了些风声?”

    “三七时,命妇们进宫祭拜先皇。太后设席款待。臣妾在席间听母亲说起过。说是湖广有人造反,民情沸腾。”

    “朕砸了十万宗亲们的金饭碗,肯定会有人跳出来闹事。朕早就料到了,不怕。

    督理处已经廷寄,调王一鹗总督湖广军务,调汤克宽为总兵官,调广西狼兵、播州土司兵以及湖广营卫、警卫驻军会剿。

    跳梁小丑,不足为患。”

    薛宝琴看朱翊钧还是信心满满的样子,只是他脸颊削痩,眼窝微凹,显得眼睛更大,心痛地说道:“陛下,臣妾不能在御前伺候,还请多多珍重龙体。”

    朱翊钧笑了笑,“放心好了。朕还有事,先走了。”

    他一边顺着台阶往下走,一边挥挥右手,头也不回地说道:“自皇爷爷升天后,朕一直在西苑一个人这样过,习惯了。

    你们不必担心。”

    朱翊钧走到御道上,转头看了一眼,薛宝琴站在平台上,犹如一朵绽开的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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